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赵大吉。
名儿不错,大吉大利嘛!
可是他却非常讨厌这个名字——从起名的那一霎,难道就注定了小爷的命运是时时刻刻找打击的?
也许他是对的。
谁叫咱的小爷偏偏出生在那样一个年代呢?
比如此刻,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五日,也就是岛城被日军占领后的第三天下午,小爷又在发脾气……
他乌黑通透的眼眸闪着寒光刀子般在凤姐儿画着浓妆的瓜子脸上来回划割着,咬着牙,咯咯作响:“你为啥要生下俺?”
凤姐儿心疼的看着大吉俊美白嫩的小脸上红肿的巴掌印,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噗哧笑了:“你个小兔崽子硬要爬进老娘肚子里去,俺有啥办法?”
大吉双眼喷火,用手揉搓着红肿的脸颊,盯着凤姐儿,发狠似的吼道:“打今儿起我决不让那些狗娘养的再动俺一指头!”
凤姐儿看着眼前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儿子,心一阵狂跳:这哪儿是个刚成人的小伙儿啊,完全就是一匹狼,一批被逼急了的恶狼。想到狼,她不由就想起了那条狼尾巴,想起了那头红狼,想起了芦苇荡,想起了十八年前的那个黄昏……
嘭!
大吉甩门而出,快步而行,被气愤燃烧着的身体在微寒的风中膨胀。
他弄不明白凤姐儿为啥夺下他手里的菜刀,不让他去找那个混蛋拼命……
可气!
可恨!
可悲!
难道老子真跟名字一样,生下来就是为了找打击的?
想到此,他越发恨自己的名字:赵大吉!
赵,是母亲赵四凤的姓,跟母姓,实属无奈——用赵四凤自己的话说:老娘是窑姐儿,要想弄清你是谁的种,哼,比数清俺自个的头发还要困难!
大吉,是赵四凤的姐妹们集体想了三天三夜,不知抓落了多少水粉,挠花了多少胭脂,才一致拍大腿通过的好名(据凤姐儿笑侃,此名是一名叫芍药的姐妹在给他换尿布时,被眼前的景物激发,灵光一闪,破口而出:大鸡!),寓意大吉大利!
确实,自从有了大吉,凤姐儿就生意大好,银元滚滚而来如长江之水,好运滔滔不绝似东海之浪。在大吉四岁时,她所在妓院的老鸨子突然一命呜呼,凤姐儿一发狠,用尽积蓄盘下场子,起名“大吉大利”,成了老鸨。三年后大吉大利成了岛城最大的欢乐场。
大吉给凤姐儿带来了好运,自个儿也成了少爷,衣食无忧,运气却不咋的好,经常受打击。
少爷跟少爷不一样。大吉少爷从小就被人叫做野种,喊作野娃,好一点儿的称他婊子养的,是那种不骂不快,不打不爽,人人得而诛之的罪大恶极之流。此况,在两年前方有好转——大吉大利接连开了五家分院,凤姐儿也成了岛城的娱乐业大亨,身家百万,势力自不可小视。谁人还敢对大吉吐口水,撇砖头儿?骂一声,也得找没人的地方!
大吉不再被街坊邻里欺辱,别人见了他还毕恭毕敬的喊作小爷,打击却还是不停的找他。
凤姐儿知道儿子在她那种环境不可能长成啥好东西,就在僻静处买了座院子,让大吉在那儿住,仆人丫头一应俱全,很是舒服,又让他进了槐香书院跟一代鸿儒王先生习文,而这位小爷却偏偏喜欢热闹,就爱往大吉大利跑……
去,不要紧;玩,也不怕;自家的场子嘛!
他却看不惯那些达官贵人,江湖大佬们吃喝玩乐不给钱,拍拍屁股走人的做派,常常出头干涉,那些爷能听他一个毛孩子的?轻者谩骂几句,重者大打出手……
事后,凤姐儿还得强装欢颜给人家赔不是。
为此,大吉懊恼的常拿脑袋撞墙。
就在刚才,凤姐儿正在应酬巡捕房的一位探长……
大吉进去找她要钱买鱼竿,看见那人猥琐的搂着凤姐儿谈笑,火往上撞,出口就骂。他骂得痛快,人家打得更是直接,一巴掌就把他扇了个趔趄。大吉大恼,跑进厨房抄起一把菜刀回去拼命。凤姐儿脸都吓绿了,拼命夺下来,把他弄进卧房,流着泪苦苦哀求:儿啊,那些大爷,咱……咱惹不起啊!
“惹不起?凭啥?都是一个脑袋俩肩膀,谁他娘的怕谁?俺,赵大吉,对天发誓:总有一天让那些王八蛋舔着咱的脚趾头喊爷!”大吉咬着牙,运着气,大步往马家肉脯走……
肉铺,摆满了大块小块的猪肉,猪下水。
马大光着膀子,露着着一身疙瘩碌碌的腱子肉,拿着蒲扇轰上面的苍蝇……
马二拿着尖刀剔挂在横梁上一扇猪肉肋条骨上的碎肉,汗水顺着他健硕的颈部滚滚流淌……
这哥俩根本就分不出彼此,一样的浓眉大眼四方脸,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健壮,一样的年纪,同一天生日。
大吉溜达过去,煞有介事的喊:“来二十斤上好的后座!”
“好嘞!”马大拿起刀就要剁。
“等明儿吧,小爷今儿没带钱!”
马大一愣,抬起头,乐了,一口白牙闪烁着璀璨的玉光;马二也赶紧过来,看着大吉一笑:“你咋来了?”
大吉说:“想你们了呗!”
“快两年了,以前你咋不来呢?”马二笑问。
“以前不够想你们呗!”大吉把一个十几斤的花纹大西瓜递给马二。
马二接过来,看看案板上油渍麻花的各类刀具,一笑:“还是砸开吃吧!这刀没法用!”
大吉一乐:“你哥俩吃啊!咱刚才吃过了。大叔呢?”
马大看看马二,低声道:“又到大麻子的赌档去了!”
大吉摇摇头没说话。
此时夕阳挂空,买肉的人陆续前来……
大吉走到凳子上坐下,看着二马哥俩卖肉……
一个二十五六岁,穿着皂色短靠,敞脖子裂怀的魁梧汉子,来到肉铺前,拎起一块肉,拍拍马大的肩膀,转身就走……
“这爷们场面!你家亲戚?”大吉笑问。
马大摇摇头。
“你家朋友?”
马二摇摇头。
“那他干啥这样?”大吉不解。
马二无奈的说:“青帮的,杜爷的属下,咱惹不起,习惯了!”
大吉看看汉子手里的一大块肉,一皱眉头:“你哥俩辛辛苦苦一天,也就挣那块肉钱吧?他……”
“没办法,他叫‘半头砖’,不要命的主儿!这八里庙都怕他,谁也不敢惹!”马大说着话,把肉剁得砰砰作响。
大吉想再他娘的混蛋,也得讲理吧,于是一摆手:“唉,爷们,过来,聊聊。”
半头砖见有人喊他,一愣,斜楞着眼看看大吉,吐了口唾沫,拎着肉过来,一歪脖子:“咋了小子,喊爷有事?”
大吉一笑,看着他手里的肉,淡淡道:“爷们,咱看你也算条汉子!欺负小买卖人,不算好汉吧?”
半头砖一愣,上下打量着大吉,舔舔嘴唇,道:“你……你啥意思?”
大吉笑道:“爷们,男子汉大丈夫,没钱花,有种,带蛋,就去找那正骑在咱脖子上拉屎的日本鬼要!再不济,也找些财路不正的大家伙下手啊!你比方说李家马场!有本事去弄两匹东洋大马骑骑,那叫能耐!拿块猪肉,算哪门子做派啊?”
半头砖的脸色一变,把肉扔到案板上,一捋袖子,恶眼一瞪:“我靠!你个小杂种,哪儿蹦出来的?敢在这儿撒野!”
大吉冷冷道:“爷们天生地造!你丫管得着么?”
二马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过去给半头砖说好话赔不是……
此刻买肉的人本来就多,大家一看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当众和臭名昭著的半头砖叫板,一时好奇加兴奋,迅速就把二马的肉铺围了个水泄不通……
半头砖一看围了这么多人,自己今儿要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以后还怎么在这一片儿混?于是用力一甩,把马大甩了个踉跄,几乎跌倒,然后一把抓起案板上的一把弯刀,上前两步,指着大吉的鼻子,吐了口唾沫:“小崽子,别说大爷我以大欺小,你今儿给我陪个不是,再从大爷的裤裆底下钻过去,咱这出儿算完!要不然……”
“怎样?”大吉直勾勾的盯着他手里的尖刀问。
“怎样?老子保证你今晚见不到你娘的白肉球!”半头砖瞪大眼睛,怒不可遏。
大吉淡淡的看看他,一笑:“爷们,小爷也告诉你:你要是敢动小爷一根汗毛,保证你明天会被乱刀砍死,车辗成泥!”
半头砖大骇,仔细打量着大吉,脸色一变,声音缓和了很多,道:“报个腕儿!”
大吉刚要开口,有人嚷道:“他就是大吉大利的小爷!”
哈哈……
半头砖一阵狂笑,掂量着手里的尖刀说:“老子还以为碰到什么大腕了呢!原来是个婊子养的野种!”
呸!
他冲大吉吐了口浓痰。
大吉眼睛里闪过一丝绿森森的寒芒,一瞬即逝,淡淡的看着他,微笑道:“爷们,你说的对,小爷是婊子养的,也是个没爹的野种,岛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儿,这个小野种就和你比划比划!咋样?”
半头砖一乐:“娘个B,还真他妈有不怕死的!你说怎么比?”
大吉淡淡道:“俺干一件事儿,只要你能办到,小爷就认输!从今儿起,不管在哪儿见到你,一口一个爹的喊!但你要是做不到,立马跪下给小爷磕三个响头,喊一声小爷我是你养的,咋样?”
半头砖一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可看看人们指指点点的样子,一拍脑袋:“就这么办!”
“好!”大吉缓缓地走向案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