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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秘密和习惯 (5)

林浩接着又说,除了借住几日,还有一事相求。说着,林浩让冷涟从背包里拿出刚从徐家庄里得到的黑定香炉。林浩把香炉放在桌上,孔建瑞凑过来仔细端详,看了几遍,摸了摸衣兜,又急匆匆返回书房拿来放大镜,按亮灯光贴到香炉上,手指颤巍巍地来回调着放大镜上调节倍率的滚轮,半晌,才抬起头来,使劲眨了几下眼说,好东西,好东西,这黑定里的气泡就是少。

林浩哭笑不得,心中暗自叹息,好几年过去了,孔伯伯这毛病还没有改掉。师傅每年都要为此多付出几十万买他的假货。可两人是好朋友,既然孔建瑞实在是改不掉这毛病,何其庸只能替他埋单了。

孔建瑞接着又叹道,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好的黑定炉,却失去了一耳,真的可惜。

林浩就说,所以才把这残了一耳的黑定炉拿给孔伯伯,看能不能想法子贴上去一耳,回复到原来的模样。

原来,来这里的路上,林浩就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帮着冷涟将这黑定炉修复一下,毕竟这样的黑定炉不常见,少了一侧的炉耳会令每一个看到它的人揪心惋惜,并且不利于鉴赏和保存。林浩边开车边问冷涟,征求她的意见。冷涟虽然不懂得鉴定瓷,但背包里的香炉少了一只耳朵,好看不好看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听林浩的口气,像是这香炉少了的一只耳朵还能再长出来,冷涟自然很乐意,忙点头答应。过了会儿又问林浩怎样修复,是不是用土捏一个耳朵用胶水粘到香炉上去。林浩笑着摇头说,那可不是个好办法。

冷涟虽然很想知道林浩到底如何能修复这个香炉,却没再开口相问,冷涟怕自己在林浩面前露太多的破绽,让林浩知道自己对瓷器一无所知,这可不太好。冷涟就说道,哦,不是用胶水粘,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会用这样粗劣的手法去对待一个受伤的黑天鹅。

林浩一路上也在想,这个缺了一只耳朵的黑定香炉该怎样修复才能尽量保持原貌。残碎瓷器的修复有很多方法,自己虽然知晓其中的一些,但只是知晓,真要去修复,那还得去找孔建瑞孔伯伯。孔伯伯虽然鉴定瓷器的习惯有些落伍,并且执著地坚持,但他有个女儿叫孔慧娴,别人不知道,可林浩知道,孔慧娴修复瓷器的手艺,在国内至少能排到前十。

孔慧娴从来没有下乡收过古玩,经常跑去古玩市场里买古玩,残缺的有瑕疵的瓷器花很少的钱买下来,回来在后院里修复,修复完后不拿出去卖,只摆在阁楼上的木架子里,闲时挨个地看,翻来覆去地看。孔建瑞开始也上阁楼去看,看气泡,看釉色,看开片,看着破碎的瓷器完好如初,越看心里越发凉,后来索性在阁楼上用红砖砌了道墙,墙东边是自己从乡下收上来的瓷器,墙西边是女儿修复好的瓷器。墙砌好后,孔建瑞就很少走进阁楼的西边。

听林浩说要给黑定炉贴上一只耳朵,孔建瑞立刻明白了,站起来说,你们等一下,我去后院喊俺丫头过来。

没多大工夫,孔建瑞回来了,身后跟着个姑娘。那姑娘穿一身灰白色工作服,袖子上带着两个深色袖套,上面粘着几块泥巴。

“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林浩,这位是林浩的朋友……这是俺丫头孔慧娴……”孔建瑞在一旁介绍道。

冷涟见那孔慧娴虽然穿着一身粗布工作服,却掩不住眉目清纯,举手投足大方文雅,冷涟心生喜欢,凑上前去握住孔慧娴修长的手,客气着打完招呼后把孔慧娴拉在自己身边坐下。

林浩捧起桌上的黑定炉朝孔慧娴面前移了移放下,转了半圈,缺耳的一侧朝着孔慧娴说,这黑定炉该怎么修复回去呢?

孔慧娴提起黑定炉仔细看了一遍残缺破损之处,放回桌上,犹豫了一下又伸手过去将香炉拿在了手里仔细翻看,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把香炉重新放回桌上,眼睛看着香炉说道:“想修复到何种程度?”

“当然是恢复原状,看不出来曾经掉过一只耳朵的程度呀。”冷涟想都没想,脱口答道。

冷涟话音刚落,其他三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孔建瑞皱着眉头想,自己一直不赞成修补破瓷器,修补干吗呢,破的修成好的,再当作好的卖出去,自己费心竭力地在乡下收来的古玩,筛筛选选地挑拣出来的好瓷器,到头来的价格跟修补过后的价格差不多,那还费力下乡踩啥货呀,直接买破的粘起来不就行了嘛。话说白了,俺闺女这一行就是砸俺的饭碗呀。这对所有持有完整瓷器的人都是不公平的。你说不公平吧,可修补瓷器自古就有这手艺,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市面上好多清朝中后期的瓷器上都打着一排铆钉,像蜈蚣一样趴在瓷器上,那才是实实在在的修补,你远远地看一眼就知道这瓷器修补过。可现在呢,修补过了还不让露出痕迹,那还叫修补吗。跟闺女说过多少遍了,丫头就是不听,还说大学里专门有修补瓷器的课程,说这是一门学问。啥鸟学问呀,不就跟整容一样吗,弄点橡胶不锈钢啥的塞到鼻子里冒充笔挺,那还是人的鼻子吗。这倒也罢了,可气的是修补那个什么膜的,唉,啥世道呀,现在一听修补就头疼。

林浩皱起眉头想:修补回原来的样子,这句话说得有些不知深浅了。修补也是分档次级别的,若是你从汝窑遗址里捡来了一片汝瓷,说给俺修复回原来的样子,一般的修复方法会依照瓷片的器形、弧度、大小等等画出图来,然后用石膏或是树脂、烤瓷什么的,把器形其他部位做出来,再和汝瓷残片补配在一起,给你个印象就可以了。高级的修补会用瓷泥烧造出其余部分,出炉后做旧,再用环氧树脂和汝瓷残片粘合在一起,处理好黏合纹线后,再做一遍旧,这样的修补完全可以蒙骗一部分收藏者。因为修补的时候,会故意在真正的汝瓷残片上敲出一个微小的残缺口,修补完成后,就可以拿着修补好的瓷器去鉴定。

科学仪器鉴定需要采样,而瓷器上只有真正汝瓷残片上有个缺口,理所当然地顺着缺口取样鉴定,鉴定的结果自然是真正的汝瓷,鉴定证书上会有鉴定单位的签章,虽有微小缺口,但价值仍然不菲,因为有一部分收藏者就是相信鉴定证书,就像有一部分收藏者相信釉内的气泡一样。当然还有更高级的,你拿来瓷片放在修补者手里,过段时间来拿的时候,人家会给你一个完整的瓷器,瓷器里盛着你拿来的那件汝窑瓷片,那是修补的最高境界了。现在的黑定香炉若是想要修复原状,就必须添加一个耳,这个新添的耳的釉色、包浆、光泽都必须和黑定炉完全相同,如出一辙。这就意味着,如果孔慧娴能添加到黑定炉上一只耳,那她就有能力造出一个黑定炉来。就等于承认了她兼作仿品一样。她父亲是货郎,跑村走巷淘真品,不知道她会不会承认。

孔慧娴皱着眉头看着黑定炉,心里琢磨着:修补回原样并不难,可用哪一种方法比较妥当呢?肯定要捏一只炉耳,这是必需的,黑定的特点是釉黑如墨漆,胎白如银雪,现在则不用考虑胎质,普通的瓷泥做胎就可以,胎会被釉包裹起来黏在香炉上,一点儿都露不出来,胎是白是灰就无所谓了。至于炉耳的形状那也不成问题,多捏几个,细心点儿,烧制成跟炉上的耳一模一样估计问题不大。关键是釉色,这种单色釉的着色有点儿棘手。黑定炉的釉色和润泽自己可保证不了能烧出来,以前好像听说过黑定釉的配方,似乎还记在了笔记本上,可配方是配方,烧制是烧制,照着配方重复烧制不知道多少遍后才可能烧制成功,那要烧到什么时候。能不能用其他相似的黑釉代替,色泽尽量浅一些,然后再在炉耳上施加一层涂料,这样比较可行。

釉料用什么呢?上次从日本邮寄来的釉料还剩着一些,日本的釉料比韩国的釉料好一点儿,主要是色泽,有种沧桑的感觉。韩国釉相较而言就显得肤浅了少许。但是韩国的低温釉又比日本的低温釉硬一些,用指甲刀使劲在釉面上刻划也很难划出痕迹来。日本的低温釉就怕用钢锯条来回划,不过一般情况下没人会拿着锯条在瓷器上拉大锯扯大锯吧,除非是做过修补的行家。像我父亲这样搞瓷器搞了十来年的人,绝对看不出来。父亲前段时间还跟人念叨呢,什么回炉烧制的低温釉用钥匙在上面划几下,就能划出痕迹来,那都是什么年代的事情了,唉,父亲老是守着以前的鉴定知识和经验,这样下去迟早会栽大跟头的。估计这样应该没问题,黑定炉黏耳回炉烧制。或者烧一只炉耳出来后黏合在黑定炉上,出炉后呢?做旧咋办呢?我得好好想想,听父亲说,林浩是鉴定瓷器的专家,做旧稍有马虎眼,就会被他看出破绽来的。可我只会普通的做旧,实在是不会复原做旧呀,这可咋办呢?

冷涟见三人都皱着眉头看着桌子上的黑定炉,好长时间谁也不说话,忍不住开口又说道:“若不能修补回原状,干脆就把另一侧的炉耳朵也掰下来吧,做成个无耳的香炉,至少看着顺眼,不像现在这样,看着这香炉老觉着自己的头歪了似的。”

话音没落,林浩立刻连连摆手说道:“不行,不行,那样更加不妥,那样难度更大。”

孔慧娴抬头看了林浩一眼,缓缓点了一下头。

“怎么难度大了?你倒是说说看。”冷涟想不明白,炉耳添不上去,掰下来还不行吗,这也算难度大?

林浩没说话,只是看着孔慧娴。

孔慧娴微微一笑,冲林浩说道:“没关系,你说吧,你说完了我再补充。”

“现在的黑定炉,添上去一个炉耳容易,可掰掉一个炉耳却麻烦大了。添一个炉耳,只补一侧,若要掰下去一个炉耳,两侧就都需要修补。你的意思是把有耳的香炉变成无耳的香炉,可你看这炉耳的做工,耳脚部分是贴在炉外,若要变成无耳香炉,这就需要把炉壁外的耳脚也要想办法移去,然后再往里面填补瓷土重新回炉烧制,这和添加炉耳是两个不同的难度。添加的炉耳若是没有烧制好,还可以移去重新再烧制,一遍不行可以两遍,三遍,直到满意为止。可修补掰掉炉耳后的断面就是另一回事了,只能回炉返烧,只能一次成功,稍有疏忽,这个黑定炉就算是彻底毁了。”

林浩说完,孔慧娴微笑着补充道:“瓷器修复跟其他古玩的修复有些不同。其他古玩修复过程中,可以增加也可以剔除一些古玩材质,而瓷器修复大部分过程都是在往瓷器上增添一些材质。比如说一件青花云龙盘,精美绝伦,可惜是清晚期民窑烧制,现在想把这个青花盘改成乾隆官窑烧制,只需在盘底圈足内添写大清乾隆年制圈款,回炉烧制即可。这是属于在完整瓷器上的添加。若是青花盘上的纹饰是简单的花鸟纹饰,也可以用彩色釉料添加几处纹饰,比如小虫子小花朵什么的,这样一来,青花盘就会变成斗彩盘……”

“这叫修补?这好像是作伪吧。”冷涟瞪着眼插口,一点儿都不忌讳。

“瓷器的修补和作伪,一直揪扯不清,我认为判定瓷器是修复还是作伪的标准,是瓷器修补后将何去何从,摆在家里自己和朋友们欣赏学习,那就叫修复,高价卖给收藏者,那就叫作伪。只是高价,价格低得可怜的情况,我觉得也不完全算是作伪。这就像旅游区的名胜古迹一样,修缮古迹若是为了保护古迹,那就叫修补,若是为了提高门票的价格,那就叫作伪。不是只有修复残碎的瓷器才叫修补,像我刚才说的那个完整的青花盘,在圈足内添加官款,或是在纹饰内添画彩饰,那也叫修补。第一,修补所采用的手法属于修复文物的手法。第二,这不仅可以修补瓷器,还可以修补收藏者内心的缺憾。民窑瓷器中不乏精品,不论是制作工艺还是艺术境界,都远远超出了某些官窑瓷器,但这民窑的价值却得不到市场上的认可,对于收藏民窑的人来说,心痛欲碎。或者有些收藏者出于艺术角度的考虑,把一件普通的青花瓷改造成为一件斗彩瓷,那纯属艺术。这两种人是不会把修复好后的瓷器卖掉的……”

“真有这样的人?”冷涟问道。

“这是两种境界,收藏的境界。当收藏达到一定的高度时,才能理解这种境界。比如说宋朝的瓷器风格仿商周的青铜器仿到了骨子里,康雍乾时期的瓷器狠劲地仿宋,就是这个道理。你说皇家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仿制以前的东西,那叫作伪吗?”林浩笑道。

“再说普通的瓷器修复,通常都是往瓷器上填补材料,很少从瓷器上裁剪切割下来一块。比如……”孔慧娴想了想,笑道,“比如我厨房里的盘子碟子汤盆和碗,一会儿工夫,我就会烹制好水席添加在里面……”说着,孔慧娴站起来,让林浩和冷涟先坐着,自己去厨房帮母亲去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