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彝人匪王麦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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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虚妄的诅咒 (1)

麦老太是个脚踏实地、明察秋毫的人,她经常在不动声色中对着儿子和儿媳乃至下人发一通号令,因此,她虽然已经六十五岁,可是全家人都得看她的脸色办事,大家一见到她都会因畏惧而惴惴不安。当她看到宋晓芳脸部因恐惧而显得僵硬的表情时,她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她遣走所有下人后,把大门关上。麦老太脸上以前那种恬静悠然的慈祥已经完全消失。整个麦家堂屋里,就剩下四个人。在石城门口,麦老太增派了四五拨人,四楼楼门也单独有一拨人值守,整个石城严如水桶,任何人也不能上楼。

在堂屋里,缓过神的宋晓芳冷漠地坐在那里,她已经筋疲力尽。整个麦家阴沉沉的,她环视周围,没有一点永不熄灭的光芒,更看不到燧石一样锋利的光芒,家具是褐色的,枪管也被漆成了黑色,她多么希望看到一丝金属的光芒。幸好,外面的天气不是这样阴暗,风吹来了凉爽,吹来了太阳耀眼的光芒。这种光芒似乎吓了她一跳,她突然站起来,到走廊上,她仿佛听到这光芒在麦家那磨得发亮的石板上跳跃的声音,将麦家石城后面的大山阴影撕出了一道口子。

“看吧,风把阳光吹弯了。”她那不是很懂事的儿子麦旺,指着院子告诉她。这让宋晓芳瞪大了眼睛,风怎么会把阳光吹弯了呢?那明明是阳光自己折断了。说着她走进屋里,继续干自己的活,拿起针开始穿梭在布匹上。针尖锃亮的光芒让她满足,她坐在那里虽然不说话,但是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苦涩、辛辣以及柑橘似的清新。她是个复杂的女人,虽然恐惧笼罩着她,但是丝毫不能掩盖她的美丽,她的表情永远是微笑的,可是让人时刻感觉到她的表情里藏着一丝讥讽。正是这种讥讽的气息,让她显露出独特的高贵。仿佛她的脸庞背后,还有另外一张脸,她的目光横扫屋子,然后延伸到屋外,最后定格在天边,像一只凶猛的禽兽,在追寻一个黑影,一个可怕的身影。因此,她会时常中断自己手中的活,凝视外面的天空。

麦常顺坐在屋里,吧嗒吧嗒地抽烟,恐惧已经令他从酒醉后的迷糊中清醒过来,他并不害怕仇人,可是他害怕仇恨的力量,这么多年了,仇人总是没有放下心中的仇恨。他从妻子那充满力量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深深的不安,同时也流露出一种怀疑的感情,可是她眼里不时闪烁着野兽般奇特的光芒。

麦老太端起茶想喝又突然放下,脸上愁眉紧锁。在她旁边,仍然坐着宋晓芳,在宋晓芳旁边,就放着那把上面刻有金色蝴蝶的匕首,匕首的蝴蝶翅膀上有两个红点,鼓鼓的,如同毒蛇的一对红眼睛。

这把匕首宋晓芳认识,或者说熟悉得不得了。这把匕首曾经多少次藏在她睡眠的洞穴里,她好不容易将它驱赶出去,可是现在却奇怪地放在了她的身边。虽然惊恐万状,她的目光仍然死死地盯在匕首上,这样紧盯着反而让她从这恐惧的气息里获得心安。就像一个死刑犯,在枪口下面反而觉得无所畏惧。只是她还没到死刑犯的地步,她最多算是一个心灵的囚犯,匕首证实了她自己的存在。因此,这匕首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像航海中的灯塔,像囚室中的透风口。这样让她相信,自己是活在现实,而非梦境。因为这个曾经十分熟悉甚至备感亲切现在却十分惧怕的东西摆在面前,让她内心坦然地相信了自己确确实实还存在于现实的空间,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神灵。

“我想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这里没有外人,你就开门见山给我们大家说说。”沉默了半晌之后,麦老太最终选择放下茶杯,缓缓地问宋晓芳。声音不大,但威力十足,似在询问,又似乎有拷问的力量。

宋晓芳有些为难地推了一下匕首说:“我说吧!”

那是十二年前的一个春天。宋晓芳还是个彝人,当时她真的就叫仰丽阿莎。遇到麦常顺之前,她就已经与村里的阿瓦阿布订了婚,可麦常顺路过嘎木村后,她被这个风度翩翩的汉人迷住了,而麦常顺也看上了这个美丽的仰丽阿莎。

两天后,仰丽阿莎便瞒着家人带着三岁多的一个小女孩鲁弘阿黎,跟麦常顺私奔了。他们逃走的消息不知道怎么被阿瓦阿布知道了,他提着鸡拿着匕首一路追来,那把匕首上就刻了金色蝴蝶,曾经他准备把它交给仰丽阿莎保管的,这是他的传家之宝。他追来的时候,麦常顺和仰丽阿莎已经上马,于是阿瓦阿布用匕首削下鸡的头,一路洒着鸡血诅咒。

鸡是最具灵性和启示意义的诅咒载体,所以用鸡的生命、血渍以及带毒的翅膀去伤害仇家,这样让仇家的罪孽更加深重,罪责难逃。

仰丽阿莎告诉麦常顺,这是彝族最恶毒的诅咒。当阿瓦阿布追上来时,麦常顺回头就是一枪,阿瓦阿布倒下了。阿瓦阿布是个孤儿,家里只有一个比他小六岁的妹妹和他相依为命。

阿瓦阿布中枪后,他已经对自己的爱情和生活彻底死心,他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进嘎木村的一个山洞,在里面饿了三天三夜。后来,他决定要报复这对狗男女,于是从山洞里爬了出来。爬了几天回到家里,他腿上的伤口已经腐烂。当他的妹妹找人来给他医治腿时,他的左腿已经废掉。气急败坏的阿瓦阿布一下跳进火塘,将自己烧得面目全非。之后在一个夜里,阿瓦阿布就失踪了,有人给他妹妹带了话,叫她不要担心,哥哥是去找麦常顺报仇去了。

十二年之后,阿瓦阿布的匕首无端出现在鲁弘阿黎的手中,而且将它刺向麦常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连宋晓芳也说不清楚。她心里清楚得很,这说明阿瓦阿布已经到了麦家附近。阿瓦阿布是宋晓芳的未婚夫,或者说曾经是她的丈夫也不过分。她在娘胎中,就和阿瓦阿布家定下这门亲事,她不喜欢阿瓦阿布,但是在她十七岁那年,阿瓦阿布要了她。他是个报复心很强的人。

宋晓芳一辈子也忘不了嘎木河边的那片草地,或许现在涨水已经将草地淹没了,但是她记得那个地方,那里有野桃树、云杉,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灌木。而该死的是,在这些树的中间,有一块草地。宋晓芳和阿瓦阿布到那里去走走,他们应该还是谈恋爱,但是阿瓦阿布强行要了她,并在之后威胁她。她记得阿瓦阿布当时的眼神,像一头恶狼一样,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要是被宋晓芳父亲知道,肯定完了,就凭宋晓芳的父亲的诅咒也能让阿瓦阿布永世不得超生。因此,宋晓芳始终没有告诉过父亲孩子是谁的,就算父亲狠狠打她,她也绝口不说。她服了好几次姑妈找来的打胎药,但这孩子没有一丝坠落的迹象,而是在宋晓芳肚子里越长越大,最后,宋晓芳的姑妈将她带到毕节躲了起来,并在姑妈家生下了孩子。

“我们或许应该挖个陷阱,或者这个陷阱挖在常顺的房间,在陷阱里安些尖刀,如果他来了,掉在里面就将他杀死。”麦老太很认真地说。

“但是,那样的话,麦旺或者其他人误闯进去就麻烦了。”麦常顺立即反对。

就这样,麦家的三个大人仍然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对策,麦旺无趣地在椅子上睡着了,当他醒来时,大家还在商议,于是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麦老太安排下人把鲁弘阿黎好生安葬,她希望这个仇人能够看到麦家人的好心。

麦家石城外,阳光依然明媚,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天空阴云密布。到了中午时分,麦旺一家人仍然没有像往日那样在堂屋吃饭,麦常顺和麦老太都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宋晓芳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突然,宋晓芳紧张地寻找,把大家从睡梦中吵醒过来,因为昨晚放在她旁边桌子上的匕首已不见踪影。于是找来麦旺仔细盘问后,发现匕首已经神秘失踪。这时,一名下人上楼来说,打扫卫生时在地上发现一张纸,上面写着血字。

麦常顺拿着这张纸,声音软软的,绵绵的,像含一口浓痰,念了几个字就念不下去了。因为纸上写着:“克莫,克莫降神兵,大灾大难降仇人;初一送凶鬼,十五送恶魂。”

宋晓芳知道,“克莫”在彝语里指卸痢神座,是彝族宗教仪式神座中场面宏大、内容丰富、神位名称繁杂、结构复杂的大型神座之一,在具体运用时可根据仪式内容进行增减神位。卸痢神座主要用于诅咒,如:诅咒仇人、返咒、招请神兵神将降灾于仇人的辖域,除黑污、卸痢葬痢、驱逐凶鬼等大型活动。

这肯定是阿瓦阿布送来的诅咒,因为上面是用鸡血写的,他肯定是希望这样的诅咒能灵验。

麦老太一言不发,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严守下,无论是阿瓦阿布,还是“克莫”都不可能进得来,她觉得麦家有内鬼。如果真有内鬼的话,那麦家就处于危险之中。

于是她立即叫来管家周七斤,要他追查今天进入堂屋的人,下人们一个个被叫到堂屋询问后,最后得出,今天最早进入堂屋的是柳妈,她来打扫卫生。可是,按照柳妈的说法,她进入堂屋时,就没有看到那把神秘的匕首。

柳妈今年五十多岁,有一手好厨艺,来麦家已有五年之久,她来的那年正好是荒年,由于炒得一手好菜,麦老太便把她留在厨房了,顺便做些打扫屋子的杂务。由于当天早上早饭正好杀了鸡,因此大家一致相信是柳妈写了这条“诅咒”。虽然在大家的印象中,柳妈并不识字。但最终,柳妈还是被关了起来。

审讯中,柳妈口口声声喊冤枉。于是麦老太看了宋晓芳一眼说:“不是传言你会放蛊吗?去给她放点,让她说出真相。”宋晓芳连连推让道:“我不会放蛊毒,因为彝家的蛊不能乱放,乱放蛊的话会断子绝孙。”麦老太一听觉得没有办法,于是让周七斤继续去拷问柳妈。

大约一个时辰后,周七斤前来报告:“柳妈招了!”

可当大家来到关柳妈的小屋时,眼前的一切让在场的人无比恐惧和震撼,大家都感到眼前发黑、双腿发软。大家的背部感觉冰凉凉的,一种无边的畏惧迅速蔓延到麦家石城。眼前的一切出人意料,刚刚看守的两人已经被打晕在地,刚刚招了的柳妈,现在已经血肉模糊。几十条拇指粗细不知名的虫子爬满她的头部。这是麦家石城中,最恐怖的一幕。

从那刻起,麦家进入了一个与魔鬼同眠的噩梦。

麦常顺突然跳起来,甩手就给周七斤几个响亮的耳刮子:“连个人都看不住!你们到底还能做什么?”周七斤站在一旁,不敢辩解。

不一会儿,麦家石城关闭了大门,全部下人排队站在院子里。麦常顺站在队伍前面,拿着枪一个个指着他们的脑袋,反复地问:“你们到底谁是阿瓦阿布派来的,说出来我饶你不死,不然查出来就斩草除根!”这个精明的麦常顺,他自己也知道这是无用功,可是他仍然大吼大叫,以此来为自己的恐惧壮胆。

麦常顺清楚地记得,阿瓦阿布的腿部中了他的一枪后,狠狠地朝他看的最后一眼,充满着蛇蝎般的恶毒和幽魂般的怨恨。想到那眼神,至今他仍不禁一颤。问了半天,没有结果,麦常顺就生气地回到楼上去了。可他刚上楼不久就病倒了,高烧不退。

柳妈死后,查找阿瓦阿布的线索也就断了,再加上麦常顺卧床不起,查找幕后真凶的事情就只能由麦老太担当下来。她没想到,自己这样一把老骨头还要为这该死的仇恨操心劳累。她看着还不懂事的麦旺,深深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