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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格律之美(27)

我们全家人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格局:四个人,一只狗,组成一个温馨的家庭。儿子每天放学回来,总是先和闹闹玩一会儿,再做功课。他和闹闹一起长大,闹闹是他的玩伴儿,他的朋友,他的童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女儿出外求学多年,回来时已经成了大人,闹闹也长大了,久别重逢,彼此都已不是本来面目,而闹闹仍然熟悉她的气息,亲切地摇着尾巴,热烈地和她拥抱。平时,我先生作画累了,回到卧室,总习惯地仰卧在沙发上,把两条腿伸到床上歇一歇。每当这时,闹闹便不失时机地跳上床,然后沿着他那两条腿,像过独木桥似的走过去,舔先生的手。看着它过“桥”时摇摇晃晃的步态,以及它舔手时的迫不及待的神情,先生慈爱地笑了,那是他的身心真正放松的时候。闹闹和我,关系比他们更密切一层。它的狗筐就放在我的床边,我的床同时也是它的床,它想睡哪儿就睡哪儿。我读书、写作到深夜,它卧在床上等着我,等着等着睡着了,“呼噜噜”鼾声如雷。它睡到最熟、最舒坦的时候,袒胸露腹,四仰八叉,全不像野生动物在睡眠中也着意掩藏最容易受到外来攻击的咽喉和腹部。狗是人最亲密的伙伴,最忠诚的朋友,它绝不相信自己的主人会加害于它,躺在主人身边,当然是最安全的了。我怕房间里太亮,晃它的眼,就把台灯扭过来,并且把灯光调暗,让它毫无干扰地睡觉。只要有闹闹在身旁,即使悄无声息,我也无比塌实,它那孩童般均匀的呼吸,它的体温,温暖着我的心。

新世纪之初,我家从市中心搬到了方庄,小区里有花园,有大片的绿地,闹闹玩儿的地方多了,也大了。由于我和先生都很忙,在我家待了多年的小保姆就担起了每天遛狗、喂狗的任务。但我仍然不能完全解脱,闹闹的伙食仍然由我安排,从采购到烹调都要亲自动手。我最怕看到它渴望随我出门而又唯恐得不到允许时恳求的目光,每当那时,我便毫不犹豫地放下一切,先带它去玩儿。我不忍辜负它,不愿让它失望。为了省我的力气,也为了闹闹的舒适,我特地买了一辆童车,推着它招摇过市,闹闹高兴了,把前腿支在车前的“轼”上,巡视着前方,大将军似的,很是威风,任人观赏,毫不怯场。街坊四邻未必知道我姓甚名谁,但许多人都能叫出闹闹的名字,在这一带,它的“知名度”相当高。乘车的闹闹春风得意之际,也正是推车的我心满意足之时。旁观者常说:您把小狗当孩子养啊!是的,闹闹是我的孩子,最小的孩子,也是最乖的孩子,从没有和我有过任何争执;同时,它也是我最宽容的一个孩子,从没有因为它的过错而惩罚它,对于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我忍心吗?

然而闹闹并不仅仅是我的孩子,还是我的朋友。进入二〇〇六年,闹闹十四岁了,它是北京市第一批注册的狗,当时它三岁,大名“王阿闹”。现在,它童年的伙伴儿大都已经辞世,“故人云散尽”,闹闹是硕果仅存的老前辈了,这是它的幸运,也是我的欣慰。一位动物学家对我说:十几年来,它带给了你那么多快乐,现在该你回报它了。这话没错,但不完整。在我看来,我和闹闹之间不仅是给予和回报,还有更重要的亲情和友谊。十几年来,它和我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分享我的幸福和欢乐,也分担我的忧愁与烦恼,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离不弃,不猜不忌,相依为命,诚挚如初,这样的倾心知己,一生能有几人啊?我愿闹闹永远坐在这辆不老的童车上,由我推着,轻轻地,缓缓地,朝前走啊,走啊,在我们面前,是和煦的春风,是无尽的绿地……

(连载于2006年1月28日至2月1日《北京晚报》)

此事古难全

十几二十年前,听说关于西方人养狗的种种奇闻,比如开设专门的狗食品店、狗美容店、狗医院、狗墓地,等等,觉得不可思议,认为那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人们精神空虚,钱多得没处花。不曾想若干年后,一切都悄悄地改变了。西方有的,我们这里也有了,更重要的是,理解了人和动物相互依存的那种深厚感情。

我家养狗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的,算上从朋友家“借”来的狗,前前后后养过丁丁、点点、莎莎、毛毛、闹闹、黑子、欢欢、菲菲、淘淘,以及最早的一只连名字也没有的豺狗,竟达十余只之多,但多数都没有久待,走马灯似的风云散尽。一九九五年,北京市政府开始“限养”,我们又送走了欢欢,只留下一个闹闹。我们养狗,开始只是为了哄孩子玩儿,饲养并不经心。渐渐地,孩子长大了,狗却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仍然和当初一样依恋着主人。当我从外面归来时,闹闹迎面扑来的那阵狂吻;当它意欲跟随我出门时,那执著而又有些惶恐的探寻目光,都使我怦然心动。我把它抱在怀里,那一团毛茸茸的小生命,像婴儿般地温暖着母亲的心。

不知不觉,我对闹闹的照料越来越精细。它不爱吃宠物商店里买来的狗粮,我就为它专门采购食品,按照它的口味和所需营养,单独烹制。家里买了活鸡,宰杀之后,曾是先把那冒着热气的心、肝儿洗干净,加上佐料,蒸熟了,给闹闹吃,看它嚼得那个香啊,我欣慰之极。岁月如流,闹闹的年龄一天天大了,几年前就开始掉牙,吃东西不大方便了,我和小保姆就嚼了喂它,那情景,哪像是喂狗,分明是在喂一个宝贝孩子。天气凉了,我们给闹闹准备了御寒衣物,从毛衣、棉衣到羽绒服,还有防雨雪的雨衣。近几年来,闹闹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善跑了,遛狗的时候,它往往走一段路就累了。我为它专门买了辆儿童车,推着它走,它雄踞在车上,扶着车的前沿,像检阅部队的大将军。附近的邻居未必认识我,但许多人都熟悉闹闹,它是这一带的“知名人士”。我出门,凡是能带它的地方,总是带上它,而不忍心让它在家孤独地等待。有人不解地问我,为什么对闹闹这么好?是不是太过分了?我说,人对狗的爱,大概是缘于对人的失望吧?在物欲横流的经济社会,已经没有永恒不变的亲情,也没有永恒不变的友情,人与人之间的亲疏冷暖,都可以用金钱和现实利益来量化了。而狗和人却不会,永远不会,它爱你,爱得永远是那么专一,那么执著。即使你顷刻之间一贫如洗,所有的亲人、友人众叛亲离,还有你的狗追随着你,不离不弃,难割难舍,它是你最后的朋友。

闹闹是一九九二年出生的,到二〇〇六年就十四岁了,折合成人的年龄,已经是百岁高龄,它老了。但是,这一点恰恰被我忽略了,或者说是我不愿意正视,因为在我眼里,它永远是那么幼小,那么稚气未脱,像怀抱中的婴儿,我没有想过、也不敢设想,有一天它会离我而去。十几年来它虽然也有过一些小病小灾,但给它吃点儿药、打打针也就好了,我甚至学会了自己在家里给它打针。二〇〇五年九月,闹闹突然气喘得厉害,这种情况以前没有出现过,超出了我仅有的一点儿兽医知识范围。赶紧抱着它去医院,医生说,是心脏有问题,给开了药,嘱咐如何如何服用,并且说,如果它这一关能闯过去,再活两三年没问题。言外之意,要是闯不过去呢?就危险了。对此,我半信半疑,总觉得医生难免卖弄“生意”口,吓唬人的目的在于赚钱。儿子却听进去了,他九月底出差去外地,临行前抱着闹闹,亲了又亲,似乎唯恐这一别会成永诀。幸运的是,闹闹这一关竟然闯过去了,我们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到了十二月下旬又出现了新问题,闹闹不吃不喝,勉强喂给它吃的,吃了就呕吐,有时一天要吐好几次。带它去医院,拍了X光片子,才知道是胃溃疡,遵医嘱要禁食禁水,靠输液给它补充营养,让胃部慢慢修复。读者谁能够想象给一只不会说话、没法商量的小狗输液有多么艰难?我们不忍把它绑在输液床上,而坚持请医生出诊,在家里给它输液,怕它乱动,家里的人有的抱着闹闹,有的扶住它的腿,为了适应它,人甚至要跪在地上,从下面托着它,一次输液就要坚持好几个小时,其累人的程度可想而知。而闹闹竟然表现得那么顺从,让伸左腿就伸左腿,让伸右腿就伸右腿,显然,它也懂得这是为它治病,也盼着治好。输液时间久了,它的腿肿得厉害,走路一瘸一拐。在输液的间歇,它走到水碗旁,想喝水,又不敢喝,抬起头来,以哀哀的目光看看我。我说:“实在渴了,就喝点儿吧!”它站在那里,犹豫许久,却终于没有喝,又走开了。它似乎知道,喝了水又要呕吐,它得忍着,好一个懂事的闹闹!

在难耐的煎熬中,我们跨入了二〇〇六年。到了一月三日,闹闹的腿肿得愈加厉害,输液愈加艰难,呕吐得也愈加剧烈,给它吃了灭吐灵也不管用,吐起来简直牵肠绞肚,胃里早已没有食物,吐出来的只是白沫和黄水。看着它那痛苦的样子,我忧心如焚,赶紧把医生请到家里来,问他有什么办法,请他无论如何要救救闹闹。医生沉吟道:“它年龄大了,多种器官老化了,衰竭了,你要作好精神准备!”我不禁一个冷战,似乎明白了医生的意思,轻声恳求他:“大夫,请你尽最大的努力抢救它,也请你尽最大的努力减轻它的痛苦!……”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脑际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自己的脊背都发麻了。医生给闹闹打了镇静剂和解痉针,渐渐地,闹闹安静下来,也不再呕吐了。我抱着它,一边给它吸着氧气,一边轻轻抚摩它,它就这样睡着了。当时,我之所以理智地这样做,其实是因为我的懦弱,我不愿意、也不敢看着它痛苦地和我生离死别。闹闹这一次睡去,再也没有醒来。晚上八点十分,当我意识到闹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像遭受了致命的一击,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就这样突然结束了,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唉,痴心的我啊,总是忘记了闹闹的年龄,虽然它在我的眼里永远是个孩子,可是屈指算来,十四岁的狗已经相当于百岁老人,和它同龄的狗早已先后辞世,它是硕果仅存的“寿星”,满嘴的牙都掉光了,胃溃疡使它水米难进,四条腿都已扎满了针眼,输液都输不进去了,即使暂时留住它的生命,又靠什么维持啊?“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家里出了大事,儿子、女儿都回来了。闹闹侧卧在它平常睡觉的藤条筐里,身下铺着柔软的褥子,身旁撒满防腐的花椒和鲜红的花瓣儿。我把它金黄色的长毛梳得平平的,它的衣服,穿过的,没穿过的,都给它带走。在一张印着闹闹画像的新年贺卡上,我们郑重地写着:“我们永远爱你,全家人永远怀念你!”闹闹在这个生活了十四个年头的家过了最后一个晚上,次日凌晨,我们把它送走了,送到它的长眠之地,那里风景优美,树木茂密,绿荫如盖,安详静谧。我们把它深深地埋葬在地下,地面上没有凸起的坟,更没有墓碑,不留任何痕迹,使它不受任何干扰,静静地安息。

至今我仍然觉得奇怪,自己在当时竟然能够那么冷静、沉着,把闹闹的后事安排得那么井井有条。可是第二天,紧绷太久的精神就立即坍塌,再也支撑不起来了,一阕《诉衷情》,就是在那最痛苦的日子写成的:

此生谁许百年期?最怕别离时。千回百转无计,今夜送君归。呼不应,影难追,墓无碑。从今唯有,冷月横空,照我徘徊!

自从闹闹走后,儿子就从家里搬出去住,他说,这里留着闹闹太多的痕迹,他不忍触景生情。此后,家里更冷清了。过去几乎在每个角落都随时可见闹闹的身影,而现在千呼万唤也难寻了。朋友们好心地劝我再养一只狗,我苦笑笑,说:“我不缺狗,缺的是相依为命的闹闹,爱是不能替代的!”每当我想闹闹的时候,就到墓地去看看它。看是看不到了,只能隔着那三尺黄土,跟它说说话儿,述说无尽的思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