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取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徒徒!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锦瑟觉得自己的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因为许幼安的话已经很明显的摆出了一个问题:就算他不动康煜,也总有人会下手。
决定离开,不是这一天的事。
就一直向南走吧。锦瑟想,就算逃不出去,也要尽自己最后的一分力,只为了康煜那双最清澈的眼,一切,都是值得的。
锦瑟记得胭脂曾经填过一阕《章台柳》,胭脂虽不工诗词,那词也并未有几分意境几分韵味,但那字句读来,锦瑟只觉刻骨铭心:千日酒。千日酒。旧日溪头垂素柳。怎剪青绦与君醉。视妾如命谁堪守。
深思熟虑,她用了不多的钱租了一辆破旧的马车,马很瘦,脊骨突出,一双眼大得黑白分明。锦瑟一直都很喜欢看马的眼睛,因为那样的眼睛,让所有的污浊,都变得一尘不染。跟着的车夫是一位不惑之年的男子,沉默寡言,木呐老实。
“我们去哪里?”康煜这样问着的时候,他已经莫名其妙的和锦瑟一起踏上了逃亡的路。
锦瑟抿了抿唇,没有回答他。因为她自己并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他。这样一场匆忙的儿戏一般的逃亡,似乎并不会有太大的作用。
“锦瑟。”不满被忽略的康煜第四遍重复他的问题,碎发在额角来回的摇晃,有细细的汗水渗了出来,他用衣袖拂去那种粘腻的触感,继续问第五遍,“我们去哪里?”
锦瑟微微回过神来,只一直瞧着他发怔,半晌才喃喃地道,“我们,往南走,到你的家里面去。”
“可是锦瑟不是说,我的家在京城吗?为什么要往南方走呢?很远很远的……”康煜嘟囔着,习惯性的扯住了锦瑟的手。
锦瑟没有挣开,只任他握着,笑道,“因为……因为……”
“我知道了。”康煜说,眼里满满的自信,“许勃那个混蛋?!对不对!”他说着,满是气愤的样子,“我讨厌死他了。”他生怕锦瑟听不清似的,又重复道,“我讨厌死他了!”
锦瑟叹了口气,道,“我也讨厌他。”她抬起眼去看康煜,“只不过,并不是你讨厌,他就不存在的。”
康煜听了她的话,像被扯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跌落了下去。
锦瑟见他这副样子,只带着些宠溺地道,“未明,在车上任什么性?”
谁知康煜却道,“难不成任性还要分地方的?”
锦瑟笑笑,伸手去帮他把头发重新绾上。又将那条帕子拿出来替康煜擦汗。帕子是梦泽绣的,说是留个念想。那条络子,是临走前碧纱替她打的,说是带在了身上,也好记得。不过是不久前的事情,如今想起,恍若隔世。
“锦瑟?”康煜拉了她的手,很认真地看着她,“我以前,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你以前……”锦瑟有些恍惚,心中难免的苦涩了起来,幽幽地道,“你以前,只爱漂亮的女子,多情薄幸。”她说着,只觉得心中难手,语声哽咽,可还是说了下去,“你以前……”
“我不想听了。”康煜像提出问题一样突然的打断了锦瑟的话,“我不想听了。”
锦瑟一怔,勉强笑道,“怎么又不想听了?”她抽回手,将帕子收了,耳里听着马蹄不断敲打着地面的声音,身子随着车身一起摇摇晃晃,破碎的往事却不愿再记起。
康煜重新抓回了被她抽回去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我以前是怎么样的不重要。”他说,“重要的是,现在的我。”
锦瑟呆了片刻,只怔怔地望着康煜。只听他又道,“是不是我以前做过让锦瑟伤心的事,所以锦瑟就不愿意理我了?”
锦瑟道,“我没有不愿意理你。”
康煜又道,“可是我和以前不一样了,锦瑟会不会不喜欢我?会不会讨厌我?会不会觉得我很笨很没用很给你添乱添麻烦?”
锦瑟听得笑了出来,逗他道,“你还知道你添乱添麻烦啊?”
康煜不满地瞪着锦瑟,又继续道,“锦瑟如果不喜欢我了,我该怎么办。”
锦瑟柔声道,“我不会不喜欢你的。”她叹了口气,又道,“你知道有一句话吗?那句话叫做——叫做‘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笑了笑,多少带些憧憬的意味,连声音都飘渺了起来,“意思就是,愿意一直和一个人在一起,等到头发都白了的时候,也不分开。”
康煜静静的听着,笑道,“那么锦瑟希望有一个这样的人吗?”
锦瑟微微蹙了眉,苦笑道,“自然是想的。”
康煜又道,“那我就做一个那样的人,一直和锦瑟在一起,等到头发都白了的时候也不分开,好不好?”
锦瑟听了,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一样,只觉得连风都温柔了起来。她看着康煜,慢慢的笑了起来,轻轻地道,“好。”
一路南行,车夫说,不过多久,便是天津卫了。
到了地方,车夫辞了一声,便转了回去。眼见得天色尚早,偶尔童心又起,却竟拉着康煜在街上闲逛了起来。
路过一家乐器铺的时候,康煜突然扯住了锦瑟的袖子,盈盈笑道,“你听。”
锦瑟顿住,略有些不明所以,便向店中看去,只听一名女子道,“五十弦的瑟,妾身却偏偏要了。”
店主道,“姑娘可知,瑟本二十五弦。”
那女子笑道,“可妾身偏偏却只想要那五十弦的瑟。”
锦瑟对康煜道,“那女子,好生奇怪。”
康煜道,“进去看看?”说着,撒娇一般地拽着锦瑟的袖子,“我就知道,锦瑟最好了。”
锦瑟自己也有些好奇,又见康煜如此执拗,便道,“进去看看吧。”
进了门,锦瑟才发现,那女子面前摆着一张瑟,做工精细,质地上等。
那女子见又有人进来,便笑道,“既然如此,妾身便不打扰了。”她看了看那瑟,叹息一般地道,“只可惜,不是我要的锦瑟。”说着便要走,却被店主叫住。
“姑娘,你定的瑟,还没有结帐。”
那女子又笑,“你做的不是我要的瑟,我没有要回定钱,就不错了。”说着,幽幽地道,“锦瑟无端五十弦,只可惜,差了二十五弦。”
锦瑟只过去看那瑟,轻轻的拨弄。音韵柔和,珠圆玉润。
那女子笑道,“这位姐姐,想来也是懂瑟之人?”
锦瑟道轻声道,“这位姑娘,何必如此?”
那女子一怔,笑道,“姐姐何出此言。”
锦瑟淡淡道,“无端无十弦,当时已惘然。”
女子笑,柔声道,“妾身受教。”说罢,付了钱款,又对锦瑟道,“妾身小字犁落,不知姐姐芳名。”
锦瑟偏头去看康煜,只是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犁落听了,理了理额前的乱发,笑道,“既然如此,犁落就此告退,他日有缘,定当再见。”
说着飘然出门,店主叫道,“姑娘,你的瑟。”
犁落回眸一笑,道,“不如便送给这位姐姐吧。好琴,定当送给解音之人。还请姐姐笑纳。”
锦瑟一怔间,那女子已杳然无踪。店主将瑟包好,对锦瑟笑道,“这位夫人,您的瑟,拿好。”
锦瑟听了店主的“夫人”二字,略报羞赧,匆匆的抱了瑟,告辞出门。康煜跟在后面,对自己突然被冷落感到十分的不解。
走在街上,康煜难免是好奇的。左看看右看看,他突然停了下来,对锦瑟道,“看,那灯多漂亮。”
锦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一盏盏莲灯被整齐地排放在一起。今天是几日了?锦瑟叹了口气,忍不住自嘲地想,自己竟也有“今夕是何年”的感慨了。
“夫人,不买几盏回去吗?”
“锦瑟?”康煜带着点拉长的尾音。
锦瑟笑笑,问那人道,“今日,是十几了?”
那人道,“十四了。”
锦瑟买了一盏莲灯,对康煜道,“明天晚上,我带你去放莲灯。”
康煜不解道,“莲灯,为什么要放?”
锦瑟微微的笑,“莲灯就是……为死去的人引路用的。”
康煜把灯提在手里,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那锦瑟,要用灯给谁引路呢?”
锦瑟怔忡了半晌,低低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为谁买的。”她忽然抬起头,看着康煜,她从未如此认真的对康煜说过什么。
“答应我一件事。”她说。
康煜被她的郑重弄得心神不宁的,急忙笑道,“锦瑟,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锦瑟道,“你说真的?”
康煜点了点头,道,“自然真的。”
锦瑟看着她,未几,轻轻地说,“等我死了之后,你会几得给我放莲灯吧。”
康煜听了她的话,着急起来,一把便抓住了她的手,激动起来,“你不会死的。”他说着,言语里有着焦急的迫切,“你不会死的,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锦瑟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始终只是看他。半晌才笑道,“我说的是如果。”
康煜定定地看着她,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锦瑟只觉得鼻子发酸,却笑道,“我答应过你,一直和你在一起,头发白了都不分开的。”她看到康煜的表情慢慢的柔下来,接着道,“但是呢,如果会发生的事情……”
“我不要听。”康煜打断了她,转过头去。
锦瑟呆呆地望着他,绕到他的身前去,“你刚才不是还说,什么都答应我吗?”
康煜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说了句,“我答应”可却还是一副别扭的样子。锦瑟笑出声来,看到康煜羞红了脸。
锦瑟笑着走在前面,康煜一直跟着她的背影,如一条长长的尾巴一般。康煜转过眼的时候看到卖针线的小摊,莫名的就想起来一个似真非真的故事,买了一绺红线,才匆匆地追上了锦瑟。
依旧找了一家临街的客栈,却不想又碰到了犁落。
犁落缃裙紫襦,回眸一笑,惊为天人。
“姐姐。”她柔声笑道,“敢问芳名。”
康煜看了看犁落,又看了看锦瑟,脱口道,“锦瑟……”他话未说完,却被犁落打断,“多谢这位公子。”她说着,望向锦瑟,“姐姐的名字,很好听呢。”
锦瑟抱着琴,微微的低着头,看到犁落的时候,莫名的就想起了素衣。
犁落素指纤纤,轻挑灯花,见锦瑟不语,亦是不以为意,取了苏合香塔,燃在宣铜炉里,袅袅的燃着。
“姐姐,可以为我弹瑟么?”犁落笑道。锦瑟却发现,她这次,没有用“妾身”二字。
锦瑟看着康煜,突然就笑了。她放下怀中的瑟,坐在桌前。酒保正要来询问,却被犁落挡住,只听锦瑟又道,“犁落姑娘,这首曲子,是弹给你听的,但并不是为你而弹的。”
犁落笑了笑,抬眼瞄了一眼康煜,轻笑道,“姐姐的意思,犁落自是明白的。姐姐的良人,真可谓是一表人才。”说罢,拂袖掩面而笑,袖起暗香盈,音如天籁。
锦瑟抚过琴弦,曲调流转,顿有哀戚缠绵之意。犁落掩口唱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取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和袅袅,鱼尾何徒徒!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声刚落,掌声便起。锦瑟回过头,见俞含烟倚门含笑,俊秀里含着三分俏丽,见了锦瑟,张口道,“锦瑟姑娘不愧是琴师,今日听来,如聆天籁。”说罢,向犁落望去,又道,“这位姑娘,却又真个是‘暂引樱桃破’。”
犁落盈盈笑道,“多谢公子美言。”
俞含烟一笑,故意一般没有理会康煜。而康煜知她是和许幼安一起的,本就不喜她,今日见她来,心里就不大高兴,又见她和锦瑟搭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想起那日偶然听到许幼安叫她“三小姐”,便忍不住揭起人家的老底来,“三小姐,怎么我和锦瑟到哪你就到哪儿?跟在人后面有意思是不是?”
俞含烟听了他的话,硬生生的气白了一张分面。锦瑟深知康煜已经把这位小姐得罪了个遍,欲开口说些什么替康煜开脱,可嘴就像被缝上了一般,无论如何就是张不开。好在犁落上前道,“这位公子真会开玩笑。”她瞥向俞含烟,又道,“这么俊俏的公子,怎么会是小姐呢?”她笑笑,对锦瑟道,“姐姐,你说是不是。”
锦瑟站起身来,按住康煜,笑道,“正是如此。”说着,冷汗不由得透了内衫,心里恨康煜不知轻重,可又怎能怪事事不知的他?心下暗暗思忖,口中对犁落道,“今日有劳犁落姑娘了。”说完,又对俞含烟道,“俞公子,今日未明多有得罪,还请包涵。”
俞含烟冷哼了一声,却又不便对锦瑟发火,只哼了一声冷笑道,“你把他管好就行了。”
锦瑟叹了口气,轻声安慰康煜,见他面色好了一些,才对酒保说了住店的事。
楼上的客房宽敞明亮。这时早已是月色当头,康煜神秘兮兮地说要给锦瑟看一样东西,表情既高兴又得意,像做了好事等待夸奖一般。
锦瑟见他这样,不免心中好笑,凑上前去问他。
康煜将那绺红线取了出来,系在了锦瑟的手上。锦瑟抬头去看他,他笑得如花灿烂,“这个样子,就叫做不离不弃。”
锦瑟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了看锦瑟。终究只是一笑,“那么,谢谢你了。”
康煜从身后突然抱住锦瑟,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今天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锦瑟一怔,知道他是在说刚才的事,“因为,如果你再说下去的话,许幼安就要杀你了。”她半真半假地说了这句话,而康煜却还是十分的不以为意。
“他想杀就让他来好了。”康煜慢慢的放开锦瑟,在桌前坐下,胡乱的倒了杯水来喝,“我怕他吗?”
锦瑟叹了口气,在康煜对面坐下,“可是,你不是答应过我要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吗?如果许幼安杀了你,你就不能和我在一起了。”
康煜怔怔地看着锦瑟,半晌才道,“对不起。”
锦瑟笑笑,去关了窗,对康煜道,“你睡吧,天太晚了。”
康煜倔强道,“锦瑟不睡我就不睡。”
锦瑟叹了口气,道,“我睡不着,你先睡吧。”
康煜却执拗地坐在那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锦瑟,大有“永不妥协”的味道。锦瑟见他这样,最终这无奈道,“你说怎样就怎样。”
锦瑟是被犁落敲门的声音惊醒的。晚上只想着许幼安的事情,翻来覆去也始终是睡不着的,一如不知愁的少年一般的康煜,头沾了枕,便睡得一塌糊涂。
按照明代地图京都南行就是天津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