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跟母亲解释清楚多年前的故事,我坦白说:“嘉嘉其实是志远的女儿,志远去灾区采访报道时不幸遇难,小雯难产失命,临终前把孩子托付给了我。”我尴尬地指了指屋子里的博文说:“跃东是我跟他的孩子,跃东出生不过一个多月便被人抱走了,直到前两天,我们才找回他。”
博文一身习以为常的灰色中山装束,除了干净整洁,没有一丝华丽和考究,可那气质俊逸始终不像是泛泛之辈。母亲一眼瞧出端倪,问我:“是不是官场的人?”
我知道她不甚喜欢,却还是应道:“是。”
她担忧地问:“是不是有了家室?”
我似乎无言以对,笑着解释说:“他认识我之后不得已……”
她罢手不愿再听,去了客厅,与两人寒暄两句,转身问跃东:“晚饭吃过了吗?”乔跃东摇头期望,径直去了厨房。
不愿她一人左右忙碌,我跟上去说:“我带他们出去吃晚饭。”
她淡然地语气透着烦闷:“去陪陪他吧!看那样子,他是匆匆赶过来见你。怎么说,也是我外孙的父亲,我不会怠慢他。”
我黯然地退了出来,撞上博文探询的目光,安慰地对他木然一笑:“外面凉气重,进去吧!”
他面露难色,神色忧郁:“你母亲是不是生气了?”
我说:“你知道的,她不喜欢官场的人。”
他苦涩地接道:“况且我什么都没给你。”
我断然否认,笑着说:“你给了我跃东。”
母亲备好饭菜便去歇息了,博文毕恭毕敬目送她离开直到门外传来关门的声响才松了口气似地坐了下来,跃东嘲笑他:“原来爸爸也是只耗子。”
博文捏了捏他的脸,恶狠狠地说:“想挨揍了!”
跃东扬起下颚:“你敢在妈妈,外婆面前动手?”
气得博文抡起胳膊想抽他,我使了眼色,摸着跃东的头说:“跃东已经长大了,不要再说些孩子气的话惹爸爸不开心,爸爸平日很累。”
他乖顺地“嗯”了一声,靠在我的怀里说:“妈妈,你跟我们走吧!你不知道爸爸多凶,他打我,雨天罚我下跪,有你在,可以保护我。”
我犹豫地回答不来,博文瞧见后沉默地揽过我的肩,让我依靠着。
天未亮,他要启程去江城为手术准备,临走前递给我一串钥匙,说:“这是江城银行保险柜的钥匙,里面有留给你的东西。如果明天一切顺利,我会派人来接你和孩子,如果出了意外,什么都不要多想忘记我,就当往后的日子依然是要躲着我。”
我知道他宁愿我待在这里过着一无所知的生活,也不愿我守在手术室外担惊受怕地度过十多个小时。
母亲不知是否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昨晚的冷然换成了无可奈何,早餐桌上开始教导起我:“他怎么说都是有家室的人,没有离婚,定是有不为人知的原因,再说你跟着禹生好多年,旁人的眼里只有伦理和道德,见不得****,你也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他的仕途也不能因为婚姻有了污点,你仔细斟酌斟酌。”
我说:“我明白。”
手术的当天,我哪里也没去,抱着跃东守在电话旁,罗顺每隔十分钟给我一通电话,说他何时起了床,何时进了手术室,现在的情况如何。那心像是悬在了梁上,每听到一个好消息便下沉一份,听到不妙的声响,霎时又像被绳子勒住了脖子,呼吸不得。
跃东紧张地问:“爸爸会不会出事?”
我说:“不会,他从未失败过,这次也一样。”
母亲也担起了心,问:“还好吧?”
我笑着点头:“没有坏消息便是好消息。”
全家人守在客厅,整天没有吃饭,跃东困乏昏睡,母亲也坚守不住,靠在沙发上眯起眼睛。
午夜,来了电话,是禹生的,他喘息的声音很是疲惫,说:“手术成功,林博文已经脱离了危险期。”
他的消息是最后那一锤定音,只要他说无碍,便真的是无碍。我激动地不知说什么才好,除了满口地谢谢,找不出任何一个词。
挂电话前,他问:“茹,你什么时候回来?”
听到他的问话,我忽然像个冰封的石像,木木地回答:“明天回去。”
凌晨两点,罗顺开车前来接我,见到我时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忘记通知我,先生没事的消息。
我笑着说:“无碍,我已经知道了。”
大清早到了江城,我先去隔离病房,瞧他一切平稳安然无恙,便回了家。怕惊扰了女儿和禹生的休息,我悄然掏出钥匙,轻手轻脚地开了房门。
灰蒙蒙的气色照着客厅的静谧,待我换下拖鞋时,鞋架旁另一双红色高跟鞋赫然惊醒了我的沉睡,我脑子清醒地一塌糊涂,苏醒的嗅觉分明闻到了隐隐的梅花香,这香水味在熟悉不过,樊城时,我又重温了一遍,是梅子身上的味道。茶几上摆了瓶见底的红酒瓶,两只玻璃高脚杯。七零八乱的衣服洒了满地,有她的,有禹生的,一直沿袭到了敞开的卧室门口,隔着若隐若现的光明,黑沉沉的大床上,我看了最令自己惊心动魄的一幕,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可我又只能无声地换过鞋子,无息地出了家门。
樊城时,她说过要来找禹生复查,我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来了,不仅来了,而且跟禹生发生了这种关系,在我们的家里堂而皇之地跟他躺在一张床上,禹生明知道我是今天回来,他是意乱情迷了,还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我的心乱糟糟一片,趁着医院人少之际去了护士室翻找熟悉的名字,梅子是一周前住进江城医院的,那个时候,我天天照料博文,没时间关注病房的动态。她的主治医师是禹生,修复的也不是面容,是身体皮肤,多处烫伤瘀青,这伤痕显然是遭了虐待遗留的,有些是新伤有些有五六年的历史,看到这些刺目的数字,我紧皱的眉头粘在一起几乎舒展不开,梅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赵子胜到底对她做过什么?
我迫切地想找一个清醒的地方可以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回了办公室,我先是泡了杯咖啡,又给新燕拨了电话,得知嘉嘉昨晚确实被禹生安置在她家,我彻底放了宽心。
梅子对禹生产生不一样的情愫,我很能理解,当初的她先是跟乐志远纠缠不清,后来又利用赵子胜打击报复,再后来又是累及了晋良,现在她虽然成了赵子胜名正言顺的妻子,可那赵子胜怎还会如以前全心全意地待她,这些伤痕每一处都很隐蔽,即使夏天穿了长裙也能遮掩,丝毫不会影响她的公众形象,她被赵子胜折磨了六年,却是忍气吞声地过日子,她是放不下那一方富贵的。
禹生是个细心体贴的人,温文尔雅,才华横溢,又耿直率性,医院里喜欢他的病人护士多得是了,只是我比较幸运,成为他钟情的那个。我也知道这世上没人能抵挡住梅子妖艳的笑和凄楚的泪,包括我自己,何况禹生是个男人,是我现在的男人。
去接女儿的时候,她哭哭啼啼地跑进我怀里,哽咽地说不出话:“妈妈,你和爸爸是不是不要嘉嘉了。”
我抹掉嫩嫩滑滑脸颊上的泪痕:“乖,妈妈怎么会不要嘉嘉呢?”
她闹着要去找爸爸,我却带她去医院外吃了早餐,随后又领着她去看了看昏睡的博文,遇上跃东,听见有不认识的孩子叫我“妈妈”,她晕头转向地盯着我只眨眼睛,我蹲下身解释说:“嘉嘉不是一直想有个哥哥吗?妈妈找了个哥哥陪你玩,好不好?”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干涸的眼泪又汩汩地往外泄,呜呜地跑出了楼道,跑回了家。
梅子已经走了,客厅里她的味道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茶几上的红酒仍在,我会以为朦胧的早晨,我的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错觉。女儿怏怏地回了卧房,倒在床上蒙上了被子,我安慰了她两句,她终于探出了小脑袋问我:“妈妈,那个哥哥是伯伯家的吗?”
也许是跃东面向中有太多博文的影子被她窥视到了,我理顺了她零乱的头发说:“是伯伯的小孩。”
“他喊你妈妈,那他也是我们家的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不是。”
“那他为什么跟我一样喊你妈妈?”
我一时语塞回答不出来,摸了摸她的头说:“因为他跟你一样都是妈妈最宝贝的孩子最舍不得的孩子。”
女儿像小耗子一样钻进我的怀里,撒娇地说:“你是我一个人的妈妈,不是他的。”
她八成是昨晚睡得不踏实,哭哭闹闹地折腾累了,倒在我怀里便呼呼地睡着了。
禹生被哭声吵醒了,穿了件睡衣松松垮垮地出来,看到我和女儿,怔怔地站在门口。
我安然一笑,说:“对不起,我回来迟了。”
他也笑了笑:“没有。”
我安置好女儿说:“你再躺会儿吧!我做好早餐叫醒你。”
他说:“好!”
言语上是答应了,却跟来厨房,靠在门框,静静地望着我,瞧我踮起脚尖伸手拿糖,他抢先一步递到了我手上,我抬眼道了谢,他忽然拦着我的腰扶着我的头,将我抵在橱柜上,狠狠吻了下去,迫切地失了平日的从容。我没有躲着,没道理推开,更没有理由拒绝,博文往后的一切是他给的,我这八年来的一切也是他给的,不管他今天做过什么。
樊城政府在手术后的第三天寄来了邀请函,请禹生过去搞科室建设,他回家征询我的意见,我微微一惊,说:“去樊城也好,那里的医疗设施有待完善。”
“那明天,我单独去樊城作调研,你和嘉嘉先留在江城。”
我又是一惊,却也没有反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