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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越南菜馆 (3)

说完,西门云高就要往外走,丝毫没有把挡着去路的钱丽生放在眼里。钱丽生心底的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西门云高不是一般的嚣张,钱丽生甚至怀疑他是真的有些傻,难道看不出自己想把他带走吗?带到一个小岛上,囚禁起来,直到他变老,变成一堆黄土。

西门云高见钱丽生的腿横在面前,笑着抬起腿,想要迈过去,可钱丽生的腿忽然又抬高了,抬到和自己的前胸一般高,纹丝不动地横在前边。

西门云高转头跟龙依依和乌战名说道:“对了,忘记跟你们说一件事儿了,前段时间,法国卢浮宫巨资购入了两件中国商代前期的兽纹锥足圆鼎,其纹饰和造型堪称……”

西门云高话没说完,龙依依摆手冲钱丽生说道:“让他走。”

钱丽生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看着龙依依。龙依依忽然发了脾气,大喊道:“你放他走,我不想看到他。”

钱丽生缩回腿,站起来走到椅背后,手托着椅背瞪着西门云高。

西门云高笑着冲龙依依点了点头,又跟钱丽生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朝楼梯口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跟林浩说道:“我刚才跟你说过,知道的多了,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儿。不过还是要欢迎你,从现在开始,你正式踏入了真正的古玩圈。你每知道这个圈子里的一件事,都会令你彻夜难眠。包括你妹妹的下落和你父母的死因。”

西门云高说完,注视着林浩,脸上挂着微笑朝后倒退了几步,一直退到楼梯口,停步又朝林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转身下楼离去了。

屋子里依旧亮堂堂的,灯光甚至能照亮餐桌下面,却照不亮屋子里的人此时的心情。林浩望着窗外,车灯流动,繁星闪烁,还有玻璃窗户上自己的影子。是的,仅仅几天时间,就找到了《百火集注》,恰好自己手里又有柴窑瓷,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快得稍瞬即逝,还没等自己把这一切装到梦里,它就不见了踪影。

“王士增变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虽未见过王士增,可也听好多人说过王士增的一些事情,连冷老爷子都说王士增是一条光明磊落的汉子,可,可现在连他手下的西门云高都这么歹毒,这么老谋深算,不知道王士增现在变成什么样儿了。”钱丽生叹道。

乌战名转过头来,正色说道:“王士增已经死了,现在的王士增不是以前的王士增了。”

钱丽生应了一声,正要诉说王士增以前的事迹时,乌战名接着说道:“是真的,王士增去世了。当年侯百万事发后,王士增想把侯百万从监狱里捞出来,可事情实在是闹得太大,连埃及的收藏者都知道了,谁都不想惹火上身,没人敢答应免侯百万一死。王士增从侯马监狱回来后,萌生退意,想就此离开国内回香港,过渡几年后转行做其他的生意。安顿好手下的弟兄们帮他打理事务,自己回了安徽老家一趟,祭祖坟拜祠堂后,又在祖宅里住了一晚上,他说这是他在国内最后的一晚上,是在家乡的最后一晚上,一定会睡得很香很甜。没想到,半夜里忽然闯进来了手持短刃的大汉,睡在外面的两个兄弟都没来得及跳下床,临死前只是用尽全力高呼了几声。王士增被呼喊声惊醒,翻身下床正要出去看看他的兄弟们怎么了,门被踹开了,不知道有几条大汉,不知道有几把匕首砍刀,也不知道砍了多长时间。

我听到有人高呼,迷迷糊糊开灯穿好衣服从隔壁赶来时,王士增血肉模糊地趴在地上,我把他从地上抱起来,他身上的刀口里喷出来的血溅了我一脸,热得有些发烫,热得令你天旋地转。我拼命地摇着王士增的头,用沾满血的手掌使劲拍打他的脸颊,狠命地掐他的人中……他醒了过来,咳嗽了几声,血从嘴里咳了出来,顺着下巴淌满了前胸,我伸手捂住他的嘴,血从我手指缝里浸了出来,我又用手把他脸颊下巴胸前的血往他嘴里刮,想把他流出来的血从他嘴里灌回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那时只想把血给他灌回去,他又咳嗽了几声,抬手指了指屋门后,断断续续地和我说,拿着我的皮带,去北京找何其庸。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又握拳,慢慢地,使劲朝我胸前递过来,他是想像平时见到我那样,使劲拍我肩膀两下,再在我膀子上捶一圈,然后冲我笑道,好兄弟,是条汉子就别窝在老家。可他弯曲颤抖的胳膊怎么也递不到我的胸口来,他的胳膊慢慢地往下沉,往下沉,我抓住他的拳头,我抓着他的拳头在自己胸口捶了一下,又捶了一下,我发疯似的握着他的拳头不住地捶自己,他笑了,笑着死了。”

乌战名的声音有些发颤,有些哽咽,他停下来,使劲咬着牙,瞪圆了眼,朝窗外看,他不想落泪。半晌,他才又转过头来,缓缓说道:“王士增是我哥。我拿着他挂在门后的皮带来了北京,找到何其庸,把皮带交给了他看。皮带是普普通通的军用皮带,我和何其庸都不知道他让我拿着皮带来北京是什么意思。何其庸说,你哥哥可能是怕你有危险,故意让你拿着皮带离开老家来我这里,也可能这皮带里有什么秘密,咱们俩一时又参悟不出来,不管怎么样,你都得留在我这里。就这样,我在斗彩斋住了下来,一直住到现在。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打听是谁杀了我哥,凶手一直没有打听到,可却打听到王士增离开国内,隐居在国外,指挥着手下依旧做着古玩生意。一开始,本来我还以为是谣传,我亲手埋了我哥,过了头七上坟烧了纸后才离开老家来了北京,难道我哥还会复活不成。

可后来关于王士增的消息越来越多,有人说在王士增手里买过好货,有人说去国外拜访过王士增,王士增还留了晚饭。追根问底细问他们时,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撒谎,只是他们口中描述的王士增的外表有些出入。当时我还梦想,岁月不饶人,想当初我来斗彩斋的时候,正是壮年,现在呢,头上的白发跟何其庸一样多。刚来斗彩斋的时候,林浩你还是个贪玩的孩子,现在都这么高,这么大了。梦想就是梦想,不可能变成真的,我哥明明已经去世了,怎么会又冒出来个王士增呢?我四处打探,按着他们说的地址跑去国外,没找到,房主说原来的房主是个中国人,几个月前刚刚把房子卖给她,不知道搬到哪儿了。回来后又跟人核对地址,地址没错。最近这两三年我尽忙着打探这些了,杀我哥的人,现在的王士增,打探了两三年,始终没有探听出来个眉目。没想到今晚上西门云高竟然说他是王士增的人。”

龙依依一脸歉意说道:“不好意思啊,最近这几年我没少骂王士增,骂他怎么变得心黑手狠。”

乌战名淡淡说道:“你骂王士增,我又没有听到,你本不用跟我说这些的。再说你骂的那个王士增不是我哥,丫的谁呀,冒充我哥的名头招摇撞骗,难道跟当年杀害我哥的人有关系?”

龙依依道:“我会帮忙替你留意。”

乌战名笑着道谢,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半个月后。

斗彩斋后院的石桌上,一壶铁观音,五个茶盏。

“历史就是一根柔韧的丝线,线的一端绑着风筝,风筝就是人类的进步,不管风筝飞得有多高,不管风筝上画着什么图案,都被这根丝线牵着。而丝线的另一端,被绑在了滑轮上,这个滑轮就是古玩,古玩上绑着历史,能让历史化作一个线团,紧紧地贴着风筝。进步和历史有时候很矛盾,没有丝线风筝飞不起来,飞起来后又想挣断丝线。不用抬头看天空,你只需看看手里的滚轮,感觉一下滚轮上的力道就能知道。”

“就像宋代的瓷器一样,宋代瓷器除了在工艺上登峰造极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那就是仿!仿商周时期的青铜器。现在的很多人在惊叹遗迹或古玩时一开口就会说,哎呀,真想不到古人很聪明……这样的话是在夸古人还是夸自己?商周时期的青铜器几乎已经把各式各样的器皿全都铸遍了,方的圆的长的短的方圆相间长短交接异形等等,其造型纹饰更是精美绝伦,那是一个顶峰,永远翻越不过去。宋代的瓷器几度尝试着想要超越商周青铜器,可惜未能如愿。可以仿器形,仿神韵,却永远仿不出青铜器骨子里的厚重凝沉。这跟材质没有太大的关系,宋代不仅各个窑口的瓷器仿商周青铜器,还专门有铸造作坊仿商周,官仿民仿都有,那个时期仿制出来很多青铜器,朝中文武百官流行仿制几件青铜器刻上自己的铭文放在书房里,文人雅士更是对青铜器钟爱有加,仿制出来互赠亲友。那时候你家没有仿制的青铜器,就像现在没有私家车一样,娶媳妇儿都是件麻烦事儿。宋代仿制出来的青铜器有不少都流传到了现代。但你还是能鉴别出来哪件是商代的,哪件是周朝的,哪件是宋代仿制的……”

“那琉璃厂的九鼎斋,有九个鼎,岂不是能娶九个媳妇儿?”冷涟捂嘴笑道。

“别打岔,我这说正事儿呢,小丫头就知道捣乱。”龙依依瞪了冷涟一眼,继续说道,“宋朝仿出来的鼎大部分都有铭文。铭文却不仿。比如寇准铸了个尊,尊内的铭文就会有寇准的名号,李清照铸了个觚,觚内铭文除了李清照,还会有赵明诚的名号。这样的青铜器看一眼铭文就知道铸于宋代。这才叫仿,仿得光明正大,这类青铜器流传至清代后,被人重新加工了一番,器内铭文是阳文的去平,是阴文的填补,摇身一变,由宋代青铜器变为商周青铜器,或流通于市,或进献皇家贵族。很多数量的青铜器由清代流传至今,大家一直都当作商周器呢。”

“阴文是什么?”冷涟问道。

“铭文凸铸而成的叫阳文,凹入的叫阴文。笨丫头,阴阳二字,听字意就知道了嘛,这都要问师傅。”

“我是说,阴文是凹陷的字体,如果往里面填补满青铜,那颜色岂不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和周围的颜色有差异?”

“填补青铜器是门手艺,若是填补完后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不成后期才出现的错金了嘛。填补完后还要磨、贴、粘、锈等等好多工艺,最后浑然一色,让你看不出来青铜器填补过。宋代青铜器做成商周青铜器,听上去很简单,其实不然。你现在新铸了个商方鼎,做锈,去锈,上浆,然后当作商鼎或是周鼎出售,卖出去你就能赚一笔,卖不出去也没多大的损失,顶多也就是损失十来天的时间。铸鼎的那十来斤铜还能回炉再造呢,并且铸造出来的效果比第一次的还要好一些。这就像古时候一部分窑口在制作瓷器时,会添加一定比例的碎瓷片,当然,还有一些窑口烧造瓷器时不会添加碎瓷片……”

“添碎瓷片做什么?”冷涟又问道。

龙依依嫣然一笑,朝林浩轻挥手指,示意林浩解释给她听。林浩此时已经完全清楚了,冷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正准备踏入收藏的门外汉。林浩说道:“唐宋时期的瓷器,以单色釉为主,譬如青瓷,浓淡青翠釉色有好多种,釉面的发色不仅要靠釉料,有时候还需瓷胎来配合釉面的发色。若是嫌釉色太浓,可以往泥料里添加一些碎瓷片磨细的粉末,烧出来的瓷器不仅釉色会变淡,瓷胎也会细密坚硬好多。譬如影青瓷,这类瓷器里边就要禁止添加碎瓷片,添加碎瓷片的粉末后,瓷胎的透光度就会直线下滑。一般来说,老窑口瓷器的瓷胎吸水率高,但要分清是哪个窑口的瓷器,若是添加过碎瓷片的窑口,吸水率肯定不会高了。《百火集注》里说,窑场的工人们添加碎瓷片,刚开始是为了祭祀窑神,后来才渐渐摸索出来这碎瓷片的用途。”

等林浩说完,龙依依接着说道:“青铜器也一样,只要火候掌握好了,铜料多次回炉铸出来的器具跟头一次铸出来的有明显差异。这些《百火集注》里已经提过了,我说你能不能先别问,看过书后自然就会晓得。”

“我怎么看呀,我去哪里看?那《百火集注》三卷附一卷,总共只有四本,何伯伯拿了一本,乌叔叔拿了一本,你拿了一本,林浩拿了一本,你说我去哪里看?”

龙依依虽然平日说话泼辣,却也不是不讲理的人,知道自己一时说漏了口,理屈之下也不跟冷涟辩驳,冲冷涟笑着扮了个鬼脸,转头提起桌上的茶壶给众人分着斟茶。

冷涟好不容易逮着了个数年难遇的机会,哪里肯就此住口,嘟着嘴继续抱怨:“拜托你搞搞清楚,那套书可是我从徐家庄买来的,你拿了我的书去看也就罢了,还反过来怪起我来了。这些天你们每个人都躲在屋子里看那书,到了饭点儿还得我挨着屋子一个个喊你们出来吃饭,吃完了嘴一抹,全都又溜回了屋子,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这院子里。幸好,很快就有人跟我做伴来了。钱丽生回洛阳的时候,我让他给孔慧娴捎了个口信,让慧娴来北京玩。今儿早上慧娴给我来电话了,她已经从洛阳开着林浩落在她那儿的车刚来北京了,我一会儿去路口接她。”

冷涟得意地朝众人笑了笑,继续说道:“林浩有玉援戈,乌叔叔有皮带,你俩再不用整日犯愁了,等孔慧娴来到北京后,让她帮你俩拆开来看看,她是修复技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