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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格律之美(28)

那天,我又去看闹闹,远远地,听到一阵乐曲传来,轻柔哀婉,像是云南的民族乐器葫芦丝。我越走越近,果然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在吹葫芦丝,他面对着的,恰恰是埋葬闹闹的地方。我奇怪,这人为什么单单选了这个地方,来演奏这么忧伤的曲子,好像是专门为了我,为了闹闹。我不语,静静地立在他身后,听他演奏。他神情专注,全然没有察觉有人旁听。等到一曲终了,我对他说:“你演奏得真好,谢谢你!”他这才看了看我,谦逊地微微一笑。我又说:“我想请你再吹几个曲子,献给我的朋友,我的亲人,可以吗?我给你钱!”他却摇了摇头:“我是在这儿练习,不要钱!你想听什么曲子?”说着,摊开了面前的乐谱,让我随便点。我从心里感激他,点了一首《思念》。葫芦丝又“呜呜”地响起来,乐曲幽咽低徊,像耳畔轻声絮语,像含泪的喃喃诉说,像牵心动腑、千回百转、柔肠寸断的思念!

(发表于2007年1月3日《北京晚报》)

听海

我是抢在台风之前到达青岛的。在北京就听到天气预报说,台风将在今天傍晚登陆青岛,心里便迟疑,我这个年纪,已经不适合“奔赴抗洪救灾第一线”采访了,刚刚经历了北京六十年一遇的水灾,却又鬼使神差地到青岛追赶台风,这次“度假”的时间、地点岂不是太荒唐了?可是机票已经买好,青岛方面也已经订好了宾馆,安排了人接机,若要取消这个行程,又怎么说得过去?只好走一趟了。

飞机晚点,到达青岛己近黄昏,来接机的司机小高等候多时了。我问他台风到了没有,他说,还没有,这边儿已经作好了抗洪准备。“大姐您看,天儿阴上来了!”我看看车窗外,泼墨般的乌云正从天边涌上头顶,暴风雨就要来了。

宾馆在远离市区的一个海湾。我随着小高踏进大堂,走进电梯,上了七楼,一直到房间门前,都头脑木然,毫无旅游观光的兴致。但当房门打开,我朝着明亮的落地窗走去,猛然映入眼帘的竟是浩荡的大海!我被惊醒了,精神立刻振奋起来。海滨的宾馆自然是建在海边,这并不意外,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它和海竟然挨得这么近,窗外就是海,站在阳台上,极目远望,海天相接处是一条弧形的虚线,那是半个地球的轮廓!

当晚,台风如约而至。大海疯狂了,掀起滔天巨浪,像水墙似地向前压过来,重重地拍打在岸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我所在的宾馆仿佛汪洋之中的一座孤岛,随时都会被撕裂,被吞没!我不禁悚然,关紧窗户,拉上窗帘,熄灭了所有的灯,却依然难以入睡。窗外,大雨滂沱,狂风呼啸,大海倾覆,教人如何安眠?突然想起“惊天地泣鬼神”这几个字,过去在文章里写到过,并没有真切的体会,现在倒是身临其境了,整整一夜听着万千头怪兽狂吼,真个是“惊天地泣鬼神”!

天亮之后,风息雨歇,没想到台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大海又恢复了缓波抒浪的常态,只是水变浑了,像是黄河。吃过早饭,小高陪我到海边走了走,路灯倒了不少,栈桥也被掀翻了,扎着铁钉的木板散落在沙滩上,一些工人正在收拾。小高说,这次台风,咱这儿只是扫了点边儿,不算大。听那语气,波澜不惊,真是海边经过风浪的人。我说,几十年来,我到过中国的黄海、东海、南海,也到过外国的黑海、红海、地中海,甚至远涉大西洋,领略过各具特色的海洋风光,却惟独没有经历过台风,这次总算见识了,弥补了一项缺憾。我喜欢大海,没有白来!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回到宾馆,正走在七楼的楼道里。这时,忽听得身后有人答话:“大海?大海在哪儿呢?”

我回头看去,见是一位身穿黑色短袖衫的中年女性,正朝这边走来。

“窗户外边就是啊,”我随口说,“你的房间没有吗?”

“没有……”她茫然地看着我。

明白了。海滨的宾馆,并不是所有的房间都朝着大海,也许是为了省钱吧,她订了背阴的房间。可是,大老远地赶来,就是为了看海的,她显然已经迫不及待了,入住的第一时间就要看到大海,大海在哪儿呢?

我笑笑。打开自己的房门,说:“来,到我这儿来看吧!”

她并不推辞,匆匆走进来,就像我第一次进这个房间一样奔向窗前,惊奇地望着面前的大海,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叹:“啊……”但也仅仅待了片刻,便转过身,朝我说声“谢谢”,又匆匆跑了出去。我没有来得及问她从哪儿来,更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这些似乎都不重要,“相逢何必曾相识”,大家都是来看海的,在大海面前,无论什么年纪的人,都天真得像个孩子。

第二天,我又在楼道里碰见了她,正在往电梯那边走,身边还带着两个男孩儿。

“你到海边去过了吗?”我问她。

“去过了,总算见到真正的大海了!”她朝我笑笑,两手揽着孩子匆匆走了。

又一次擦肩而过。

他们走远了,小高低声对我说:“大姐,您看见了吗?她那俩孩子,都是……瞎子!”

“是吗?”我一愣,“我刚才怎么没注意?”

“没错儿,那个大点儿的还拄着根竹竿儿呢,眼珠儿是浑的,一看就是……”

“两个都是吗?”

“都是。”

我的心一沉。人间竟然有这样的事,两个不幸的孩子生在同一个家庭!猛地回过头去,那母子三人已经不见了,显然,他们已经下楼去了。

“你刚才怎么不告诉我?”

“当着人家的面儿,我咋好意思说?”

他是对的。我知道,那些自身有残疾的人,包括他们的亲人,都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和自尊,最忌讳的就是旁人指指点点,更不要说歧视和嘲弄。其实,在自尊的背后隐藏着的是自卑,因为上天没有赐予他们或者他们的亲人健全的身体,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正常地生活。在他们看来,人生在世,哪怕再平庸,再贫贱,只要肢体健全,耳聪目明,就是幸福的了。但这些最基本的要求,对他们来说竟然是奢望。这位母亲带着两个盲童抛头露面,显然已经作好遭人冷眼的心理准备,不管她表面上如何平静,内心深处仍然十分脆弱,她多么希望健全人“忽视”她的孩子的残疾,哪怕装作没看见,就已经是对他们的尊重了。

可是,我却为自己刚才的视而不见而懊悔,小高都看到了,我怎么没注意呢?

“大姐,您……”小高迟疑地望着我。

“我想去找他们。”

“为什么?”

怎么跟他说清楚呢?一个母亲带着两个盲童来看海……作为一个作家和曾经的记者,我的心被触动了!他们来自哪里?有着怎样的身世?又是出于什么动力,让她作出这样的决定,风尘仆仆,路途遥遥,带着她的孩子奔着大海而来?而那两个孩子又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啊!

“我想和他们交流,我想知道……”

“什么?”

“想知道他们的一切,也许我能够为他们做点儿什么?”我转过身去,招呼小高,“走,去找他们!”

“啊?上哪儿找去?”

“海边,他们一定又到海边去了!”

我们又回到海边。沙滩上,游人如织。正是学生放暑假的时候,很多家长带着孩子,踏着浸透了海水的细沙,看海,说海,留下一串串的脚印。胆子大的,蹚着水朝着深处走去,浪头打过来,发出惊喜的欢呼,也不管那海水还是浑的。人们哪,是这么热爱大海!

我和小高踏着沙滩,走过这道海湾长长的弧线,目光搜索着每一个人,尤其是女人和孩子。

“一个女人,当她开始孕育生命的时候,心就不再完全属于丈夫,而主要交给孩子了。她每天都在想象着,当这个小生命出世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她寄予全部希望的孩子,竟然什么也看不见。在那一刻,她几乎绝望了。但她没有抛弃孩子,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用奶水,用心血,哺育着这个在黑暗中挣扎的小生命。两年之后,第二个孩子降生了,谁能想到,他的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大姐,”小高听得发愣,“咱们不认识她呀,您这是听谁说的?”

“没有人告诉我,”我说,“这是我想象的……”

“唉,真是老天不长眼啊,她的命也太苦了!”小高感叹着,似乎也随着我进入了想象,“哎,怎么没看见她的男人?也许……”

“也许,这是个寡妇……”

我想象着,这个孤独的女人,是怎样含辛茹苦,把这两个什么也看不见的孩子带大,领着他们度过漫漫长夜,又是怎样向孩子们描述这个世界?在她语言里,人间是一片黑暗,还是充满明媚的阳光?还有大海,她该怎么跟孩子说,大海是个什么样子?

在我的面前,大海波涌浪翻,越来越多的游人向大海聚拢来,奔跑着,赞叹着,嬉戏着,可是,在他们中间,并没有我要找的那母子三人。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我和小高怅然而归。忽然想到,餐厅也是个人人必到的地方。对,在那儿一定会碰到他们!

午餐开始之前,我和小高就到了餐厅,吃饭的时候心不在焉,眼睛巡视着周围的人,一直等到最后的一桌客人离开,都没有看到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我向餐厅的服务员打听,她们也说没看见。服务员们的眼光很敏锐,见过几次面就已经认识我了,虽然不知道姓甚名谁,但常来的客人总记得住熟脸儿,那母子三人应该很容易留下印象的,可是却没有,这几天都没有。难道……难道他们连饭都不在这儿吃吗?

小高问我:“大姐,咱们还接着找吗?”

我说:“找!”

可是,上哪儿找去呢?我们总不能挨个儿去敲客房的门,像查户口那样找人吧?我们没有那个权利。对了,去找大堂前台,请求他们的帮助!

前台的接待人员听了我们的描述,问:“您要找的客人,姓什么?叫什么?”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

“那……您和他们是亲戚,还是朋友?”

“都不是,没有任何关系。”

“对不起,”接待人员礼貌地但又是果断地回绝了,“我们不能提供客人的信息。”

小高急了,忙说:“同志,这位大姐是……”

我朝小高摆摆手,让他不要着急,随即拿出自己的证件,请接待人员过目。“请您相信,我有必要找到他们。请帮助我!”

“您找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帮助他们。我认识中国最好的眼科医生,也熟悉国家办的慈善机构!”

“噢!”接待人员把证件还给我,“请等一下!”

柜台前,几名接待人员聚拢来,分头查找三天以来的客人入住记录,重点是七楼背朝大海的房间。我等着,期待得到肯定的答复,哪怕只是一点儿线索。

良久,终于得到了回答:“实在抱歉,查不到任何线索。在我们的记忆中,也没有这样三个人的印象。”

我只好作罢。她们已经尽力,只怪我无法提供更具体的信息,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无名无姓的母子三人,真正是大海捞针!

又到海边,我望着夕阳下滚滚而来的海潮,怅然若失。

“他们真的是母子吗?”我心里一动,问小高。

“嗯?”小高也疑惑了,“难说呢!我看那个女的,俩眼好好儿的,咋会俩孩子都是……”

他没好意思再次说出“瞎子”,以后恐怕再也不会说这两个字了。

“也许……”我思索着说,“也许是她收养了两个从小被遗弃的盲童,也许,她是他们的老师……”

是的,我更相信这是一位老师带着她的两个学生。那么,那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这两个孩子又有着怎样的身世?不知道,或许,在孩子们的心中,老师就已经是妈妈了。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家乡……”她教他们唱歌,一首许多孩子都会唱的歌。

他们问她:“老师,大海是什么?”

她答:“大海是望不到边的水,是蓝色的……”

他们又问:“老师,什么是蓝色?”

她答不出了。她的这两个学生,从来就没有感受过光线和色彩。她只好换个角度,为他们描述大海:“大海汹涌澎湃,奔腾咆哮……”她也只能想到这些从书本上学来的词汇了。如果学生再追问什么是“汹涌澎湃”,什么是“奔腾咆哮”,她也答不出了,因为自己也没见过大海。于是,趁着暑假,她带着他们来了,来看真正的大海,却又赶上这个时候,台风过后的大海不是蓝色的,水是浑的,就像那两个孩子浑浊的眼睛。其实,他们并没有看见大海,准确地说,是在“听”海,听海的涛声,是怎样“汹涌澎湃”,怎样“奔腾咆哮”。如果我能遇上他们,一定会补充说,大海还会“呜咽”,因为千百年来,它阅历了世间太多的悲剧,感受了人类太多的忧伤!

涛声呜咽。我要找的人却再也不见踪影,他们只在我的眼前一闪而过,就永远地消失了。也许,他们只在这里停留了短暂的一晚,在“听”过大海之后就匆匆离去了。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正式入住宾馆,只不过投亲靠友,来这里作了一次“旁听”而已。谁知道,现在他们在哪里?

2012年8月8日,写于青岛即墨鳌山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