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行的车队在距离狐村五分之一的路上找到了仰躺在地上的宝柱。通亮的车灯下,宝柱柔弱的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他的头正在吃力的扭动,两臂划拉着寻找某个支点试图坐起来。人们扶抱起他的时候,宝柱坐都无法坐直的瘫软下去,就像一只脱节的软骨类爬虫,并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喊疼。众人小心的把宝柱平放到车上有专人护理,连忙送往县医院。剩下的回家报信休息。宝哥则火速回村筹钱,然后急匆匆地载着刘老汉往回返。刘老汉开始还指责儿子酗酒不成人,转瞬又黯然神伤的打听宝柱的伤势。宝柱在县中心医院被积极抢救,但前景不容乐观。拍出来的片子显示,颈椎第三节骨折并压迫神经,医生断言宝柱有可能终生瘫痪。
刘老汉倾尽所有想让儿子站起来都无济于事。他变卖了带崽的母牛,二十只绵羊,春天待耕的土地。还有那些轻易不想动用的积蓄和家产都瞬间化为乌有。那也认了,只要儿子能够站起来。只要儿子能生龙活虎的喝酒、赌钱、骂女人,他就别无所求。看着儿子一天比一天憔悴弱小,连翻身都需要别人帮助时,刘老汉就感到了生不如死的煎熬和揪心挖肺的疼痛。老人用湿毛巾擦抹儿子的后背和胳膊,触摸他那棱角突出的骨头,不由得回想起儿子年少时的茁壮与顽皮。宝柱十多岁的时候,身体像石磙子似的结实,皮肤像西瓜一样光滑。闲下来时,老汉抽着卷烟问儿子:“柱子,爸爸老了你养老不?”宝柱就不加思索的回答:“养!”日子便有了奔头,生命便有了依靠。放牛的鞭子赶走了多少阴郁的日子,也抽出了为儿子放牧积攒的半生渴望。如今,儿子又回归成为孩子,不能自理不能长大的孩子。而我和老太婆又将渐渐老去。宝柱你没了老婆,女儿又不在身边,如果我和你老妈死了,你孤苦伶仃谁来照顾?宝柱,我的儿呀!爹也没造孽没干缺德事,为啥让你摊上这起祸事,遭这份洋罪呀?刘老汉实在弄不懂,自己这一生只想拥有平凡和安乐。这个极其普通的愿望却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哎!”老人长叹。他蹲屈身体在水盆里搓洗毛巾,再打算站起来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毛巾“啪”的掉进水里,溅起一捧珠泪。老人想努力撑着床站立起来,但是两眼发黑令他扑倒在地。无知无觉无痛无愁的夜永恒的降临。老人没有挣扎,没有呻吟即与世长辞。
宝柱声嘶力竭的叫喊,大夫赶来时刘老汉已经没有了呼吸。鲜血从嘴角鼻孔淌下来,死因是脑溢血突发。宝柱千万次的想站起来,哪怕是爬过去也要抱一抱老父那宽厚温暖的身躯,爸爸如海的深爱中包含多少快乐的岁月?儿时骑在父亲的脖颈上看秧歌,冬夜里围着火盆听故事,放学时炉子上烘烤的土豆,雪地里趴伏的肩膀,还有那刚刚抚过身体的粗大的手掌,那疼惜的目光。这就是我曾经辜负不懂珍爱的老父亲啊!忽然间就在眼前离去。他泪流满面地哀求医生救救他的父亲,无论花多少钱都可以。及至宝哥赶到时,宝柱还扯住他的手恳求他去找医生好好救治父亲:“我爹没死,是大夫不听我这个瘫子的话。你是村长,你求求大夫救救我爹,你快去,快去呀!”宝柱反复催促宝哥。宝哥哀痛的摇头,然后出去料理二叔的后事。宝柱的母亲本来就孱弱多病,如今更是雨打残荷形销骨立。她已经没有了任何主张,呆呆的听任宝哥的安排。多亏苏玖送来两千元钱,刘老汉的丧事才算草草完结。
宝柱也因为没有了救治的钱,同时医生也认为没有必要再住在医院里浪费资金,所以他被狐村的人抬回了家里。本来他应该住在炕上,可是他却执拗的要住在靠窗户的床上,这样他能够隔着窗户看看外面的阳光。老母亲像一棵风吹都能够倒的小草,艰难的帮他擦洗身体的时候,常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宝柱就一餐吃很少的东西,这样就省的母亲总要记挂他的便溺。刘老汉的死给了老伴淑英一个很大的打击,她会无缘无故的祈求老天也把她带走。或者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刘老汉的坟前整个上午。有一次,被苏泰看到了,就好意的前去劝说。淑英却嚎啕大哭,用刘老汉坟上的土扬到苏泰的身上,老苏泰只好退却的离开,并不住的回头叹息。
满丽从妹妹满果的嘴里知道了家里的变故,爸爸的瘫痪和爷爷的猝然离世,让她一时无法接受。应该如何选择生存的路?满丽不停的问自己。是留下来独立的生活,每天都能看到倾心喜爱的男孩子建?还是回家照顾父亲扛起生活的桎梏?这份桎梏会让她每走一步都会勒进血肉汗如雨下。家,沉闷压抑、枯燥单调、克制与死亡,只要想想都会让人发疯。满丽思前想后矛盾重重。五哥很同情满丽家里的遭遇,想给她一些钱以示帮助,满丽拒绝了。这个用水果刀破坏水果衣服的贪吃女孩,竟然对钱没有贪念,这让五哥很费解。本来五哥想寻找一个美丽年轻的花瓶,摆在家里装装门面,可是这个花瓶就要回归乡村田园,那么这个“国色天香”花店还为谁打点?还有那个大男孩李子建,他有的是时间粘着自己选定的花瓶,这毕竟是让人忧心的。可是满丽坚决的辞去了报酬优厚的工作,告别了爱护她的五哥还有恋人子建向那个不忍舍弃的家奔去。精于世故的五哥断定满丽不会在家坚持太久的时间,她这样的女孩,渴望自由,年轻美丽,青春好动的丫头能在那个闭塞的村子呆多久?这实在令人怀疑。
宝柱每天躺在床上,死鱼似的双眼盯视灰暗的玻璃。防寒塑料吱吱嘎嘎不停叫唤。风声雪声,狗吠鸡鸣,枯枝断裂,饥雀啾啾细小而宏大的传进而鼓。宝柱想一定是冬天死了,北风在谱写送葬的哀乐,呜呜咽咽的小河该哭疯了吧?一日三餐,吃喝拉睡都得任人摆布,真是生不如死。“死”,忽然间灵光一现,宝柱的眼睛与神经骤然清明。他尽最大的角度旋转脑袋寻找死亡的方式。电源太远,毒药没有,刀具无从寻觅,真是活不起死不起呀!宝柱颓丧的闭紧双眼。当满丽拎着行李意外的推门进来,亲切地呼唤“爸爸”时,都无法激起他的丝毫的激情与喜悦。倒是奶奶如抓到救命稻草般哭天抹泪哀哀欲绝,扯住满丽的手无尽无休的唠叨、没完没了的诉说。满丽亦相对垂泪。然后打起精神把爸爸换洗的所有衣物收集到一起,开始清洗那些堆放了许久的脏痕。杂乱无章的餐具更需要清洗整理,还有墙角的垃圾,损坏的器具急需要铲除修缮。这个家经历了灾难和死亡,看起来是如此的破败不堪。
母亲苏玖听到了满丽回来的消息,就甭提多高兴了。她打发满婷替自己去看看满丽是胖了还是瘦了?身体好不好?满婷不明白妈妈现在还惧怕爸爸什么?一个躺在炕上的人还能有什么能耐再伤害到她?但是,苏玖最清楚宝柱的杀伤力,同时苏玖更尊重宝柱忌恨她的权利,她不想让宝柱有被威胁的感觉。躺下的人是宝柱,可是他的心并没有躺下。满婷很小心的来看望父亲,宝柱并没有理睬她。姐妹俩个一面干活一面聊满丽在城里的日子,但是声音很小,好像怕宝柱听到。满婷离开时,满丽正给爸爸放正枕头。宝柱听到满婷离去的脚步,竟破天荒地说道:“丽,都忙完了?没事就和你姐玩玩去。剩下的由奶奶照顾。”“真的?我可以和姐姐一起出去?”满丽有些不相信。宝柱就点点头。满丽喊了一声“奶奶,我出去了”就出门追姐姐去了。留下奶奶不停的向宝柱抱怨:“傻子,你这是把闺女往苏玖的家里送,你清楚不?孩子这么小,要是真的不要你,看将来谁来照顾你?”宝柱就别过头去,不理妈妈的唠叨,并心安理得的闭目养神了。
满丽站在妈妈的院门外向里望,满婷伸手拉她,她还是要离开。满婷告诉她妈妈是怎样的记挂她,是怎样的心疼她。可是死心眼的满丽仍然只记得对爸爸的承诺:“只要爸爸不同意,她就不会认苏玖做妈妈”气得满婷直骂妹妹是“死脑瓜骨。”满丽却苦笑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玲珑剔透的塑料发夹,递给姐姐:“帮我给妈妈,这是我挣钱给她买的”。满婷就大声地呼唤妈妈,希望妈妈能听到好出来看看她的乖女儿。可是满丽却匆忙的跑走了。她害怕见到妈妈。她害怕妈妈的怀抱让她想念。她害怕妈妈的眼神,那不舍的牵挂呀!会让人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