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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秘密和习惯 (1)

透过竹帘,林浩看着冷涟把背包塞进车里后倚在车边跟村长交谈。

背包里装有黑定香炉,不能随意扔在车后座上,否则香炉上仅剩下来的那个环状高耳也会碎掉。林浩很为那个黑定香炉的耳朵担心。但从他的面部表情上却看不出他有丝毫的担忧。

他会为师傅少吃了半碗饭而愁眉苦脸,会为朋友少喝了半杯酒而不依不饶,但却不会为了瓷器而露于形色,即便摆在林浩面前一个新手都能容易分辨出来的低劣仿品,他也会很认真地去鉴定,他的眼神中只有专注,没有不屑。若要递给林浩一件国宝级的瓷器,他依然是这般神情,眼神中只有专注,没有欣喜若狂。

这是他很早以前就养成的习惯,无论见到什么瓷器,喜怒不可露于形色。这也是每个收藏者都应该有的习惯。

就像刚才第一眼见到那个黑定香炉一样,从香炉破损处看到黑釉里边雪白的瓷胎时,林浩的心霎时狂跳,但神情依旧淡定。他绝对不会失声惊叫,然后告诉冷涟这黑定瓷器存世不多,自古以来就是收藏者梦寐以求的珍品,就连黑定的碎瓷片都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竹帘外,院子前,村长显得很激动,想必是戴眼镜的秘书打电话查询过了账户。没多大工夫,招商局长和镇长也来了,院子里摆了一大桌子汤汁淋漓的水席。席间,招商局长拍着胸脯说:“你要找的那个徐耀卿,只要他是洛阳人,我保证给你找到他的后人。”

冷涟喜笑颜开,吃着水席和大家聊着。

林浩却只是埋头大吃,很少抬头,很少说话。他心里还在琢磨着那个黑定香炉,损了一只耳,可惜吗?依照常理,瓷器若是有损,价格便会一泻千丈,这点大家都知晓,为何林浩还要为这个大家都明白的道理费心思。

席散,冷涟又和村长局长镇长客气一番后,起身告辞,留下了电话,拒绝了局长安排酒店,又重申了一遍找到徐耀卿才会投资。

冷涟依旧坐在车后排,手扶着背包,背包里已经有一个青花盘,所以冷涟把香炉拿出来塞进背包的隔层里,免得山路颠簸时青花盘和香炉互相撞击。

林浩尽量放慢车速,从倒车镜里看着冷涟把背包整理好后,开口说道:“瓷器有冲有缺,或是釉面剥落后,价格跳水,你对此怎么看?”

冷涟怔了怔,显然她不知道林浩的这番话其实算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林浩现在满脑子里都是这个问题。

“你说呢,你是专家,你先说。”

“品相不完整,有瑕疵破损的瓷器,是瓷器里的一个怪圈,以前怪,现在仍旧怪。”

“咦,怎么个怪法儿,你倒是说来听听。”

林浩苦笑着摇了摇头,没再接话。

关于残缺瑕疵瓷器,林浩小时候就耳闻目染过那些瓷器的价值,一个半尺多高的清雍正景德镇窑粉彩笔筒,笔筒上有一冲线,由口直贯底部,冲纹细小,肉眼几乎察觉不到冲口处的裂缝,看上去像是一条长长的开片纹。因为这条冲纹,笔筒估价三千元,若没有这条冲纹,估价应在两万元以上。这个价格还是林浩刚上初中时候的价格。那时候,林浩就记住了,但凡瓷器有冲纹缺口,价格直接抹去十分之七八再谈。这几乎是古玩行里的定式了。

可后来慢慢长大后,林浩觉得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撇开受损严重的,如残碎等情况不说,单说瓷器上的小缺口和冲纹,不论是从投资收藏的角度还是艺术欣赏的角度来说,这些小缺口和冲纹都不会较大影响到瓷器本身的价值。当然,小缺口自有它的限度,这种缺口多在口沿和底足,若是在底足有小缺口,大部分人都能接受会视而不见。若是缺口在口沿或顶盖部位,则要视缺口大小和瓷器大小的比例,以看上去不扎眼为界限。关于冲纹,有自然产生的冲纹和人为产生的冲纹两种,不小心磕碰了瓷器一下,瓷器长出来一条冲纹,这叫人为。瓷器好端端地放在屋子里,没人招惹它,它自己裂开了一条冲纹,这就叫自然。别不信,只要不是放在恒温库里的瓷器,就有机会自然裂出冲纹,这跟温度湿度重力腐蚀等等乱七八糟的都有点儿关系。收藏者总是特别在意这些瑕疵,即便是对瓷器价值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的瑕疵,也会在收藏者心里打上个死结。收藏者追求完美,这无可厚非,但是古玩是不可再生的资源,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这是以前的情况,现在的情况却跟以往不尽相同,市场上流通的很多高价位的瓷器,一点瑕疵都没有,缺口冲线火眼你举着放大五十倍的放大镜也找不到这些瑕疵。并且这些高价瓷器都是承传有序的。这类瓷器售价虽高,但不是最高的,在同档次瓷器中,价格反而相对低了很多,有很大的增值空间。

这类瓷器源源不断地供应着市场。

一件传承有序的瓷器,不仅仅要看瓷器的发色、开片、形韵等等这些,更要注意看瓷器的磨损痕迹。这个磨损痕迹与包浆不同。磨损痕迹现在已经成为鉴定传世古玩必不可少的环节。当然,它对出土文物几乎不起什么作用。

收藏者必须要明白的是,仿古做旧者也会经常到各大博物馆里参观学习,说不定曾经和你一起驻足流连在一件精美瓷器前,甚至和你一起谈论面前的瓷器。仿古做旧者的手段推陈出新,年年都有新配方配制烧造成功,甚至刚开窑的瓷器釉面上就已经没有了所谓的浮光贼光。而收藏者的鉴定知识,仍是几十年前流传下来的。可笑的是,居然有人把仿古做旧的赝品作出高仿低仿之分,什么叫低仿?塑模注浆,碱盐出窑,酸液浸泡,风枪喷沙的叫低仿吗?手工拉坯,木柴烧制的叫高仿?错,大错特错,凡是识别出来为赝品者,皆为低仿。

世上只有低仿,没有高仿!

当然,高价位的瓷器都是千挑万选后的精品,其中有瑕疵的瓷器筛选过后自然会剩得很少,但是绝不至于少到凤毛麟角。有虫子的白菜没施农药,也许跟这个笑话很相似。

钱丽生蹲在苞米田里好久了。林浩早上驱车赶来徐家庄时,钱丽生也骑着摩托远远跟在后边驶来徐家庄。林浩和冷涟把车停在村委会院外进了村委会,钱丽生便把摩托车推进苞米地里,蹲在田里望着村委会的院门,望着镇长局长的车来回两遍,望着二柱子和他媳妇儿用食盒把做好的水席提到村委会,望着一帮顽童藏在车辆后朝村委会院子里探头探脑,被车里戴眼镜的秘书斥散。一直等到林浩和冷涟吃过饭从院子里出来驾车离去,钱丽生才推着摩托车钻出苞米地,远远地跟在林浩冷涟车后方。

钱丽生在苞米地里蹲了足足有五六个小时,从他面前经过的浩浩荡荡外出打工的蚂蚁有五六队,谈情说爱的蚱蜢也有五六对。对他来说,在苞米地里蹲几个小时,那算是家常便饭。

更何况他喜欢苞米秆上的青叶子。

当年,他偷偷离家出走到外面打拼时,踩着双布鞋,鞋底是从传送带上剪下来的橡胶片,滑不溜秋的,踩在缰草上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可他没走大路,专门拣着苞米地走,他不想让路上的熟人撞见,不想被他父亲追回来。

狭长锋利的苞米叶一片片朝他的脸上割来,他只能抬手去拨挡,走了好几天,走了不知道多远。从苞米地里钻出来的时候,他的肚子里填满了刚灌浆的生玉米穗子,手掌上被苞米叶割的伤口比手上的纹路还多,肿得比带绿皮的苞米还厚。

他还没打听清楚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就跑到了一个村子里光着膀子耍把式卖艺。他不需要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只想着卖艺赚钱,赚够了钱后,回家。

那年,他十五岁。他很幸运,或者,他很背运,因为他遇到了一个姓侯的人,那个人收留了他,管吃管住,给他发工资,还说等他长大后给他盖房子娶媳妇。

那个人就是赫赫有名的侯百万。侯百万不仅专门倒腾土货,他还专门养了一批盗墓高手和阴阳先生。他之所以收留钱丽生,是见钱丽生年纪虽小身手却不凡,打算把钱丽生培养成自己的保镖。

侯百万不低调,他很实在,他的积蓄有了一百万的时候,就跟朋友们说他有一百万。所以大家都叫他侯百万。那时候是八十年代末期,钱丽生遇到侯百万的时候,是九十年代初期,侯百万的资产已经翻了好多倍,可大家仍然称呼他侯百万。

那时候,国内倒腾土货的人中间流传着一句话叫冷王侯,说的是国内三个最大的土货贩子,一个姓冷,一个姓王,最后一个则是侯百万。冷王二人的土货来源主要出自河南陕西湖南浙江等地,而侯百万的土货来源仅在山西的运城临汾侯马地区。三人的实力原本不在一个级别,偏偏冷王二人极其低调,千方百计地遮掩捂盖着怕话传出去惹麻烦,侯百万的名头却是响亮异常,好事之人顺口便将三人排在了一起称为冷王侯。

侯百万的名头确实响亮,当时国外好多著名的博物馆里都有他的烫金名片,除了名片,还有从他手里或是他在香港的经纪人手里买来的土货。某年,国家某位领导人出国访问,参观那国的国家博物馆时,看到陈列柜里赫然摆放着一排中国青铜器,心中纳闷,暗中嘱咐随行务必打听清楚这些文物的来源。不久,随行得来消息,馆内此次展出的中国文物皆来自侯百万之手。领导震怒,责成严办,几日后侯百万归案,判死刑。这是在侯马当地流传的说法,其实侯百万落网的真相却不是如此。侯百万在倒腾土货时,曾经指使手下用赝品蒙混过关,得陕西货郎几十万货款,陕西货郎回去交货时才发觉上当,连夜返回侯马寻找侯百万要求退款,侯百万不答应,货郎空手而返。

九十年代初的几十万是很大一笔钱,货郎心疼钱,托人找到了冷王侯的冷某,冷某得知此事后拍案而起,倒腾土货的哪有掺假的道理?当即给侯百万去了电话要他给货郎退款。侯百万在电话里恭恭敬敬地答应着,可等陕西货郎前去拿钱时,侯百万却扣下了十万元,说是扣除劳务费。这可把陕西货郎给惹恼了,自己要不到钱那是自己没本事,你侯百万明明在电话里答应了冷老大退款,现在却玩这一套,这不是跟冷老大过不去嘛。陕西货郎当时没说什么,拿了钱走了,回去后也没跟冷某说明此事,只说是事情办妥了,钱全部要了回来。从那以后,陕西货郎便把侯百万搁在了心里,到处托人找关系,就是为了办他出气,不是替自己出气,而是气愤侯百万居然敢对冷老大阳奉阴违。1995年,侯百万被枪决了,至死都没明白是谁整死的他。

侯百万一审后,冷王侯中的王某打通关系亲自去探监,因为王某知道侯百万有几坑土货一直没有出手。倒腾土货的规矩向来是土货不在家中藏,这侯百万平日虽说张扬惯了坏了规矩,经常带回家中一些土货,但整坑的大土货却也不敢造次,另藏在只有自己知晓的隐秘之处,所以事发时警察在他家里查获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土货。王某探监,侯百万自然明白此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侯百万跟王某说,想要那几坑货容易,只要你保我不死,只求不判死刑,无期、死缓都行,哪怕在狱中老死也心甘。否则我死也不说。

王某明白,被判死刑的人已经不需要骗人了。王某开始托关系活动,看能不能救侯百万一命。当时山西省正在修建一条从山西太原通往北京的高速公路,总造价将近三十亿元,路刚修建了一半不到,王某放出话去说,只要能让侯百万活命,剩下的高速路我来出钱修,我出十亿,先出钱,后判刑。可惜当时侯百万的案子已经轰动全国了,影响甚大,七八个从犯尚且判决了死刑,他焉有活命的道理。

侯百万最终还是被执行枪决了,那几坑土货的埋藏之地王某也没有问出来。

钱丽生遇到侯百万是1990年,跟着侯百万混了两三年后,1992年的一天,几辆警车忽然开到了侯百万的家门前,十几名警察冲进院子就要破门而入,钱丽生让侯百万从后窗户逃走,他负责拖住门前的警察。侯百万跑上楼跳后窗逃了,钱丽生拎着木棍打倒了七个穿制服的警察,警察举枪鸣空示警,他仍然挥扫着木棍,枪声又响,子弹击中了他的大腿,他想站着,腿却软绵绵酸溜溜的不听使唤……

侯百万逃出去没多远,就被外围的警察逮住了。那次追捕侯百万是因为他倒卖文物被人告发,关了他几十天后,因证据不足,后取保候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