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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梦境

那一夜,他做了梦。

在梦里,他不是盲人,他循着一条发光的弧线走向位于弧线另一端的她,到达她身边时,他看到他的脚印和她的脚印串连而起,形成了一个圆满的圆。

圆圈外,莹白一片,圆圈内,漆黑一团。

他们站在黑与白的交界,凝望,对视,想要抬脚靠得更近,身后却似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们扯得更远,越是用力,越是远离。

拉拉扯扯间,地上的黑圈开始龟裂,裂成各种不规则的碎片,大碎片再裂成小碎片,小碎片继续裂成更小的碎片,当所有的碎片都裂成了粉,风起粉散,眼前现出一个清幽爽洁的院落。

他们好似站在院落的屋顶,从高处望下,院内一览无余。

低低的饮泣声断断续续传来,循声望去,只见绿竹林里有个小小的红色身影在小小地上下抽动。

“谁在那里?”突然,一道清越的稚嫩男声响起,一个身穿古装的少年跨进了院落。

少年约十一二岁,眼似琉璃,清俊无比。

“你怎么了?为什么哭?”

少年从竹林里拖出一团红,红衣里裹着一个梳着包包头的女孩儿,女孩儿胡乱抹着泪,手在空中摸来索去。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少年又问,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两下,只见她两眼空茫毫无反应。

“你看不见?”

“呜。”女孩儿咬着手背,呜咽声听在耳里很像是遭了遗弃的可怜猫咪。

“你迷路了?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女孩儿蹲在地上,一句话不说,眼泪似断线的珠子般滴答滴答很快湿了一地。

“喂,你不要哭了,”少年蹲到她面前,将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反复几次以后,终于决定用手背替她拭泪,“告诉我为什么哭,也许我能帮你。”

“呜,你帮不了我。”哭哑了嗓子的女孩儿终于开了口,“呜,我虽然是瞎子,可是,我什么活都能干,我不是废物,为什么没有人要我?”

“哦,原来,你就是唐大!”少年露出了然的表情,“我刚才从前面过来,听到王牙婆说丢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对不对?”

“呜,我不要跟王牙婆回去,她说这次要是不能把我卖进府,她就把我卖给刘瘸子当媳妇,呜,那个刘瘸子比我爹还老,是个坏人,我不要当他媳妇。”

“你没有家吗?你爹娘不管你吗?”

听到这话,女孩哭得更伤心,“呜,我爹也不要我了,虽然我会洗衣做饭干活,可是我是瞎子,是个累赘,家里还有唐二唐三唐四要吃饭,没米下锅,我爹就把我卖给了牙婆子,这辈子我都回不了家了,呜。”

女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少年用完手背用衣袖,两截袖管全湿透了,还是擦不****的泪。

无计可施的少年只得站起身,粗声粗气地吓唬她:“不准哭,再哭我就把王牙婆招来!”

闻言,女孩儿立刻噤了声,她死死咬着手背,眼泪在脸上汹涌奔流,可嘴里鼻腔里却再也没有泄出一丁点声音。

少年皱了皱眉,扯下她的手背,放软声音哄道:“你乖乖呆在这儿,不准乱跑,我去帮你留下来。”

待少年费力将院门合拢,女孩儿抽抽噎噎站起来,伸出两臂探着路,重新缩回了竹林里。

院门再次打开时,少爷已经十四五岁,身矫体健,眉目清朗。

“大唐,我回来了。”

他扬声叫着,一边卸下背上的琴包,一边四处张望。

“大唐,你是在书房还是在厨房?快出来,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一个细嫩的女声应:“米少爷,我在厨房,还有最后一道菜,马上就好。”

少年望了望从屋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嘴角上扬,微笑着小跑进厨房。

“大唐,先别做了,快,一会儿神医就要来了,你准备准备。”

“神医?”女孩儿紧抓着他胳膊,一步一挪地出了厨房。

“对,神医,今天我在茶楼听说有个神医路经此地,就央大哥去请,大概一会儿就到,你……”

话说到一半,少年大笑起来,手指点着她脸颊上的锅灰,取笑道:“大唐啊大唐,你看你,每次做完饭,这脸就变成了小花脸,你上辈子是属猫的吗?”

女孩儿连忙用手擦拭,哪晓得手上也沾满了锅灰,顷刻间一张小花脸就被她弄成了大花脸。

少年抓过她的手,捧腹大笑,“大唐,行了,快别擦了,你坐这儿,我来帮你。”

女孩儿脸红红地坐着,点了点头。

少年掏出手帕走进厨房,再出来时,他拧了拧手帕上的水,抬起女孩儿的下巴,细细地帮她擦脸。

女孩儿咬了咬唇,不安地想拿过手帕,却被少年挡开。

“别动,先擦完脸,我再给你擦手。”

“可是,米少爷……”

少年的手一顿,惩罚性地将手帕在她嘴上用力一按,“大唐,对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叫我米少爷。我叫你大唐,你叫我大米。”

“可是……”

女孩儿还想说什么,少年不满地拿手帕再按一下她的嘴,威胁道:“不听话,我要生气喽!我要是一生气,就把你卖给刘瘸子!”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女孩儿才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声“大米”,少年满意地微笑,继续擦她的额头、眉毛、鼻子、眼睛。

少年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柔,最后,他捧着她小小的下巴,看得出了神。

“米少爷,呃,大、大米,怎么了?”

“没、没什么。”少年猛地放开她下巴,抓过她的手,快速擦干净,然后逃也似的冲进厨房,嘴里嘟囔:“好饿,今天陪大哥跑了好多地方,什么东西也没吃,真是饿死我了。”

女孩儿一听,连忙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跟过去,“我早上给你带了一包吃的,你没吃吗?”

“那个,早上刚出门就看到一个可怜人,他饿了三天了,所以,所以,我就把吃的东西都给他了。”

“知道你爱布施,我特意做了大分的量,没想到还是不够。从明天起,我再加大份量,分成两个包包装,你以后要给,也只能给一个,剩下的一个要自己留着吃,知道了吗?你要是敢把我做的东西全给别人吃而自己不吃,我以后就再也不给你做饭了。”

“好嘛,我记住了。哇,大唐,你好厉害,你怎么知道我馋鱼了?今天经过江边时,我就想,要是晚上回去能吃一条鱼就好了,没想到愿望真的实现了。大唐,大唐,你好了解我,我越来越离不开你啦。”

厨房里传出女孩儿无可奈何的笑声以及“慢点慢点别噎着”的提醒声。

当少年从厨房里走出来时,身高又拔高了好几寸,五官里除了以往的清俊,还多了几许坚毅。

“大米,你又偷吃。”

听到细嫩女声里透出的嗔怪,少年温柔地笑辩:“大唐,能不能麻烦你以后不要将饭菜做得这么香,你看,都是因为你我才变成了臭名昭彰的偷食客,你说,我是不是该找你算账?”

女孩儿从晾挂的床单后走出来,一边从桌上的篮里摸出长豆角往晾晒绳上挂,一边笑,“你是属老鼠的啊,爱偷吃是本性,跟我有什么关系?”

少年挑挑眉,拎着豆角篮跟在她身后,一边递豆角一边抱怨:“那你是属猫的,吃鼠是本性,你怎么就不表现一下本性来吃掉我?”

女孩儿脚下一滞,紧跟其后的少年毫无提防,一下子撞了过去,站立不稳的女孩儿伸手胡乱一抓,结果扯到床单,随着“哗啦”一声响,撑在地上的竹竿应声倒地,床单罩向少年,两人绊在一起跌向地面。

“哎呀,床单,豆角,全脏了。”

床单里传出女孩儿的懊恼声。

“大米,你篮里的豆角都掉出来了吗?快起来看看还剩多少。”

蠕动的床单显示女孩正努力想要扯开床单,可是床单的边角似乎全被少年压在了身下,她怎么找也找不到出口。

“大米?”自说自话好一会儿的女孩儿没听到少年的声音,担心地唤,“大米,我压伤你了吗?大米,你说话啊?大米,呜,呜,大米,米少爷……”

天地间突然就静了下来。

院子里刚睡醒的白猫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喵喵”叫了两声。当看到地上的凌乱,它好奇地盯着床单里的隆起,观察,然后跃下墙头,蹿过去,踩上可疑的隆起,嗅。只用嗅的,好像还是无法让它探知床单里藏着什么东西,于是,它伸出爪子刨了两下。

“噢——”

当听到床单里传出吃痛的声音,白猫受惊地跳开,“喵呜”一声蹿上墙头,睁着两只圆圆大大的猫眼,戒慎地引颈静观。

床单终于又动了起来,首先露出头的是皱着眉的少年,他抚着脸颊上的刮痕咧开了嘴。

“大唐,你果然是属猫的,看,你的族人为你报仇了。”

少年拨拉开床单,露出枕在他胸口埋着脸只露出个后脑勺的女孩儿。

女孩儿的耳朵红通通的,连露出的后脖颈都滚红一片。

“啊,好痛,好痛,这下被猫毁容了,没脸见人了。”

听到少年的大叫,女孩儿终于抬起头,只见她脸颊红扑扑,嘴唇红肿肿,她有点不安又有点羞怯地抚上他面颊,“我摸摸看,流血了没?”

少年“哈哈”大笑,抓过她的手指就是一咬,见她皱眉,他忙松开嘴,在牙印泛起的地方吹来吮去,“大唐笨猫,你真好骗,没想到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女孩儿咬着唇,用力挣回手,撑着他胸口就要坐起来。

“别动,不想再跌倒的话就乖乖别动。”少年揽住她的腰,制止她的动作,然后用另一手扯开床单,抱着她向屋内走去。

“大唐,再过两个月我就十八岁了。”

女孩儿揪着他衣袖,没有言语。

“大唐,你到年底就十七了。”

十七八岁正是谈婚论嫁好时候,你嫁给我,好不好?

那隐而未说的话,似乎被院里的风听去了。

不久,院门外传来说话声,随着“吱吖”一声响,走进两个人。

“水医仙,快请进。”

昨日的青涩少年已长成了成熟男人,长身玉立,俊朗夺目。

他一边迎进一位白须老者,一边扬声唤:“大唐,你在哪里?快出来见客,水医仙来了。”

女孩儿扶着墙从厨房里挪出来,“不是说不要再请医了吗?”

“有机会,总要试一试。”

“可是,以前看了那么多神医,都没治好,这眼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除非是神仙,否则怎么可能会好。”

“所以,我这回就请了个医仙回来啊。来,听话,让医仙看一下,一会儿就好。”

白须老者轻咳一声,捋着胡子道:“不必看了,这是劫数,医不好的。”

“劫数?什么意思?”

“尉迟二公子,不瞒你说,这是三生三世劫。从这丫头的面相上看,除了这一世,她还要遭受另一世的劫才能实现圆满。以老夫目前的造诣,恐怕是爱莫能助。”

“三生三世劫?还有一世?”男人身形晃了晃,追问道,“每一世都是天生盲眼?”

“是,三生三世劫,唯有熬过黑暗,才能重获光明。这都是前世种下的因,后世才结下这果。尉迟二公子,她已熬过了三生一世,切记不要莽撞行事,以免前功尽弃种下更多的因结下更多的果。”

“当真没有化劫为吉的方法了吗?”男人恭敬地朝老者鞠躬恳求,“水医仙,请指点迷津。”

“大米,”女孩儿扯扯男人的衣袖,劝道,“顺其自然,不要强求。”

“不!如果不能化解,来世你还要受盲眼之苦,我绝不允许!”

“今生今世才是最重要的啊,来世那么遥远,你又何必执着。”

“可是,你连今生今世都是盲的啊,我怎能坐视不理!”

“米少爷——”

“你不必说了,我自有分寸。”

男人打断女孩儿的话,转向白须老者,“水医仙,谢谢你能来一趟,我送你回去,这边请。”

女孩儿咬着唇,不再言语。

他们离开后,她走到石桌旁,摸索到菜篮,开始剥花生。

剥着剥着,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你还是在乎的,对不对?如果我能看见,那该有多好。”

桌腿下卧着的贪睡白猫“喵呜”一声睁开眼,爬到她脚边,用后颈磨蹭她的脚。

“大白,你也看出他是在乎的,是不是?”女孩儿摸索着抱起大白,抚着它的背低喃,“我配不上他,是不是?不知道这世间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起他呢!大白,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却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如果真有来世,如果来世再相遇,我会不会认不出他来?大白,要是我能看一眼就好了,只看一眼,牢牢记住他的长相,如果在来世遇到他,我还是当他的丫环,他还是我的少爷,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就算生生世世看不见,我也愿意。呵呵,三生三世劫,是不是就是因为我前前前前世非常想和他在一起,所以才拿了光明去和神仙交换。”

“喵呜——”

白猫低叫一声,从她怀里跳下,蹿到了门口。

门口站着尉迟米,眼中布满苦楚。

“喵呜——喵呜——”

白猫在他脚边绕来绕去,他却一动不动。

“大白?大白?”女孩儿站起身,摸索着往门口走,嘴里叨念,“大白,不要到处乱跑,快回来。”

“喵呜——”

乞怜未成功的白猫呜咽一声,耷拉着脑袋回到她脚边。

她蹲下身,拧拧它耳朵教训道:“大白,天黑以后不要乱跑哦,你要是跑丢了,我可找不回你。你也想去前面凑热闹吗?听说今天来的客人是个大官,还听说他的女儿貌美如花名冠京城。大白,你说,这一回,大米会不会应允下婚事?和他同龄的旺财连儿子都五岁了,他却还没娶亲,是不是很不像话?如果他娶了美娇娘,这院里就没我容身之地了吧?大白,到时候,我们俩相依为命,好不好?”

尉迟米“砰”一声推倒门边的木桶,怒声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位置被一只猫取代了?”

“你,”女孩儿吃惊地抬起头,咬了咬唇,随后又低下了头,“你不是该在前面吗?”

“该在前面?你认为我的位置该在那里?”尉迟米捏起她的下巴,逼她与他面面相对,“如果你真这么想,当年你就不该未经允许擅自闯进我的院落。”

“你喝酒了?”

“是,一醉解千愁,”他朝她的脸喷一口酒气,见她皱着眉往后仰,他不满地拿手托住她后脑勺,两眼迷离地看着她,然后轻叹一声,用鼻尖抵住她鼻尖,将嘴抵在她唇角,软弱地呢喃:“大唐,你说,你会嫁给我为妻,只要你嫁给我,我就再也不沾一滴酒,你说好,你快说好,好不好,好不好?”

他一边央求,一边密密柔柔吻她的唇,从唇角到唇峰再到唇瓣,可她只是摇头,不停地摇,摇落一颊一襟的泪。

“不,大米,大米,米少爷,你听我说。”女孩儿捧住他的脸,止住他漫无目的地乱亲,柔声道,“你看看我,我是瞎子,我什么都不会,当你的妻子只会辱没你……”

“胡说!”尉迟米打断她的话,厉声道,“不准你这么说!是不是又有人在你面前嚼舌根了,我一会儿就去把他舌头拔下来!大唐,不准你再这么说,你什么都会,什么都会,你会做饭,你做的饭菜是天下第一美味。”

“可是,我曾将厨房烧掉过三回。”

“那是一开始,你已经有五六年没烧过厨房了。”

“可是,我除了会做饭外,其他的都不会。”

“胡说!你还会洗衣、收拾院子、弹琴吹笛。”

“可是,那些都帮不了你。”

“胡说!只要你在家好好呆着,我在外才能安心,你这叫帮心,比帮忙的功劳还大。”

“可是……”

“不要再说这两个字!你只要回答好还是不好就行!你说好,你说好。”

“可是……”

“该死的,我说过不要再说这两个字!”

尉迟米恼怒地咬向她的唇,将她的“可是”一一吞进肚里。

夜幕沉沉,一寸一寸淹没了院落,然后东方现出鱼肚白,新的一天又已来临。

“丁当”一声脆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不,你休想!我绝不答应!该死的,我受够了!今晚我们就拜堂成亲,我绝不会让你嫁给来福,绝不!”

冲到院子里的尉迟米唇上已蓄了薄薄的一层胡髭,当年那个眼似琉璃的少年早已不知遗失在了时光的哪条河流。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似受伤的兽般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米少爷,你这又是何苦。”

倚在门口的女孩儿也已褪去了年少的青涩,变成了风韵极佳的成熟女子。

“何苦?!”尉迟米顿住脚,瞪着她吼,“如果你不想让我受苦,就选一条最简单的路给我走。告诉你,大唐,除非我死,否则,这辈子你都休想嫁给别人!”

“大米,你已经二十五岁了,你的婚事不能再拖了。我嫁了,你也好安心,来福他会好好照顾我。”

大唐试着说服他,可是她的话只会激起他更大的反弹。

他挥着手臂吼:“如果你肯早点答应嫁给我,我的婚事岂会拖这么久。该死的,你的脑子是石头做的吗,为什么非要选一条艰难的路给我走!你嫁给来福,我就会安心?你在做梦!我把你交给谁都不会安心,你必须和我绑在一起,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算死,我们也要埋在同一个坑里!”

“大米,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想明白吗?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能?是,只要你该死地放下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大道理,我们确实不必再这样下去!你今天就告诉我,到底要怎样,你才会嫁给我!”

尉迟米用力摇着她肩膀,愤怒到了顶点。

“你说,是不是也要我瞎了眼,你才会答应嫁给我!如果你真这么想,我就瞎给你看。”

“你想做什么?”大唐着急地抓住他胳膊,慌得连嗓音都起了颤,“你不要做傻事。”

“傻事?这几年我做的傻事还少吗,可是有哪一件曾打动过你?既然如此,我就再傻最后一次,如果这样还是不能让你相信我的决心,那就让我们一起在黑暗里沉沦!”

尉迟米掰开她手指,后退着离开她三米。

他深深地,深深地,将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最后,他拾起地上的尖锐瓷片,毫不犹豫地扎向自己的双眼。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他还是因为疼痛而呻吟出声。

大唐立刻奔过去想阻止,可还是迟了一步。

因为看不见,她踩到地上的瓷片,滑倒时掌心在地上被割了好几道口子,当听到“噗噗”两声响起,她似傻了般跪坐在地,完全失去了意识。直到听见他的呻吟,她才迷茫地、不敢相信地、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膝盖在地上拖了一条近三米的血痕,她却似完全觉不出疼。

在手指触到他的刹那,她心神俱裂,哭声震天。

“你个傻瓜,你个傻瓜,你到底做了什么?”

两眼血肉模糊的尉迟米傻笑一声,将她搂入怀里,“你说我做了什么,我只是想要和你相配。现在,大唐,你可愿嫁于大米为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生同一个衾,死共一个穴?”

“傻瓜,你个傻瓜,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活,叫我怎么活?!”大唐的手摸到他脸上的黏湿,哭得差点昏过去。

“快,走,我们去找神医,去找医仙!你个傻瓜,你怎么可以对自己这么狠心!”

大唐哭叫着拉扯他起身,他却固执地搂着她,阻止她去求救。

“没用的,就让我陪你一起呆在黑暗里。一年前,我就想这样做了,唯有如此,才能破了三生三世劫,来生你才能像正常人一样看到阳光。大唐,如果有来生,如果我是个瞎子,你会不会愿意守在我身边,一心一意照顾我,一生一世陪伴我?大唐,你嫁给我,好不好?只有今生嫁了我,来生你才能找到我,大唐,你嫁给我,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好,好好好……”

大唐哭倒在他怀里,一迭声地说“好”。

可是,说再多的好,也换不回他的一双眼睛。

如果她早点说“好”,那该有多好,那该有多好!

老天啊,你在惩罚我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阴云密布的天空悬在院落的上空,寒风吹来,听在耳里竟似一声声凄厉的哀鸣。

“对不起,大唐,对不起,对不起。”尉迟米哽咽着吻她,声音苦涩,“如果只有利用你的愧疚和后悔才能将你绑在我身边,就让我自私这一回。对不起,大唐,我不该让你这么伤心,让你背着这么重的心理负担呆在我身边,可是,唯有如此,你才会和我寸步不离。大唐,对不起,对不起……”

漫天的乌云突然间吞噬了天地间的光明,滂沱的大雨倾盆而下,电闪雷鸣中,只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疾呼行走。

“大唐?大唐?大唐——”

远远近近的灯笼和火把在黑夜里似鬼火般游移飘荡,风声、雨声、雷声、询问声、应答声、纷乱的脚步声、地面溅起的积水声,在四下里起起伏伏跌跌落落。

“大唐——大唐——”

“二少爷,二少爷,找到唐姑娘了。”

“在哪儿?快带我去。”

尉迟米情急地抓住下人的手,催促着想要立刻赶过去。

“可是,唐、唐姑娘已经、已经去了。”

一道闪电划开天幕,照出他脸上的茫然。

“去了?去哪儿了?回旧家了?”

“不,二少爷,你要节、节哀。唐姑娘掉进湖里,又遇上暴雨,湖里涨了水,打捞上来后,已经没气了。”

“没气?胡说!早上她还好好的,怎么可能说没气就没气!马上带我过去!”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泄露了他心底的恐慌,当他摸索到她僵硬冰冷的身体时,绷了一天的神经彻底崩溃。

“不——”

一声声凄厉痛苦的哀嚎在雨夜里听来令人心颤又心酸。

“大唐,大唐,我们说好的,这辈子要一生一世寸步不离,你怎么可以抛弃我,你这个骗子,你是个骗子,我不会原谅你,我不会原谅你,你这个骗子,骗子,骗子——”

“大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我不该强行破解你的劫数,害你陷入更深的苦难,大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大唐,都怪我,我不该带你来这里,你在旧家呆习惯了,来到这里,你人生路不熟,如果我没和你走散,你也不会掉进湖里。对不起,对不起,是天在罚我吗?老天爷,如果你要惩罚,你尽管来罚我,你为什么让大唐受这种苦。大唐,对不起,如果我不自毁双目,如果我能看得见,我就会及时找到你,你就不会在湖里泡那么久。大唐,你冷不冷?大唐,你说的对,我是傻瓜,我真是傻瓜,我为什么这么傻,如果我当时演场戏骗你说我毁了眼睛,你也会嫁给我,是不是?我只要稍微耍点心计,就能骗倒你,可是我为什么没有设想周全?是天在罚我,大唐,是天在罚我。对不起,全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大唐,对不起,对不起。”

“大唐,我去陪你好不好?让我们一起走,一起投胎转世,重新开始,好不好?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你一定要原谅我,不要躲着我不理我,好不好?到时候,我一定对你百依百顺,绝不一意孤行,如果有来生,如果你还是不想嫁给我,我绝不再逼你,只要你不赶我走,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大唐,你听到了吗?大唐,大唐,你等我,你等等我,我马上来陪你,你等我。”

当闪电再次划开天幕,只见尉迟米摸索到一把匕首,高举而起,意欲穿喉而过。

“胡闹!给我住手!”突然,一道冷厉的男声响起,“尉迟米,你要是敢刺下去,我保证你会后悔莫及!如果你还想在来生遇到她,你必须寿终正寝!”

匕首“当啷”一声落了地。

“大哥?”

“为了个女人,你就寻死觅活,亏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你听好了,从今天开始,你要给我好好活着!如果你自贱生命,你下辈子就休想再见到她。虽然你毁了双眼帮她解了劫数,可是如果没有积到足够的福善,她下辈子仍将是受苦受难的命。”

“如果我这辈子多做善事,是不是下辈子就能见到她?”

“只要你这辈子给我好好活着,我保证你下辈子一定能见到她,大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好,我会多做善事,好好活着。”

院落的天空,风云极速变幻,时光飞逝如电。

“呱——呱——”

一只乌鸦掠过,落进断壁残垣的院落。

只见院里堆着一座新坟,坟前立着一座碑,上书:

夫尉迟米,生于乾隆十二年,谥于乾隆五十六年,享年四十四岁。

妻唐大,生于乾隆十三年,谥于乾隆三十七年,享年二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