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海清见过很多死刑犯临刑前的表现。眼神空洞无物者有;歇斯底里者有;悲恸欲绝悔恨万分者有;但像洪胜这样,此情此景下,还有功夫通过细微观察来判断对方生活的蛛丝马迹,还是第一次见。这就犹如地动山摇的地震中,逃命者首先关心的是晾在窗外的一双袜子一样,让人费解。
“别把我当专家,我今天来只是像朋友一样的随便聊聊。”肖海清微笑着说,
“聊聊当然可以!——不过你不觉得这样的开场,很落俗套吗?”
这是飞来的第二颗子弹。
“如果你认为可以让我开口,实在是痴心妄想。”洪胜说这句话依旧镇定,语气平淡,没有逻辑重音,就似和尚在诵读一句经书,没有任何情绪的外露。
“正如你所说,我确实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家庭美满。”肖海清决定换一种沟通方式。
这招显然是奏效的,肖海清观察到洪胜细微的变化,他变化了眨眼的频率,短时间内连续眨眼两次,这从行为学角度的分析,可认为他对眼前发生的情境感到质疑。
“我很佩服你的胆略,你们这一行,敢于向罪犯承认家庭信息的实在屈指可数,我是说,你就不怕我的报复,要知道,你对我可是一无所知。”
肖海清举起手边的档案笑笑,“也不能说完全一无所知。”
“你要认为纸上那些如同中学生作文一样流于表面的记载,可以代表我的一切,你今天就不会坐在对面,绞尽脑汁的想我开口说话了!或许——我是一个犯罪团伙,我的伙伴现在就在看守所的门口,不出今天他就会知道你是不是在说谎?”
“你是在威胁我吗?”肖海清盯着洪胜,眼神既不威严也不示弱,过了一会“好吧,我承认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肖海清决定不兜圈子,
“我不是警察,和警方没有任何关系,我之所以能够坐在这里,是因为我做的研究课题,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称我为专家的原因。我的专业是行为学,研究的对象是人,而我唯一的研究方法只不过是和人聊天!”
洪胜打量着肖海清,
肖海清乘热打铁的接着说,“对我而言,我感兴趣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这件案子。”她伸手关掉录音笔,低声说:
“如果你配合完成我的研究,我可以让你在这段时间获得意想不到的好处,比方,比方说几包好烟,”肖海清注意到洪胜右手食指端有微黄的烟渍,“每天的水果,即时的报纸,甚至还可以让你见见你想见的人;或者在用过晚餐之后,在看守所的大院里散散步!——你知道的,我在看守所里人脉很广,而且即使你现在什么也不说,结局还是一样。在最后几天,为什么不好好享受下人生呢?!”
洪胜依旧看着肖海清,似乎他在琢磨这场交易。
“你和他们不一样!”洪胜顿了顿,“尽管你不信,但我还是要说,人不是我杀的!”
“我没有说不信,在你打破沉默之前,他们只能相信事实。”肖海清在这里用到了“我”和“他们”,来进一步取得洪深的信任。
“我需要一个条件,”思考了一会,洪胜说道,“还有——现在就要一支烟。”
“可以!”肖海清满意的冲着天花板上吊下的摄像头,做了一个抽烟的示意动作。不一会,进来一个年轻人,在桌上放上一包开启的烟,上面搭着打火机。
洪胜点上一棵,随即喷出烟。
约莫半支烟的功夫,洪胜保持着沉默。
肖海清没有打扰他。
半支烟后,洪胜探过上半身,
肖海清,“说你的条件!”
洪胜压着嗓子说“我想杀了你儿子!”
肖海清皱了皱眉,随即意识到陷入了洪胜的圈套。
洪胜胜利的表情溢于言表,“你害怕了吗?是不是后悔刚才承认你有个儿子?你猜我会如何去杀害他。我会给他穿一件紧身栓死的铁皮衣服,当他的身体发育长大,是会冲破铁皮外表?还是铁皮会镶入肉体?抑或停止生长,从此成为一个侏儒?我实在很想知道这种做法的结局!”洪胜放声大笑。
肖海清竭力抑制住自己翻滚的内心,面无表情的看着洪胜。
尽管肖海清不愿意,但她不得不承认,在和洪深的第一次交锋中,自己是失败的。那天出了看守所之后,开车在中心公园足足绕了两个圈子,确定无人跟踪,肖海清才回到家中。
洪胜说得没错,她有点后悔以“家庭信息”来破冰。这种做法确实欠妥,要不是对象特殊,也不会留下这样的顾虑。即使她知道,洪胜的威胁落实可能性极低,但也不得不有所紧张。按照某人的名言:我知道这没什么,可你让我怎么能不去想?
儿子还在卧室。肖海清把儿子拖起床,穿上衣服,然后丢了本漫画在床上。在卫生间里,听到儿子在叫,“妈妈,我饿了!”
肖海清一边对着镜子上妆,一边回答,“等等,小芳阿姨马上就到了。”
今天肖海清可以晚出门一小时,她让保姆也晚到一小时。平常这时候,小家伙已经吃上早点,喝上牛奶了,今天迟了一小时,已经开始有哇哇叫的苗头了。
肖海清抹完妆,向后退了几步。
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被盘在脑后,用了黑色的普通皮筋;穿了一件灰色的职业装,普通,既不时髦,也不落伍。有些严谨,酷似银行小姐的职业装,是都市白领标配的那种款式
衣服和裤子都是昨晚刚从干洗店熨烫后拿来的。拿回来后就一直挂在客厅。肖海清没有把它挂进衣橱,——为防止衣橱里的尘埃沾染上去。
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再带一点家庭的气味去和洪胜碰面,哪怕是樟脑丸的味道。
肖海清摘下了耳环、项链、手表,任何一件佩戴物,最后是戒指,想了想,最终还是取了下来。
细节上应该没有破绽了吧?
她仔细又端详了一遍,向朝镜子探探身子,拍拍左边衣领,那里有一根细小的头发。
门铃在响,保姆带着稀饭和鸡蛋走了进来,
“别忘了给他喝牛奶!”肖海清临出门的时候,对小芳说。
在见一个人之前,如此处心积虑的准备,肖海清还是第一次,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罪犯?!
与其说肖海清使得审讯工作峰回路转,不如讲洪胜的前妻张静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这点肖海清比谁都清楚。
肖海清记得在初见洪胜的第二天,她接到了刑警队长李明的电话。
“或许这跟你没什么关系,但我想还是告诉你一声,洪胜的子妻想见他。”
像洪胜这样的重刑犯,羁押期间是不允许亲属探访的。肖海清却知道这可能是个突破口。就算张静这时候不出现,她也早有打算要去拜访这个女人。
张静和洪胜结婚4年,从大学时期就相识相恋,算起来也是半个青梅竹马,
“我并不了解他!”等到肖海清见到张静之后,才知道自己的算盘并不如意。
“你不了解他?那为什么还要嫁给他?”在简短的寒暄之后,肖海清开始了谈话。
“因为我爱他!”张静的直言不讳,让肖海清有些吃惊。眼前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却像韩剧女主角那般,有着盲目热恋一个男人的激情。
很明显,张静并不是那种娇媚的女人,不是那种拥有连续涨停的诱人外表,明知凶险,依然引得众人追捧的女人。
她发髻盘在脑后,整体衣装的造型成O型状,配着一个并不夸张的拉夫领,这正是内敛低调的性格外露。
在肖海清的理解中,这是一个传统中国女性,在现代生活的快节奏和浮躁的影响下,自然外露的正常欲望——爱的欲望。
肖海清注意到她的逻辑重音,放在“因为”和“爱”上,符合此时的语境,但语气过重,使得整句话听起来像莎士比亚的舞台剧。
但恰恰是这样的矫揉造作,让肖海清判断这个不擅长伪装自己的女人,急切想要表达真实的想法。
简言之,这句话的可信性是极高的。
当然,这势必一开局就推翻肖海清对于洪胜因为妻子背叛,而导致杀人行为的最初设想。但肖海清并不气馁。她也从没有奢望会如此轻而易举的进入一个变态杀手的内心世界,
“既然如此怎么会分居呢?”张静比洪胜要容易对付的多,肖海清知道如何丝丝入扣的盘问来获得想要的信息。
“因为,因为一些生活习惯问题!”肖海清立即发现张静在说谎,张静说这句话时闪烁其辞,眼神飘离,并有短暂的停顿。
很明显,她在思索敷衍的理由。
真实情况绝不如她所说。
沉默了一会,“你们有孩子吗?”肖海清问道。
她当然知道他们没有孩子。这只不过是一个伎俩。说谎并不是好的现象。不擅长伪装的人,往往更为敏感,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缩进龟壳里。肖海清这个问题很可能,触及到张静的神经末梢。
她打算把气氛缓一缓。
张静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又迅速的暗淡下去,并再次游离眼神来掩饰自己的这种波动。肖海清发现,这可能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没有!他不想要,我——也不想!”
肖海清并不认为这是张静想要表达的本身。对于传统的中国女性而言,家庭往往是生命的全部,而没有孩子,压根就不能算是拥有家庭。在这点上,肖海清并不相信张静会和自己不同。
“为什么不要一个呢?我是说,或许有了孩子,你们就不会弄得像现在那么僵,他也不会去做出,做出那样的事!”
“说实话,我不相信他会杀人,尽管我不了解他,但我知道他不会杀人。只要你和他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他不是那种人。我觉得这和了解不了解没什么关系,而是一种常识。你不了解一个人,不一定知道他会去做什么,但或许会知道他不会去做什么。这是一种感觉,我说不上来,比方说河马的外表再凶神恶煞,你也知道它不可能去猎杀一头麋鹿,这就是食草动物的共性。洪深身上就有着类似的共性。但是谁知道呢——,谁知道人会发生什么变化?”
“能说说你们是怎么开始的吗?”肖海清微笑着鼓励张静说下去,似乎谈论自己爱着的男人,总是女人的天性。
张静的脸上明显露出了轻松,“我们是大学同学。那时候,我是说那时候,年轻人还不像如今那样奔放。相互爱慕的男生女生,只敢偷偷的注视对方。洪胜是那种,望一眼就难以平静的男生。他吸引人的地方,不是肤浅的阳光少年般的帅气;也不是故作成熟的少年老成;当然更不是巧言令色取欢于女生的油滑;他吸引人的地方,怎么说呢——是一种,一种‘矛盾’。
他是各种矛盾的结合体: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你很难想象他在学校礼堂滔滔不绝演讲时的激情;当你认为他是个开朗乐观的青年时,他又可以羞涩的躲在墙角里,整整一个月埋头于自己的个人世界中;他连续几个学期,获得奖学金,却又像坏孩子一样逃了三个月的课,去了云南,要不是钟爱他的老师力保,险些被退学。他可以连续半年,每顿午餐吃同一种食物,也可以在半年之后,从此对这种食物不闻不问;
他就像一部推理小说,引人入胜,结局总能让人在‘倒吸凉气’中,获得酣畅淋漓的文艺享受……
总之,他是非常带劲的家伙!”张静的表情中流露出女性原始欲望的野性,
“然而——”随着这一转折的词汇,张静那种野性像小兔一样,慌张的逃进了内心森林的深处。
这一行为上的细节,肖海清当然没有放过,她突然反应过来,他们离婚的终极原因,当然不是她所谓的财务问题,也不是因为孩子,而很可能是因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