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误会大了
当尉迟早飙车赶到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个站在路边无助脆弱的弟弟。
这种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无助和脆弱,他已经有近二十年没再看到。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阿来和小朋友出去玩儿,那些坏小孩儿欺负他眼盲,骗他站在马路边等,他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种无助脆弱的表情。
当他背着他回家,阿来伏在他背上问:“大哥,什么是瞎子?就只有我是瞎子吗?阿来很乖很听话,从来不做坏事,为什么那些坏小孩儿不瞎,唯独我是瞎子呢?他们说我上辈子是个坏人,因为做了太多缺德事,所以才报应到这辈子。那我以后多做好事,是不是就能看见了?看得见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阿来好想看一眼哦,只看一眼也好。”
听着他一声声的追问,尉迟早哽着喉咙无法回答。
他永远记得,在那个呵气成霜寒风冷洌的冬夜里,他无言地背着他,一边走一边抹泪。
从那时起他就发下重誓,就算是花光尉迟家的最后一分钱,他也要治好他的眼。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钱越来越多,而他的眼却毫无起色。
每一年,他都会在世界各地投资无数金钱用于眼科研究,而每一年,那些研究都会造福数不胜数的盲人,可偏偏就是造福不了自己最最想要造福的弟弟。
尉迟早心疼地走近尉迟来,低声唤:“阿来?”
“大哥?”
尉迟来看着他走近,直到听到他的声音,他才迟疑地唤了一声“大哥”。
在他从小到大的想象中,大哥该是那种温柔和善慈祥和霭的人,可眼前这位,怎么看也不符合他的想象。
尉迟早伸出手想接过他怀中的一一,他却搂得更紧,防卫地问:“去年小妹过生日的时候,你送了她什么生日礼物?”
“阿来?”
对他强大的防卫意识,尉迟早不知是该叫好还是该心酸。他收回手,故作轻松地调侃:“阿来,如果你喜欢四叶草的胸针,我不介意在你今年生日的时候也送你一枚。”
听到他的回答,尉迟来松了口气,立刻问:“车呢?快,一一疼晕过去了。”
尉迟早看一眼停在五米外的车,“如果你把她交给我,我想我们能快点回到车上。”
“不用,我能跟上你。”
确实,他能跟上,并且跟得又稳又快,就好像那双眼睛从来没有瞎过。
直到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并且将车驶出了十米远,尉迟早才问:“阿来,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尉迟来愣了一下,才苦笑道:“真是什么事也瞒不了大哥。大哥,我想,我是中了唐氏光明咒。”
“唐氏光明咒?”尉迟早眉头一拧,问,“她叫什么?”
“唐一一。”
从后视镜看到大哥的表情,尉迟来不安地补充:“大哥,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为难她。”
“哼!”尉迟早不满地冷哼一声,“只要她不为难你,我岂会无缘无故地为难她?!我这大哥在你眼中就这么蛮横无理?”
“不是,大哥,我只是……”
“哼,只是什么?只是因为我长相凶恶就像一只大灰狼,而她则是需要保护的小红帽?没想到你们一遇上唐姓女就都变成了一个德性!”尉迟早心里不是滋味地瞪他一眼,脸色阴郁,“先是延中了唐半醒的心声咒,现在你又中了唐一一的光明咒,下一个中咒的会是谁?该死的,要是让我逮到下咒的人,我非剥了他的皮!”
尉迟来低下头,轻揉着唐一一皱拢的眉心,提醒道:“大哥,你无缘无故的喷嚏症会不会也是唐氏咒的一种?”
提到喷嚏,尉迟早恼恨地捶捶方向盘,“若真有那个姓唐的,她最好有多远躲多远,否则!”
说话间,车子很快驶进了医院,唐一一很快被推进了检查室。
唐一一醒来时,腹部仍是一抽一抽地疼。
“躺好了,不准动!”
一个长相凌厉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头顶上空,凶巴巴的样子吓得她僵着身子,很听话地一动也不敢动。
“这里……我……他……来少爷……”
一阵窒人的沉默过后,唐一一壮着胆子语无伦次地问出心中的疑问。
“医院,你,急性阑尾炎,他,回家取东西。”
男人的语气生硬冰冷,很不友善。
“你、你是医生?”
“不。”
“护士?”
“不。”
“那,你是?”
“闭嘴!”
尉迟来回到病房时,只见大哥板着脸对着笔记本电脑开着视频会议,而唐一一则平躺在床上转着眼珠东瞄西瞅百无聊赖。
“一一,你醒了?”
听到他的声音,唐一一如蒙大赦,眼中的喜悦似破土而出的嫩芽拔地而起。她撑着肘想坐起来,可一瞟到尉迟早,她又放下手肘,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呜,好丢脸,再憋下去,她的膀胱就要爆炸了,可是,为什么连个女护士都没有?
尉迟早睇她一眼,动作迅速地收拾好电脑,临走前神色复杂地望着尉迟来叮嘱道:“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选择。如果有不好的事发生,你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当尉迟早走出光圈,尉迟来收回视线望向唐一一,“还痛吗?”
“唔。”唐一一咬了咬唇,“他是你亲大哥?”
一个看着那么冷酷,一个看着那么温柔,实在很难把他俩组合在一起。
“是。大哥给自己揽了太多责任,他总是把自己绷得太紧太苦,所以看着比较严肃,但实际上却是个很体贴很温柔的人,你不要怕他。”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保温盒,盛出一碗浓香的汤。
“来,多喝点汤才能好得快。”
唐一一望着抵在唇边的汤勺,懊恼地闭了闭眼。
“一一,来,张嘴。”
可是,看到水,她好想上厕所啊!
“我、我想先方……方便一下。”
她嗫嚅着终于提出了要求,咬着唇羞答答的样子令尉迟来哑然失笑。
“傻瓜,怎么不早说。来,你刚做完手术,小心别扯到伤口。”
看他伸出胳膊打算抱她上厕所,唐一一揪着床单紧绷得连伤口都开始抽搐。
“那个,我自己应该能行。”
尉迟来挑挑眉,“我很确定你一个人搞不定,护士去吃饭了,所以你现在只能倚赖我。”
“可是……”
唉,算了,反正他看不见,丢人就丢人吧。
尉迟来将她稳稳地放到马桶上,然后举着输液瓶转过身,“小心不要扯到伤口,如果需要帮忙就不要逞强。”
唐一一艰难地抬一下左臀再抬一下右臀,每抬一次只能往下扯一点点,可就是这一点点的用力也让她疼得抽气。
另一只输液的手虽然尽量保持自然下垂,可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动作而用力,当血回流进输液管时,唐一一吓得“啊”一声叫出口。
闻声,尉迟来立刻转身,待看到输液管里的鲜红,他脸上一白,忙叫:“放松,手别用力,慢慢垂下,对,对,就这样,好,好,一会儿就好。”
唐一一听话地照做,当一切恢复正常,她才意识到自己裤子半褪,那模样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尉迟来别开脸,“一一,如果你相信我,就让我帮你。”
唐一一低着头咬着唇,咕哝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如果连盲人都不可信,她还能相信谁。
可是,就算明知道他是盲人,她还是会因为他的帮助而羞红满面。
呜,为什么她老是在他面前丢这么大的脸?
而更丢脸的是,她的大姨妈竟然好巧不巧地选在此时降临!
看到内裤上的血渍,唐一一僵坐在马桶上,已忘了尿急的紧迫。眼下,更紧迫的事,是从哪里找一块带翅膀的小面包以及一条干净的内裤。
背对着她的尉迟来半天没听到动静,不安地动动身子,问:“一一,怎么了?”
欲哭无泪的唐一一认命地闭了闭眼,将丢脸进行到底,“那个,我,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买一包卫、卫生巾。”
啊啊啊啊啊,天要亡她吗?为什么要让她丢脸丢得这么彻底?
说完这些话,她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如果可以,她真想把头塞进脖子里。
她和他之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三秒,接着尉迟来默不作声地取下淋浴器的喷头,然后把输液瓶挂到了淋浴器上。
“我马上回来。”他说。
唐一一含含糊糊地“嗯”一声,扭绞着手指保持着低头认罪的姿势。
十分钟后,当女护士拿着卫生巾和内裤走进卫生间,唐一一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是,当她看到护士手里那条眼熟的内裤,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那个,那是哪里来的?”
“尉迟先生给的。”
呜,她不活了啦!敢情他回家取东西,也包括取她的换洗衣物。可是,可是,她的内裤都又旧又丑,这一条还破了个小洞,呜。
唐一一力持镇定,看着女护士将卫生巾贴向内裤成功堵住那个该死的小洞,然后继续力持镇定,配合女护士轻柔的动作褪下脏衣换上干净的内裤。
待一切收拾妥当,女护士冲门外道:“尉迟先生,你可以进来了。”
一听到他就守在门外,唐一一的镇定立刻消失无踪。
天,他要进来了,他要进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没等到她想出怎么办,他已经将她抱了起来。
她咬着唇闭着眼,僵硬得忘了呼吸。
直到身体落向柔软的床铺,直到他温热的鼻息离开她的脖颈,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可是,一睁眼看到他举着汤勺过来,她立刻又紧张起来。
“来,把汤喝了。”
她不吭声,大眼似蝶翅般一闪一闪地瞟着他,想从他眉眼间读出他一星半点的思绪。
尉迟来忍着笑,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命令道:“张嘴。”
她咬咬唇,听话地张嘴。
于是,他喂一口她喝一口,一碗汤喝完,她却似受了满清十大酷刑般出了一身汗。
喝完汤,他把她的手机递给她,“我回去的时候,你的手机一直在响,之前还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我怕有急事就拨了回去,你爸爸接的电话,他说他一会儿来看你。”
听到他的话,她的手一抖,手机“啪”一声掉到了地上。
“我不想见他。”先前还羞红的脸立刻血色尽失,她迅速拉上被子蒙住头,“不要让他过来。”
可是,门外响起的声音却预示着她不想见的人已经到来。
“唐先生,令嫒就在这里,请。”
尉迟来转过头,看向推门而入的男人,礼貌地伸出手,“伯父,您好,我是尉迟来。”
唐文朝盯着他的眼睛飞快地扫视他一圈,然后热情地伸出双手用力相握,“尉迟先生,真是对不住,一一给你添麻烦了。”
“伯父太客气了,反而是我麻烦一一的地方比较多。”
“这孩子就是任性,经常动不动就跑得不见踪影,这次竟然去到你家当女佣,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听不下去的唐一一猛地拉下被子,冷声道:“不要假惺惺了,有话直说,说完请立刻走人!”
“一一!”唐文朝低喝一声,瞪她一眼后又笑着转向尉迟来继续道:“对不起,让尉迟先生看笑话了。我和这孩子之间有点误会,能不能请您先离开一下,我想单独给她做个解释。”
唐一一“噌”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冷声道:“不必!我们之间没有误会,你不必浪费口水解释。你走!”
“一一!你这孩子脾气怎么这么倔!尉迟先生,不好意思,这孩子脸皮薄,你若是站在这儿,她恐怕听不进我说的话,能不能麻烦您暂时回避一下?”
尉迟来扫一眼怒火中烧的一一,见她未出口挽留,于是点头道:“好,你们慢谈。”
待他一出病房,唐文朝立刻坐到病床边,急切地问:“一一,你是怎么认识尉迟先生的?”
唐一一咬着牙,面色如霜,“和、你、没、有、关、系!”
唐文朝脸上一愠,“你怎么这么记仇?是,我这当爸爸的确实对你关心不够,可是,我毕竟是你爸爸,无论你再不情愿,你都是我的女儿。”
“是,”唐一一勾勾嘴角,讽刺地点点头,“不必你刻意提醒,我时时刻刻都牢记着我是一个天生的错误。”
闻言,唐文朝马上放低姿态,“一一,对不起,是爸爸对不起你,这不是你的错,是爸爸的错。”
“是吗?如果我记忆没出错的话,你以前可是把错误全都推到妈妈身上。”
“一一,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就不要耿耿于怀了。连古人都说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又何必过于执着。”
唐一一嘲讽地望向他,“哦,那,我这个天生的错误,该如何修改才好?”
唐文朝搓搓手,望望门口问:“一一,尉迟先生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雇用关系。”
“雇用关系?这么简单?”
“你想要多复杂?”
“听你阿姨说,在兰花小馆,他可是说你是那里的老大。你知不知道兰花小馆的背景?你知不知道尉迟来是谁?他可是尉迟早的弟弟,是盛世财团的第二继承人。你可知道盛世财团?据说它的资产高达五百亿美元。听听,五百亿!就算他只拥有百分之一的股份,那也是五亿美元。一一,虽然他是个瞎子,可我看他的样子,生活自理应该没有问题,你能住这么好的病房,是他安排的吧?我看他对你不错,你不妨多动点儿心眼把他弄到手,到时候一世无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岂不挺好?”
唐一一不敢相信地瞪着眼前这个所谓的父亲,气到了极致反而笑起来,“是,到时候你会成为他的岳父,你的蓝天科技也可顺利上市,而你也可以在那个女人面前扬眉吐气再也不用受制于人。”
唐文朝兴奋地连连搓手,一迭声地应:“对对对对对,到时候你一人升天,也仙及仙及我们这些鸡犬。一一,这么好的机会,你可要抓牢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唐一一紧捏着拳,忍住想要殴人的冲动,假笑道:“是,多谢父亲大人指点迷津,一一记下了,你请回吧,一有好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动动脑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给我打电话。记得,一有好消息,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一定。”
挤出这两个字时,唐一一差点将牙龈咬碎。
呵,这就是父亲,她的父亲!她竟然和他流着同样的血!
当她饿得头晕眼花去找他时,他无视她的苍白虚弱,对着她就是一阵气急败坏地低吼:“一一,你想害死我吗?没我允许,你不准叫我爸爸。以后,我不去找你,你绝对不准来找我!”
当她冻得哆哆嗦嗦想听听他的声音时,他不但没有奉献一丝稀薄的温暖,反而咬牙切齿地摔掉她的电话,“你到底想害我到什么时候?我不是你爸爸!我没有钱!你不要再来骚扰我!”
当她生病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她央求着想见他最后一面,他却冷酷地托人转告说:“等你真死了,我一定会去看你。”
她一次次抱着渺小的希望,以为这一次或下一次,他会对她有哪怕是一丁点儿的不同,可是,她总是在奢望,一次次地过分奢望。不曾想,在她早已绝望的时候,那个千求万唤不舍现身的父亲终于主动露了面,只是没想到露出的竟是这么狰狞丑陋的面。
这样一个无耻的人,为什么是她的父亲?为什么她是他的女儿?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当一只猫一条狗一头猪,她也不愿当他的女儿!
唐一一愤怒地抓起枕头砸向门,胸中的火焰嘶吼着爆裂着迫切需要寻找发泄的出口。
该死的!她讨厌听到“瞎子”这两个字!是瞎子怎么了?是瞎子就活该被无耻对待?!是瞎子就活该被欺负到死?!是瞎子就活该接收她这个天生的错误?!
为什么像他那样的烂人像她这种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错误都可以拥有视力,为什么像他那样优秀高尚拥有完美心灵的好人却偏偏无法视物?呵,她凭什么去亲近他的温柔,凭她是流着烂人血的烂人吗?呵,她有什么资格!她有什么资格去污染他的美好纯净,她不配,她一点也不配!
唐一一发疯似的把手边能扔的东西全都扔了出去,然后奋力扯掉手背上的针头,拽掉头顶悬挂的吊瓶,随着“砰”一声响,玻璃瓶的碎片迸溅开来,药液洒了一地。
尉迟来冲进屋时,只见唐一一跪坐在床尾,泪流满面。
“一一?”
听到他的声音,她缓缓抬起头,望向他的眸子水汪汪雾蒙蒙,幽幽又深深,盛满了伤心和绝望。
“不要过来!”
眼见他就要踩到那一地的玻璃碎片,她连忙出声喝止。
见他脚下一缩,她心底发酸,哽声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请你出去一下好吗?”
好吗?好吗?
他很想说好,可看到她脸上汩汩流淌的眼泪,他的脚像有自我意识般,自动自发地踩过满地的碎片,站停在她身边。接着,他的手也像生出了自我意识,五指很自觉地轻扣住她的后脑勺,揽过她的脸轻压在他腰际,无声抚慰。
他一句话也没说,却让她读出了N多情绪。
被他掌心熨帖的自己,好像是一个值得怜惜和好好珍视的宝贝。
唐一一抵着他的腰,用力咬着弯曲的食指,极力压抑喉间的哽咽。可是,决堤的眼泪轻易就泄露了她的伪装。
她不知道她的眼泪有多烫,是如何烫疼了他的心。
她以为他看不见,她就能在他面前瞒天过海?就算他当真看不见,凭她拙劣的演技,他岂会察觉不出她的异常。就算他是个瞎子,他也只是瞎了眼,而不是盲了心。更何况,瞎子的听觉最是灵敏,刚才,他在屋外,听得一清二楚。
从小到大,以各种目的前来接近他的人数不胜数,他时常觉得自己是“一次性用品”。在被一次次用完就丢之后,他学会了自我保护和防御,微笑是他的武器,他用表面的和善为自己砌上一堵牢不可破的墙,他在墙内闲闲欣赏他人的嘴脸,从来都是袖手旁观疏于援手。
可是,现在,如果对象换成了她,他不介意当她的踏脚板或垫脚石,只要她愿意,他也愿意,只要她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