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唯一的一次,一连三天没有接到他的任何电话,我忐忑不安地拨了樊城医院的电话,他们说:“周医生根本没来樊城,因为樊城医院牙根没有邀请他。”
我心乱如麻地挂了线,去了他的卧房翻出了那封邀请函,确确实实是樊城医院的印章和信件。理不清混乱的头绪,心无时无刻不提在嗓子边缘,回旋不下。顺子?!博文虽然是度过了危险期,可我知道他不能经受太多的外界干扰,我现在只能求助顺子。罗顺信誓旦旦地说:“少奶奶,你放心,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他的话像沉重的五指山活活压住我的心肺几乎令我窒息。
第二天,罗顺果然给我带来了震惊四海的消息。禹生没有去樊城,他去了蕙城,当然不是一个人,还有梅子,看着精确无误的摄影镜头,看着他们搂在一起熟视无睹地拥抱接吻,我愣愣地半天缓不过神,我想对自己说,这不是禹生,可我实在难以欺骗自己,那真的是他,他吻我的时候也是这种手势姿势。
照顾博文的这几天,好像又重回到十年前的平静,他火爆的脾气收敛得无影无踪,闲来无事喜欢跟孩子们争论不休。女儿因为这些日子跟着跃东耍闹,渐渐淡化了哀伤的小情绪,又有博文在旁边有过之无不及地宠腻,心里嘴里也不再闹腾腾地吵嚷着想爸爸了,只是听到跃东喊我“妈妈”喊博文“爸爸”,眼泪汪汪地躲进我怀里,哭着问:“妈妈,我想爸爸了,他在哪儿?怎么还不回来?”
博文准备抱她哄她两句,跃东却是小大人的语调,揉着她的头发:“我的妈妈是你妈妈,我的爸爸当然也是你爸爸。”
女儿手指放在嘴边,眨着不明白的眼睛,疑惑地看了我和博文一眼。
“没什么好怀疑的,以后你嫁给我,当我媳妇,不还是要跟我一起喊爸爸?你看新燕阿姨跟着那么丑的叔叔一起喊那么丑的大爷,爹。那也不是她亲爹啊!我爸爸可是比那大爷好看多了,你不吃亏。”
我跟博文听完他的论述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消失了一周,禹生终于还是回来了,疲惫不堪的神色,却是春光明媚精神奕奕的眸子,他淡然地把行囊扔在客厅,没有一句解释的话,倒头回到床上呼呼大睡了。我没有多问,照例做了晚餐,收拾他这几日脏乱的衣服。
“茹,这几天我忙坏了,先是去樊城医院检查了设施,又去了蕙城购买设备,因为一直在奔波,没有时间给你电话,害你担心了几天吧!”就着餐桌上迷离的光亮,他的话出奇的多。
我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工作忙!”
他忽地放下碗筷,两手支撑着低垂的额头,仿佛是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高楼大厦,他微闭着眼睛,不敢抬眼,没力气抬眼,只是喘着沉重的呼吸。
沉默是伴着钟声的滴答度过的,不知时间流淌了多久,他发了话:“为什么不问问我,这些天跟谁一起去的蕙城?”
我知道他是跟梅子,可我装起了懵懂:“去蕙城购买设备,当然是樊城医院的医生了。”
“不是,是莹梅,是你曾经的密友,白莹梅。”
我料想不到他会讲出实话:“我知道,她现在是市长夫人,也算是公众人物,支持市政府的建设,也无可厚非。”
“不是,我跟她不是去买设备,是度假,是游玩,她知道我在江城医院,所以来找我。”
我又是一怔,虽然禹生是绕着弯子,可那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禹生,你当年救了她,她寻你报恩是正常的,我很了解她的性子,她记得你的好。”
他听了我的话彻底趴在了桌子上:“她来医院找我复查时,对我说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她丈夫只要喝醉了酒便重提旧事,打她,折磨她。她身上有很多消失不掉的疤痕。我看过,有好几处伤是六年前的。”
我终于被他逼得连连败退,沉默无言。
“前些天,她来江城找我疗伤。我对不起你,我跟她上了床,不止一次,就在我们家。我不爱她,我同情她,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跟她去了蕙城,我不想去蕙城的,可我实在无法忍受想跟她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折磨。茹,我想我真的是爱上她了,我对不起你。”
他的直言比窗子外凌厉的寒风更加肆无忌惮,此刻,我能说些什么呢?也许碍着女儿的面,他坚决不同意分手,也许碍于他心中还牵挂着我,他坚决不同意我离开,我没有责怪,没有安慰,我只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抽时间,我去了一趟江城银行,看了博文留给我的东西。
放在柜子里最上面的是精致狭长的锦盒,瞧见里面装裱的卷轴,我顿时明白了,那是我的画像,里面有他书写的八个字。下面是大红的绒布册子,是一纸婚姻文书,“林博文与杨芝茹永结同心,愿悲喜相随,偕老今生。”签署的时间是他去前线的当日……我不敢再翻看下去。
这世上只要他对我的爱是永恒不变的,其它的,已不再重要。
禹生离开家的时间越来越长,起初他是找借口去樊城,后来鉴于我的习惯,不再多言不再解释。而我的日子也像流水一样淌着,安安静静地陪博文,陪跃东,陪嘉嘉。在不明实情的人的眼里,我们几乎成为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
可就在我们准备为博文病愈出院庆祝的时候,收到了禹生车祸身亡的消息,接到电话的一刻,我傻傻地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又重复问了一遍:“你确认是周禹生吗?周是周围的周,禹是大禹治水的禹......”
“生是生生死死的生,的确是他,我们也是通过相关人士联系到你的。跟他一起出事的,还有一个女人,叫白莹梅......”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没有半分准备,淋漓地掉了下来,那个陪伴了我十年,守候了我八年,一门心思想娶我的男人就这样走了,在默默爱了我八年之后,又突然跟我说爱上了别人的男人就这样消失了,他经历了大风大浪没有光荣地牺牲在地震海啸前,确是樊城一个不起眼的边远小道......
收拾禹生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书桌里他留给给我一封信。
是他坦言出轨后写的。
他说:“茹,其实我早该告诉你,林博文的病没有什么大碍,对于我来说,这种手术轻而易举便能治愈的。可我渐渐受不了内心的一种抗争:你口中的忘记他,能忘记几分?你有心中的爱我,爱了几分?你有没有在乎过我在意过我?我期望是有的,我希望你是真的可以把他忘记。你去了昌平,可你又转道樊城,我知道你矛盾了。你回来时,我故意布了跟白莹梅暧昧的床戏,我等待你对我发脾气,对我臭骂,对我拳打脚踢,可是什么都没有。我不死心,又跟着她去了蕙城。我知道如果你找不到我,不会贸贸然闹得天下尽知,你会找最信任的人帮忙,这世上还有谁值得你信任呢?你找了谁,我知道,他,你会找他帮你,这世上你最相信的人是他,永远都是他。我跟你坦白的时候,你什么都没说,你平静得像是一池没有皱浪的江水。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你的心里从未真正有过我。其实,我骗了你,我跟白莹梅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我必须装出跟她有关系,只有这样,你才会坦然地面对我,面对自己,面对林博文,你才不会觉得亏欠了我什么。茹,我爱你,原谅我,自私地想跟你做夫妻,原谅我没有名正言顺地放你回他身边,我舍不得唯一仅存的跟你关系,我们曾经的家。祝你跟林博文共老白头。”
若是说他的出轨他的车祸给了我地动山摇的震撼,那这封不是遗书的遗书给我的是撕心裂肺心如刀割的痛不欲生。
我高烧不止,一病不起。
葬礼是医院帮忙办理的,博文也帮忙处了不少力。
他紧张地守着在病床前,一刻不离地守着我。
像十年前,从烟峰山离开,他牵着我的手说:“从遇见你的那一刻,我只想你每时每刻都平安无事,最好所有的灾难所有的逆境让我一个人去背负去承受,我不怕伤痕累累,也不怕逆境死亡,我最怕你像宛莹一样离开我,我输得起宛莹,可我输不起你。”而我望着他回答:“我会安安静静地等你接我回嘉渝镇,三个月也好,一年也好,我知道有一天,你会踏破茫茫夜色,踏破万籁寂静,轰轰烈烈难以平复的心情前来迎我。”
他来接我了。
我已经让他等了十年,我也等了他十年。难道我要让他让自己等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吗?
岁暮天寒的季节,博文带着我和两个孩子回到了阔别十年的嘉渝镇。没有街市的繁华,没有人烟的阜盛,依然那般宁静致远,是古老的青石街,是潺潺溪水的玉清何,还有月光普照的柳月桥。镜花园林虽改了名字,可雕梁画栋,厢庑游廊,陈旧如前,正如博文所说,全是照我的爱好布置,他们每个人都在等我回家。
我的房间一尘不染,柜子里的衣服安然无恙地摆挂着,撕烂的也好,新置的也罢,一件不少,望着窗子外嬉戏玩闹的孩子,我习惯性地枕靠着黄色撒花窗帘,幸福悠然而生。
“笑什么?”他悄声地走进来,拥着我。
我轻轻一笑:“博文,我觉得这十年就像是一场梦,我经常在梦里想,如果有一天,我在茫茫人海里再次遇到你,跟你回嘉渝镇,会是什么样子,原来跟我梦里是一样的,我觉得自己好幸福,这平淡的幸福只有你一个人能给。”
他搂着我,紧紧地。
天地间飘起了雪,如离开昌平的那夜,错过了我和他的婚宴,错过便是十年。这场雪也迟来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