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偶
接连数天,唐一一都静默得像一具人偶。她吃了睡,睡了醒,醒了流泪,再吃,再睡,再醒,再流泪,一句话不愿说。
尉迟来静默地陪护,给她拭泪,喂她进食,陪她入睡,像一个贴心的影子,知道什么时候靠近给她熨帖的温暖,什么时候回避给她足够的空间。
他们的角色在她住院那天始就发生了置换,她成了他想要精心呵护的主子,而他则成了她怎么也阻止不了的忠心男仆。
活了二十几年,唐一一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善待过,所以,一对上他温柔的眼神,她就忍不住泪奔。
她还以为,她早就流干了这辈子所有该流的泪,没想到遇到他以后,她的眼泪又开始泛滥成灾。
佛说,眼泪代表前世。前世的恋人如果无法相爱,就接住彼此的眼泪作为来世相认的信物。女人把男人的眼泪藏在眼里,和男人相遇时,女人就会不停地流泪,而男人则把女人的眼泪放在心里,在遇到女人的时候,心便会莫名地疼痛。
唐一一醒来时,第一缕晨光刚刚钻入窗棂,新的一天已宣布开始,她却不愿睁开眼睛。
眼角的潮湿犹在,她却怎么也拼不全零落的梦境。
那个关于前世眼泪的故事,似梦非梦,似真非真,想要努力记取,却是徒增枉然。
她缓缓睁开眼,眼前似起了一层薄薄淡淡的雾,天花板上的吊灯影影绰绰模模糊糊。
她揉了揉眼,越揉雾气越重,房间内的桌椅沙发鲜花,每一件物体都朦胧混沌涂上了一层雾白,无论她闭多少次眼后再睁开,眼中雾气都凝滞不动经久不散。
她哭瞎了眼,还是一夜间变成了近视眼?
隐隐约约,窗外传来细细喁喁的交谈。
“她就像,就像一盏灯,唯有在她身边,在被灯照耀的地方,我才能看得见。”
来少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淳低哑,每当他要寻找什么形容词时总是习惯性地放慢语速。
“灯神小魔女?天,好神奇,走,我们快进去,让她照照我,你还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吧,告诉你哦,我可是美女,包你看了不后悔。”
小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活力四射精力旺盛,似在为即将到来的新鲜体验而雀悦欢腾。
尉迟来立刻阻止:“小美,你先回去。晚上的预演,我会准时到。”
不满的小美没好气地嗤道:“小气,让我看一眼能怎样!”
“唐氏咒,是双向咒,”尉迟来顿了一下,迟疑道,“这咒不知对她有什么影响,所以,暂时先不要让她知道。”
“阿来,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因为她是唯一给你光明的人,你才报恩心切以身相许呢,还是因为你现在只看得到她,所以误以为这就是缘定的爱情?”
好一会儿沉默之后,小美悠悠地发出一声叹息:“唉,阿来,如果不爱,就不要对她太好。如果给了她希望,再让她重重地失望,没有哪个女孩子可以做到毫发无伤,我是过来人,对此最是深有体会。你好好想想,是终止还是继续,现在决定还来得及。”
来得及?早就来不及了。早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她就占据了他整颗心。
也许他一开始误以为自己是在报恩,那么到了现在他也已明白,并不是每种恩情,他都会拿爱情来交付。比如小美,这么多年了,她的帮助和扶持总是让他感恩莫名,可他却从来没有为她心悸心痛心慌意乱心神不属。唯有她,唐一一,自出现始,就不停拨动他的心弦,牵动他的喜怒哀乐,让他明白什么是心疼什么是怜惜。
一一,一一,简简单单的一横,从此烙在心上,再也无法消褪。
“阿来,唐氏咒是把双刃剑,一刃能治病,一刃能伤人。如果它对你有利,那对她就可能有害,你记着,一旦发现异常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电话里,大哥的声音严肃而凝重,他听在耳里,心底却似坠了千斤巨石般沉甸甸没着没落。
如果,他复明了获利了,那她呢,她会身受何害?
因了大哥的警告,他不敢连名带姓地唤她,不敢让光圈继续放大。他不贪心,只要能看到微微的一点光,他已满足,何况现在,他得到的光明不但能让他看到她,还能看到她周围五米内的风景,这些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但愿就这样停留在目前这一刻,她安然无恙,他静享光明,但愿,一切就此停止永不向前。
可是,刚刚,有那么一瞬,他眼上的黑幕似被抽了开去,整个天地在眼前豁然开朗。这种大放光明的征兆,不但没有让他心生狂喜,反而让他心惊肉跳。
“一一,一一……”
回到病房,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嘴唇贴向她手背,不断低喃,似乎唯有这一声声呼唤,才能平息胸口涌动的不安。
唐一一闭着眼,拼命抑制胸中的激荡,竭力保持熟睡之姿。
灯呵,一盏可以照亮他黑暗前程的明灯,没想到,她竟有此用。
原来,年初遇到的那个算命散仙并没有骗她。
那是大年初一的晚上,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在清寒的冬夜里不但没有增添喜庆气氛,反而让人觉得分外孤寂。当时她骑着自行车穿过一条空冷的小巷,巷尾摆着一个小摊儿,摊儿上挂着一面方旗,旗上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算命,”旗下站着个白须老头儿,老头儿听到车铃,立刻笑逐颜开冲到她车前挡住她的去路,“丫头,大过年的你还到处送外卖,真是命苦啊。来来来,老头儿我给你算一卦,看今年能不能帮你改改命。”
她左躲右闪想要避开老头儿,没想到老头儿抱着车把耍起了无赖,“我不管,你今天要是不让我算上一算,我就不放你走。来吧,丫头,随便说个字,准了也不要钱。”
拗不过他的一一只好随口说了个“一”字,只见白须老头儿闭着眼摇头晃脑好一会儿,在她等得快失去耐性时,他猛地睁开眼做出一副窥了天机的莫测高深样儿,捋着胡子道,“一,好字好字,一见钟情相见欢,一点一滴情意长,一心一意相偕老,一生一世到白头。好好好,好字好字!唔,丫头,来,再给一个字,给完我就让你走。”
彼时,不知谁家院落飘出温暖饭香,唔,白白的米,粒粒饱满,颗颗香浓,好饿。
于是,她说:“米。”
“米?米!天意,天意,天意啊!”
白须老头儿鼓着眼,拍着脑门大叫三声,惊得一一差点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丫头,过来,我写给你看。”
不由分说,老头儿揪着她走到字摊前,研墨抬笔,在白纸上写下一个“一”,一个“米”,还有一个“来”。
“丫头,你名字中是不是带个一字?看,你这一压在米上,就变成了来。从今天开始,你要避开名字中带有来字的人,否则,你这辈子啊,唉,天机不可泄露,老头儿我言尽于此,你多保重。”
摞下没头没脑的几句话,白须老头儿捋着胡子连连摇头,算命摊子也不收就拐进了斜弄。
唐一一愣了几秒,不甚在意地甩甩头,重新骑上自行车,继续送外卖。
那天晚上格外寒冷,回到租屋后,她又冷又饿又累,脸也没洗就上了床,头刚沾上枕头,她就做了个湿淋淋的梦,醒来后四肢僵硬,脸上结了薄薄的一层泪冰。
也许,她的泪腺就是从那天开始复苏。
“一一,你醒了?”
他的手指柔润而温暖,每当他的指腹拂过她眼角,总让她想偎得更近一点吸取更多的温存。
唐一一眨了几下眼,逼回眼中肿胀的水汽,轻声道:“我想今天出院。”
对她,他总是百依百顺,“好,我们今天就回家。”
家?乍一听到这个字,唐一一下意识地蜷起了手指。
好陌生的一个字。天下之大,何处是她家啊?
他拍拍她的头,步履稳健地走出去,在到达门口时,他脚下略有停滞,只见他伸出手探向门板,摸索到墙,然后扶着墙拐个弯消失在她视线里。
一盏灯呵,她是他的一盏灯呢。
虽然这盏灯只能照到门口,虽然这盏灯不足以照亮全世界,虽然这盏灯总有一天会熄灭,可是如果能助他走出黎明前的最后一段黑暗,那她就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长久以来,她都不知道她的出生意味着什么,如果上帝给她做了这样的安排,那,这就是她人生的意义所在。对她来说,看不见反而比看得见更幸福,这些年来,她已看遍人情冷暖,如果未来可以不看,她不会认为那是人生的缺憾。
那,就把她的光明送给最需要的人吧。
呵呵,犯了玩忽职守罪的上帝终于决定将功补过,终于要将错配给她的光明归还给他了,真好。
失眠,又见失眠。
唐一一数完绵羊数山羊,数完山羊数羔羊,数来数去,越数越睡不着。
他不在,她一人呆在偌大的院落里,感觉心里和院里一样空。
以前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她几乎没有时间进行思考,现在一闲下来,各种绮思幻想立刻蜂拥而至将她围得水泄不通。
他对她好,是出于报恩,还是出于喜欢?
他已下定决心了吗,是终止还是继续?
呵呵,唐一一啊唐一一,你以为你们已经开始了吗?你怎么敢奢望若此。等他能看到全世界,他就会知道,你是多么渺小普通,而外面是多么绚烂夺目。
唐一一,你只能成为他人生路上的一段风景,而不是可以无限延伸直到他生命尽头的人生必备。如果他知道你的视力日渐减弱,他会做何感想?像他那样的人,他岂会心安理得地看着你失明看着自己复明?
所以,唐一一,你所能做的,就是在完全失明之前及时从他眼前消失,就像你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再也不要和他产生交集。
要做到这一点,确实很难,可是,唐一一,你没得选择,你必须如此,必须。
唐一一披衣走进院里,摸黑坐上木条椅,漫不经心地听着墙角起起落落的虫鸣,闻着似有若无的夜来花香,看着头顶模糊难辨的星空,怔怔忡忡,不觉时光流逝。
当院门口响起汽车引擎的熄火声,她才缓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立刻躲起来,不要让他看出她的异常。
唐一一心慌意乱地寻找藏身处,身向左脚向右,脚向左身向右,犹豫不决中,厚重的木制院门“咯吱”一声敞了开来。
他站在门槛外,背着路灯,长长的影子在门廊下投出一个优雅的轮廓,让唐一一生出一个错觉,好像她是公主,而他则是闯入黑暗城堡前来营救她的王子。
王子一手拉着门环,一手解开颈间的黑色领结,领结上镶嵌的钻石在他手指的拨弄下折射出六角光芒,而他的眼睛就像钻石一样闪亮。
“一一,你还没睡?”
尉迟来停下指间的动作,看向石榴树后的光圈。
光圈蠕动了两下,慢慢移出石榴树,一点一点淹没他的影子,笼罩住他全身,然后她从石榴树后挪出来,咬着唇,轻轻唤一声:“来少爷。”
“睡不着吗?”他继续解着领结,向她靠近,“伤口又疼了?外面这么凉,怎么不裹个毯子再出来?”
当他拉起她的手,她指上的冰凉让他皱起了好看的眉,“出来多久了?”
“没多久,”唐一一心虚地瞟他一眼,飞快低下头,“好、好像有一会儿了,我进去了,来、来少爷,你也早点休息。”
她试着想抽回手,他却无意放她走。
她不安地蜷了蜷手指,垂着眼唤:“来少爷?”
尉迟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减轻手上的力道,几不可闻地轻叹:“一一,你一定要叫我来少爷才行吗?”
是啊,一定要叫来少爷才行啊。每次唤起,都是提醒,提醒她不可眷念不可贪图。
唐一一咬着唇抽回手,声如蚊蚋道:“晚安”。
尉迟来垂下眼,嗓子突然间就沙哑起来:“进去吧,别着凉。”
“你也是。”
听她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尉迟来站在原地,有种想要奔过去把她纳入怀中的冲动。
微凉的晚风丝丝缕缕钻入衣袖,吹得胸口涌起一波又一波的悸痛。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好半晌,他才摸索着坐进藤椅,看着从她房间窗户透出的光亮,不知不觉握紧了拳。
预演结束后,他在后台见到了大哥,从大哥那里听到关于她的点滴过往,有如飞舞的流光钻入他耳窝钻入他脑翼,冲来撞去纠错纵横。
“她是小偷。每个对她有印象的人,无论是小学同学还是中学同窗,提起她时说的第一句话都是,她是小偷。”
她是小偷。从六岁开始,她就背上了“小偷”的枷锁,至今无法解脱。
如同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的“小偷”生活,她是怎么扛过来的?
一想到她在兰花小馆里露出的那种愤怒、屈辱的表情以及那个女人所给予的尖酸讽刺、刻薄挖苦,尉迟来握紧的拳头不由自主地又紧缩了一圈。
在人前,她总是强撑着坚强,倔强不服输,这种性格对于那些想要践踏她的人来说,无异于更能激发出爆棚的打压欲望,而她,又是如何挺了过来,又会缩在什么角落泪流成河躲在什么地方舔食伤口?
一一,一一,如果可以早点遇见你,那该有多好。
唐一一隐在窗帘后,和着一室的黑暗,透过缝隙偷偷窥视他的身影。
夜色浓重,她只能看到他孤清寂寞的剪影,那样的他一落入她眼中,就令她的双眼萌生了潮意,她慌忙退回床上,钻进被窝,阻止自己去看去想。她怕看得久了,她会舍不得离开,她怕想得多了,她会忍不住想要给他一个拥抱,想要驱走他身上散发的悲伤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