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食物中毒
夜很深了,她仍抱着膝盖蜷坐在木条椅上。
在过去一小时里,她一动不动地蜷着,半边脸贴着膝盖,眼泪顺着眼角,汩汩流过鼻翼、嘴角、下巴,最后浸透了胳膊。
尉迟来远远看着,心里一阵酸楚。
从兰花小馆出来,她就一直咬着唇,忍着泪,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给他引路。对于之前发生的事,她只字不提,他也只好只字不问。到家以后,她就开始擦地,跪在地上,从这间屋擦到那间屋,从院内擦到院外,在他以为她终于要歇息的时候,她又开始整理储藏室,全部做完,已是凌晨一点半。然后,她就安静地蜷在那儿,默默垂泪。
女人果然是水做的,只是不知像她这种流泪法,会不会因为重度脱水而香消玉殒。
尉迟来摸索着走进院子。
听到声响,看到他影影绰绰的身形,唐一一忙用手背抹去眼泪,把腿从木条椅上放下,准备站起。只是,长久的血液流通不畅造成的腿脚麻痹让她刚站起又跌坐回去,“嘭”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大声。
尉迟来问:“是一一吗?”
唐一一轻咳一声,微哑着嗓子应:“是,对不起,来少爷,我吵到你了。”
“没有,”尉迟来在她对面的石椅上坐下,柔声道,“我睡不着,你陪我坐会儿好吗?”
“嗯。”
“一一,我有点渴,你帮我倒杯水好吗?”
“好。”
去而复返的唐一一端了两杯水出来,一杯递给他,一杯捧在自己手里大大喝一口。
“一一,天上有星星吗?”
她抬头望了望天,只见黑蓝天幕上群星闪烁,于是应:“有,满天都是星星。”
说完,她才想起他看不见。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太阳、星星、月亮、花鸟鱼虫、江河湖海、峰峦叠嶂,甚至是一点点的天光,他都闻所有闻却见所未见。唐一一突然想起小时候读的《盲人摸象》的故事,当她读到盲人说大象是一条蛇一把扇子时,她笑不可抑,可是现在她一想到他也可能会给出同样的答案,她却再也笑不起来,只觉心酸一股股涌上来,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呵,不要说大象了,他恐怕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
“一一,你的眼泪真是比星星还多呢。”
尉迟来轻叹一声,拉下她使劲咬在嘴里阻止自己哽咽出声的手背,将她带入怀里,轻轻拥住。
压抑了很久的唐一一,只需要一丁点温柔的对待,就可能引发全面失控。更何况,他的温柔,是那么诚挚和怜悯。
就一晚,就一晚也好。
让她贪恋这一抹温柔,放纵自己和他亲近。
终于哭出声的唐一一,一边抽噎一边含糊不清地申诉:“我、我不是,我没有,我虽然撒过谎,可……可是,我,从来没偷过东西,从小到大,她……她老是当着那么多人面说我是小偷,为……为什么,她还不放过我,呜,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咳——”
尉迟来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哄:“一一,你要知道,这世上总有些人不可理喻,所以,不要为了那些对你不好的人浪费你的眼泪。”
“为……为什么,活着,是这……么不……如意。”为什么,这么好的人却没有看世界的权利。
“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不可能事事都称心如意啊,”他叹,“上帝总是爱给人留下一个缺憾,然后让人穷其一生来实现人生的圆满。”
“是这样吗?”她抬起的泪眼望着他。
你呢?你的人生何时能够实现圆满?
“喂,芭比,醒醒!”
唐一一睁开眼时,刺目的阳光又逼着她迅速合上了眼。
天,眼睛好痛!
她揉着眼记起自己前一晚的不佳表现,顿时羞惭懊恼地呻吟一声,把脸整个儿埋进了枕头。
呜,好丢脸!先是形象不佳地出现在他朋友面前,再被那个女人当众指责为小偷,然后又歪在他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天,即使他看不见她,她也找不到脸去见他。
“喂,芭比小女佣,快起来啦,现在都十二点了,你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十二点?!
唐一一一骨碌爬起来,随着仰头的动作,“咚”一声撞向唤她起床的小美,小美“哎哟”一声痛叫:“喂喂,芭比,别急,呼,天哪,痛死我了,你难道都不长肉的吗?”
唐一一光着脚不安地站在地毡上,小美则一边笑一边摇头,“好了好了,你真是胆小哎,我被撞一下又不会死。快别发愣了,你先刷牙洗脸,弄完了到客厅来找我。”
待唐一一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妥当来到客厅,只见厅内的沙发、茶几、躺椅、脚墩上全铺满了尚挂着标牌的衣服,地上则七零八落地散放着几只鞋盒,凌乱的样子让她怀疑她前一天晚上到底有没有打扫。
小美看到她身上松松垮垮的碎花五分裤以及分不出男女样式的米色T恤,不敢苟同地“耶”一声,摇头不已。
“芭比,你这样子可不行哦,女人哪,千万不要白白糟踏了自己的天分。你以前的衣服就当家居服穿吧,以后若是出门,就穿我为你配的这些。你也知道,阿来看不见,你俩单独在一起时,随便你穿成什么样就算你什么也不穿都没关系,可是,你现在是阿来的领航员,阿来虽然喜静很少出门,可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出去,届时你要是穿得太寒碜就会像昨晚一样觉得没给他挣到面子,像你这么敬业的小女佣应该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吧?喏,这些全是工作服,你先试试大小,要是不合身,我让他们去换。不准说不哦,身为女佣的头一条,就是主人朋友的话绝对要服从。听清楚了吗?”
被她连珠炮似的一番轰炸,唐一一想说“不”也找不着机会,只好被她推着走回卧房,换上了美丽的裙子。
她已记不清她有多少年没有穿过裙子了。
看到镜子里有点陌生的自己,唐一一咬了咬唇垂下了眼,然后吸了口气,拉开门忐忑不安地看向小美。
“wow,”小美惊艳地打了个响指,“芭比公主,来,转两圈给我看看。”
唐一一拘谨地转一圈再转一圈,回身时看到尉迟来双臂环胸倚在琴房门口笑靥温柔,她脸上一红,下意识就想逃。
可惜小美完全不给她机会,一把把她拉到了尉迟来面前,邀功讨赏:“来少爷,我原以为她这么瘦没什么好料儿,没想到竟会骨感得这么性感,喏,先说好了,以后她就归我打扮,你不准把她外包给别人哦。”
刚刚脱离“色盲”队伍没多久的尉迟来,前两天才学会完全正确地将各个色彩对号入座,不过就算他对色彩搭配学一窍不通,他这会儿也知道,同样是碎花的图案,却也会因面料裁剪设计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她以前的衣服让她看起来像个孩子,而现在的衣服则让她看起来像个女人。
虽然唐一一不停对自己说“反正他看不见,没什么好害羞的”,可他的眼神却让她感觉他很“欣赏”她现在的模样,于是,她的脸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燃烧。
尉迟来轻笑着开口:“既然一一打扮得这么漂亮,那我们就出去显摆显摆吧。”
结果,一显摆就显摆到了动物园。
动物园里,人潮如织。
唐一一紧捏着尉迟来的手,牵引着他往人少的地方走。
其实,她的光圈已能照亮他三米的前程,只要她站在他身边,他不用扶持也能稳步行走。可是,被她微凉的小手捏着,他的心仿佛被捏成了一颗甜甜软软的糖,这种感觉,真好。
尉迟来偏头看向唐一一,她正心无旁骛地曲着左肘弯着左臂挡着人流,紧张兮兮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他是别人碰不得的瑰宝。
他轻笑一声,换来她的仰头注视。
不知道他笑什么,她想问又问不出口,只好咬了咬唇,低回了头。
她这个爱咬嘴唇的坏习惯可真是根深蒂固呵。每当她的牙齿咬向嘴唇中央,那个被咬的点就会从粉嫩色变成苍白色,然后在她松开牙齿后,比粉嫩深一点的桃红色就会从嘴唇两侧汹涌着填补回去,诱人的色泽让他想起早上吃的水蜜桃。
尉迟来又笑一声,捏紧她的手。
这时,有人从身后嚷着“借过借过”冲过来,匆忙间随手拨了唐一一一把,毫无防备的一一趔趄着倒向尉迟来,他忙将她带入怀中,用后背抵挡他人的冲击。
在身体贴合的瞬间,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唐一一抓着他胳膊快速推开他,面红耳赤地重新站回他左侧。
“呃,那个,前面就是猴山,里面有金丝猴、懒猴、指猴……”
为了掩饰尴尬,冲淡怪异的气氛,唐一一开始充当解说员。
很多时候,情况就是这样。一旦开口说了话,中途就不能停,一旦停下来,沉默就会让人变得连手脚都无处安放。于是,向来安静的唐一一很反常地变成了话痨,从猴山到虎穴再到禽鸟园,她搜肠刮肚寻找各种形容词来描述各种动物的特征,力求让他能通过她的描述在脑中勾勒出最接近真实的动物面貌。
尉迟来一路微笑,一边听,一边点头。
“在澳大利亚,袋鼠妈妈叫kangaroo,袋鼠妈妈口袋里的小袋鼠则叫Joey。Joey念起来很像Joy哦,有了妈妈的保护宠爱,小袋鼠才能快乐成长吧。”
说这话时,她眼中一黯垂下了眼,但很快又扬起眼帘,冲自己握了握拳,“无论有没有妈妈,小Joey都是打不倒的!”
“天鹅是最痴情的鸟了,如果它的另一半去世了,它就会闷闷不乐地绝食,有的还会撞墙自尽呢。大雁也是,我小时候真有看过迁徙中的大雁哦,它们和书里写的一样,一会儿排成个一形,一会儿排成个人形,可是现在都看不到了。以前听过一首歌叫《爱情鸟》,我还以为是人编的鸟名呢,没想到真有这种鸟,它是一种海鸟,老是成双成对飞来飞去,如果有一只鸟死了,另一只鸟就会悲哀地在天空盘旋,然后一头扎进汹涌的海浪中殉情。它们死后,身上的羽毛就会自然脱落漂浮在海面上,所以人们又叫它羽鸟。”
“哇,快看快看,孔雀开屏了,好漂亮!”
她兴奋地晃晃他的手,指向围了篱笆的孔雀园,大眼闪亮,小脸泛光。
尉迟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移动一下身体调整好角度,看向那只骄傲美丽的孔雀。
孔雀昂首阔步,似是知道自己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得意地绕场一圈后,闭屏谢幕。
“好美哦,我第一次看到开屏的孔雀呢!”
唐一一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一抬头看到他眼中的笑意,她才惊觉他看不见。
她懊恼地咬住嘴唇,后悔不已。她真是一头粗心的猪,明知他看不见,还叫他“快看快看”,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猪猪猪!
尉迟来抬起手指捏住她的下嘴唇,阻止她继续咬下去,然后眯着眼陶醉地道:“唔——我闻到了烤玉米的香气。”
被他亲昵的举动吓到,唐一一似石化了般,缓缓松开牙齿,愣愣地看着他,一动也不敢动。
尉迟来又笑出声,改刮一下她的鼻子,拉着她顺着香味走到烤玉米摊前。
“老板,来两根烤玉米。”
唐一一愣愣地看着他用鼻嗅法挑选玉米,愣愣地看着他付钱,愣愣地看着他微笑着把烤得金黄甜香的玉米举到她面前,愣愣地看着他轻咬了一口玉米,愣愣地看着他冲她扬了扬眉眼中笑意闪动,“一一,快吃,很香!”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如果,她不是女佣而是他女友,那该有多好。
如果能当一天,只当一天他的女友,也是好的啊。
唐一一咬着糯香的玉米,看着他温柔含笑的脸,心里有一点甜有一点涩还有一点微微的疼。
“怎么了?不好吃?”
唐一一咬了咬唇,咽下喉间的哽咽,学着他的样子,微微一笑,“真的好香。”
认识她这么久,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她笑。
第一次是看孔雀开屏时,她笑得无忧无虑好像什么心事也没有的孩子。第二次,这个微笑,却让他心头一梗,眼中突然生了泪意。
“一一,走,我们再去吃煮花生、煮毛豆、麻辣小龙虾、臭豆腐、羊肉串、骨肉相连……”
那一晚,他们坐在路边摊,就着昏黄的路灯,伴着木炭的炊烟,推杯换盏,畅怀大吃。
他几乎把他所知的笑话全给她讲了一遍,而她则似把以前没舍得露的笑容在这一晚如数绽放。
看到她肆无忌惮笑得捧腹,尉迟来心里却涌上没来由的心酸。
她笑的时候,两眼弯成两轮下弦月,放松的样子就像院里那只悠闲舒心的大白猫。可是,她不笑的时候,那眼里盛装的重重心事却似化不开的黑不见底的浓墨。
“来少爷,谢谢你,祝你晚安。”
回到家,她又恢复了女佣的腔调,一板一眼和他保持着距离。
见她低眉敛目恭送他回房,尉迟来嘴角逸出一抹苦笑。
瞎子是看不到春天的啊,尉迟来,你到底在奢求什么?
他点点头进了屋,她却站在门口久久没有移动。
左脑说“亲近”,右脑说“疏离”,左右脑进行着激烈的搏斗,搏斗的结果仍是势均力敌。
于是,向来缺眠渴睡的唐一一破天荒尝到了失眠滋味。
每一次翻来覆去,每一次辗转反侧,都驱散不走盘踞在脑海中的关于他的影象。
他美丽的眼,他温柔的笑,他弹琴时陶醉的表情,他静立时孤绝的神色,他在人群中的贵气清雅,他在独处时的静谧祥和,每一样风貌对她来说都具有勾神摄魄的吸引力。
这样一个人呵,她何德何能竟然有缘与他相识。
躺在被窝里,唐一一一会儿傻笑,一会儿惆怅,反反复复,情绪激动。
床头的闹钟“嘀答嘀答”地响,规律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逐渐汇成了一首催眠的歌。
不知过了多久,睡得迷迷糊糊的唐一一被腹部的剧痛惊醒。
唔,好痛,只要稍微动一下,她就痛得想吐。
又食物中毒了吗?
上一次这么痛是什么时候?十年前?八年前?
这一次,会是谁先发现她的不对劲,是那个嫌弃她的马老师,还是那个讨厌她的张同学?
啊,唐一一,唐一一,你已经二十二岁了,你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脆弱无助的小女生,所以,不要依赖别人,要自救,一定要自救。
唐一一挣扎着坐起身,摸索到灯的开关,拧亮一室的光明。
当看到床脚沙发上的绿豆蛙抱枕,她混沌的大脑开始涌进一丝清明。
如果她中毒了,那那个买绿豆蛙抱枕给她并陪她欢声笑语一晚上的人会怎样?
一想到那个人会在无尽的黑暗中疼痛挣扎,唐一一硬是撑起虚软的双脚扶向墙,佝偻着身子向他的房间前进。
平时短短数米的距离,这时走起来却似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的天涯。
当她顶着满额头的冷汗站到他门前,她连抬指敲门的力气都没有。
“来、来少爷?”
她试着出声,可发出的音低如蚊蚋,她只好先倚着门板积攒了好一会儿力气,这才咬着牙颤着手拧开门把。
门一开,她就软倒下去,下巴直直磕向木地板,带来另一波令人昏厥的疼痛。
“啊——”
原本睡得安详沉稳的尉迟来突然抽搐一下,惊坐而起。
睁眼的瞬间,他看到了光,而她躺在光圈里,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嘴里逸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他连忙下床抱起她,把脸颊贴上她的额头,焦声急唤:“一一?!一一!”
唐一一费力地抬起眼皮,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来、来少爷,食物中、毒了,好痛……”
“一一,别说话,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你、痛不痛?你、你别管我,你快去医院。”
见她明明痛得满头汗还拼命扭摆着身子想要从他臂弯挣脱,尉迟来恼怒地抓起床上的薄毯包住她的手脚,喝道:“痛就不要乱动!不要说话!我们马上去医院。”
“可是……”
是,可是,该死的可是,可是他看不见,他连医院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连医院两个字是怎么写的都不知道,他怎么送她去医院!
尉迟来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的眼盲!
他将她轻轻放上床,手指颤抖着拨通了大哥的电话。
“喂,大哥,是我,是,五分钟能赶到吗,我要去医院,不是我,是一一。大哥,你快来,见面再说。”
挂了线,他立刻抱着一一站到巷子口,翘首以待。
短短五分钟,却漫长得好像是五年。
她每一声细微的呻吟都似一根钢针扎在他心上,引起刺穿般的尖锐疼痛。
在他醒来之前,她一定痛了很久。
他抚着她下巴上的磕伤,闭上了眼。
如果他不喝酒,就不会睡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