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隐寺
与裔重幽的明朗相比，清茂还没有做好准备。在遇到她之前，他有过交往的女友，那是在大学校园里，但是他始终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的秘密。他无法向常人解释他的世界有多么与众不同，想来也没有人愿意相信到坦然接受。一旦和他在一起，将承受巨大的冲击，首先是信仰的崩塌。
怪力乱神的奇异事件在现实中早已经成了传说，最多也就是存在于小说中成为人们消遣的读物。人类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人是世界的主宰，殊不知，还有妖怪与人类一起分享这个世界。在漫长的岁月中，因为人类具有超常的智慧和学习能力，并且他们有优于其他种族的繁衍能力，妖怪的血脉逐渐被同化甚至和人类融合，才使得人类成为主流。但是，妖怪并没有灭绝，总会有一些传承的血脉苏醒，虽然数量极其稀少。那些传承了妖怪血脉的“人类”，一旦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就会产生负面的情绪。自制力好的不会有什么改变，自制力差的或者心态偏激之辈就会用苏醒的力量为自己谋求利益。当他们意识到世界的规则并不能约束他们，就会越来越狂妄，甚至会为祸人间。
身为密宗的传人，清茂肩负的使命是维持世界的平衡。妖怪是个天性好斗的种族，他们的破坏能力对人类来说是灾难，对存在的这个世界更是构成了威胁。虽然他们曾经繁盛奴役了人类，但无休止的争斗使这个强大的种族自取灭亡，最终湮没在历史的洪流里，被历史遗忘。
在十岁那年，清茂体内传承的妖怪血脉苏醒，他不能约束自己的力量，时常会现出半人半妖的形貌，父母因恐惧将他抛弃。然后，他遇到了松言活佛，被引导成为维持世界平衡的守护者。奇特的身世注定他不能与常人一样度过平稳的一生，而要背负更多的责任和秘密。所以，结婚生子对他来说，是种奢望。
爱情不是简单的男女吸引，而是两个世界的融合。他曾经尝试过将心爱的女孩带入他的世界，但是结局令人黯然神伤，最后不得不抹去心爱女孩的记忆，让她彻底忘记。从此，他不再轻易尝试付出真心。
裔重幽的出现是个意外，初相遇时她的搞笑行为引起了他的兴趣，开始也就抱着逗逗她的心态。可是相处日久好感越深，当她在枯树滩发生意外他才警觉荒芜的心已经悸动。可是他没有把握能让她接受他的世界，只能和过去一样抹去她的记忆。谁知法术对她无效，反而让她窥探到了他的秘密。她的反应与常人一样，都那么惊恐，却不知为何突然转变态度，似乎兴致勃勃。他不确定她的一时好奇会持续多久，也许新鲜感一过又会变卦，人类本来就是善变的种族，特别对女人而言。
在这种不确定的情绪下，他怎能放任自己付出感情。情伤，是最难恢复的一种，那种绝望的哀伤，绝对不想经历第二次。
对于裔重幽的积极态度，清茂既不热络也不冷淡。在没有确定她是否能完全认同他的世界之前，在没有确定他是否完全为她倾心之前，他们是没有未来的。现在需要的是时间的考验，他在等那一天，他们可以为彼此真心付出的那一天。
“你能不能抓一只最可怕的妖怪给我看？”
“没有最可怕，只有更可怕。”
“你是不是妖怪？”
“……”
裔重幽低下头，喃喃道：“果然，你真是妖怪……”
清茂心下一沉。
下一秒她又换了一张脸，挽着他的胳膊满是期待地说：“变成妖怪给我看吧。”
清茂把碧鎏扔她怀里，“看这只。”
“不要，我要看你。”她把碧鎏扔回给他，嘟哝道：“这只不好看，一只猫而已。”
被扔得昏头转向的碧鎏听到这话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大声抗议：“我不是普通的猫，我是强大的妖怪！我有猎豹的敏捷、狮子的凶猛、老虎的霸气……”
“咻”的一声，清茂破开时空把喋喋不休的“强大妖怪”扔进了黑暗界。
“果然，没有最可怕，只有更可怕！”裔重幽张大了嘴。至于她想看清茂变身，某人答复：抱歉，只有低等妖怪才会变回原形，而我，很高级。
什么意思啊？裔重幽琢磨，难道说他是妖怪中的终极boss？太、太剽悍了！嗯，有这样强大的存在罩着，以后人妖两道都可以横着走了。从此她对清茂又多了一分景仰崇拜之心。
时间在平静如水中过去，碧鎏这只妖怪沦落为裔重幽的宠物，既可以陪着说话解闷，又可以当泄愤的道具，没有比它更可怜的妖怪了。沮丧的是清茂对她的态度，似乎比以前更冷淡，她已经将面子抛一边厚颜巴着他不放，却没有得到积极的回应，终于有一天他们之间爆发了一场大战。事情的导火索是有天半夜她叫他陪她上厕所。
“碧鎏可以保护你。”清茂不耐烦地说。
“我要你陪。”她坚持。
“今天我没空。”
“不会耽误你几分钟的。”裔重幽耍赖，“大不了我明天陪你去爬山。”
“不需要。”清茂把门关上了。
真过分，裔重幽使劲拍门，“清茂，你给我出来！”
清茂受不了杂音把门打开，双手叉腰，脚踩门槛，怒气冲冲地吼：“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你能不能多为别人考虑一下？”
被他这样一吼，裔重幽的火气也上来了，“大半夜里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啊，几分钟不睡觉你会死啊。”
“你说对了，如果我想不出办法，我们真的会死。”清茂垂下双手，脸色灰白。
裔重幽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大好的夜晚说什么要死要活的，真是煞风景。
“你不愿意就算了，干吗对我发脾气？我明天就离开，以后都不麻烦你。”她说气话。
清茂看着她，说出一句让她更气的话：“你早就该离开了。”
“原来你是想赶我走，”裔重幽心上扯出一丝疼痛，咬住下唇，用力压抑住越来越清晰的痛觉说，“你直说好了，没必要做脸色给我看，我不知道你这么烦我。”原本她以为他多少有些喜欢她的，所以才理所当然地对他耍耍赖、撒撒娇，看来是自作多情了。
看她泫然欲泣的样子，清茂叹口气，解释说：“我不是赶你走，也不是烦你，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不好。”裔重幽已经认定他烦她了，心上的疼痛逐渐扩大，直觉想将自己承受的还给他，语气不由尖锐起来，“我们人妖殊途，没什么好说的。”
“那就不说了。”清茂再次关上门。
裔重幽站在门外，似乎想将门板瞪穿，虽然她觉得自己应该反应激烈点才能挽回一点尊严，但还是敌不过尿急，已经快憋不住了。情急之下她还是对一个人穿过院坝去上厕所有恐惧，毫无选择之下只能去找碧鎏，希望它真的有猎豹的敏捷、狮子的凶猛、老虎的霸气，可以对付可能出现的猛兽或者妖怪。她回房间去找那只猫，它就睡在她的枕头边。
咦，怎么不在？刚才还四脚朝天呼呼大睡的妖怪猫不知跑去哪里了，裔重幽在房间里到处找，找得心浮气躁。就在她憋不住决定冒险去解决大事时，那只猫突然夺门而入。
“喵呜，救命——”碧鎏连滚带爬扑到她的脚下，一身油滑的皮毛沾满了泥土，背上还渗出血，活像被虐待过。
“你跑到哪里去了？”裔重幽心急火燎地把它抱起来，没注意那么多就往楼下冲。
“不要去楼下——”碧鎏尖叫，“清茂，救命呀！大魔王来了！”
一个身影闪电般射出，抓住裔重幽的后领生生把她拉回来，塞进房间里。
“我要上厕所。”被半路拦截的裔重幽怒火沸腾，将碧鎏砸向清茂。
清茂稳稳接住碧鎏，急切地问它：“他真的来了？”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唯一的反应就是在房间里团团转。
“怎么办怎么办？他来了他来了！快，我们收拾东西走人！”
“还有什么好收拾的，赶紧逃吧。”碧鎏给他一爪子让他恢复冷静。
“对对对，我们马上走。”清茂已经六神无主了。
“我、要、上、厕、所啊啊啊——”裔重幽夹紧双腿，脸都涨成绛紫色了。
“忍着点。”清茂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声音在颤抖，“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还说废话，快走！”碧鎏伸出爪子指着窗外，惊恐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看，他就在楼下！”
裔重幽望下去什么也看不到，不知道这两只妖怪在耍什么把戏，她只知道就算天塌下来也得把厕所上了先。
“我……忍不住了……”她扶住墙壁，全身僵硬，已经到了一放松就会“阀门”大开的危险关头。
关键时刻清茂下了决断，他把窗户打开，把碧鎏往下一扔，郑重嘱托：“对不起，你先挡挡，我带她去上厕所。”
“不要啊——”碧鎏在空中疯狂乱抓，绝望掉进黑暗的深渊。
“你只有一分半钟的时间。”清茂看表，握住裔重幽的手，深呼吸道：“闭上眼睛，我现在开始倒数。”
裔重幽根本不能分出注意力去听他说什么，就这么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荡漾出水波一样的涟漪，然后清茂拉着她“嗖”的一声就穿进去了。黑暗、阴冷，什么都看不到，只听见清茂在倒数：“89、88、87，到了，快！”
她机械性应了一声：“喔。”蹲下，放水。反正眼睛看不到也无所谓了，她能清晰地听见清茂的倒数声越来越逼近个位数，当数到一，她的“大事”正好解决完。后来，发生了一系列混乱事件，她的脑袋跟钟表一样停摆，已经无法思考。
两山山坳间，依山叠砌着气势磅礴的建筑群，殿宇高低错落，交相辉映。
这里是隐于崇山之间的瓦格寺，清茂拖着裔重幽仓惶逃窜到此。话说他们逃……应该说“穿”到瓦格寺（反正就是清茂破开空间拖着裔重幽足足走了半个小时从一个黑洞里爬出来就到了）已经三个小时还没见碧鎏跟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昨晚清茂的惊惶裔重幽是看在眼里的，那一定是一个很强大很可怕的妖怪，她觉得就这样把碧鎏抛下忒不厚道了。
现在他们坐在寺院门外等山门开启，裔重幽非常担心，一张脸皱成苦瓜状，清茂却还有心情打瞌睡。看他不甚在意的样子，不由心生悲凉，她竟然会喜欢这样薄情寡义的“人”，真是瞎了眼了。
“别这样看我，”清茂被她愤慨的眼光盯得全身发毛，赶紧解释，“碧鎏不会有事的，他是九命怪猫。”
“不会有事你逃什么逃？”她质问他。
“呃，还不是为了你。”清茂指着她，“你不知道自己的体质特别吸引妖怪吗？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枯树滩那次，还有后来的无数次，要不是我在你身边，你早被妖怪抢去了。”
听到这里裔重幽背心发凉，还是忍不住问：“被妖怪抢去会怎样？”
“吃了你呗。”清茂做了捕食的动作，拿目光在她身梭巡，很满意看到她惶恐惊惧的样子。
“放心，妖怪不会吃你的身体，他们要的是灵魂，你这身肉还没牛排好吃吧。”
“去死——”裔重幽重重捶了他一下。
“别闹了。”清茂揉揉她的头发，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温柔地说，“碧鎏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一切有我呢。”
裔重幽闹了个大红脸，突然想起什么惊叫起来：“老阿妈他们会不会有事？”
“不会。”清茂拍拍她的背，“强大的妖怪都不屑对常人出手，除非他不想混了，否则整个妖界都会嘲笑他。”
“就只是嘲笑而已？”
“名声对一个妖怪而言比性命还重要。”
裔重幽还是不放心，担忧得心揪紧了。这时传来九声悠长的钟声，身后的铜门随之缓缓开启，清茂拉着她迈进寺门。
穿过宝塔林，映入眼帘的是一栋高大的殿宇，上为重檐歇山鎏金瓦顶，柱头梁枋饰以飞禽、走兽、花卉、文纹，外壁墙面遍贴绿琉璃砖，间以黄琉璃花饰。主殿两侧回廊周匝，绘满各式壁画。殿内，供奉着释迦牟尼、十八罗汉和四大金刚塑像。
裔重幽被寺院的庄严圣洁所震慑，不由生出膜拜之心，学廊下信徒先来个五体投地的虔诚跪拜。
“佛祖啊，请您降妖除魔，普渡众生。”临时抱佛脚的某个女人匍匐在地潜心祷告，不过佛祖可能和她还不熟，第一次祷告不灵。只见某只妖孽大摇大摆穿过殿堂，一路和众多熟人打招呼。
难怪这么嚣张，原来是回到老巢了。本姑娘不拜了，啧啧，真想不到这神圣庄严的寺院竟是窝藏妖孽的藏污纳垢之地，这头磕得真亏。裔重幽在腹诽佛祖时，清茂凑上来问她：“想什么呢？”
“我在遥想佛祖当年拈花微笑的风姿。”她郁闷地爬起来，为自己白白磕了几个头懊恼，这亏是找不回来了，总不可能跑去西天理论，她还没活够。
也许是被她的话勾起了对佛祖的景仰，清茂当即长拜，看他那姿势标准得可以当模板了。
“瓦格寺有九千间房屋，二十五座殿堂，这里是主殿释迦殿，左边是弥勒殿，右边是文殊菩萨殿，后面依次是祈年殿、吉祥殿……”清茂充当起导游，裔重幽没耐心听他介绍，换个时间也许有兴趣游玩，但现在没心情。
“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活佛府邸找松言活佛。”
耶，活佛！裔重幽又充满了遐想，但想象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
双开门大冰箱、超大宽屏液晶电视、DVD播放机、立式空调……好吧，这活佛府邸很现代很舒适，裔重幽踩着实木地板，欲哭无泪。这里当然也没有端坐莲台宝相庄严的活佛，只有一个圆圆胖胖笑得像弥勒佛似的喇嘛坐在沙发上招呼客人：“来来来，吃面。”
“我说，我们没有走错地方？”裔重幽端着面条附耳问清茂，虽然盛情难却但她哪里吃得下。
清茂稀里呼噜吃着面条，含混不清地说：“没有。”
“嗯，吃吃，锅里还有。”喇嘛的汉语腔调有些怪异，不过大致还听得懂。
吃完面条，有小喇嘛上来收拾碗筷，顺便奉上清茶。
“清茂你的修行还顺利吧？”喇嘛，也就是松言活佛，笑眯眯地关心弟子的学业。
“还行，我们这次是来避难的。”清茂一点儿也不跟他客气，直接说明来意。
“哦，说说，遇到什么麻烦了？”松言活佛很感兴趣的样子。
清茂将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下。
松言活佛听完拍了一下桌子，愤然道：“太无耻了，五根山的老妖竟然欺负小辈！”
裔重幽扯扯清茂的袖子，轻声问：“你们说的是不是碧鎏口称的大魔王？”
清茂点点头说：“大魔王只是老妖自封的，其实他是上一代松言活佛养的宠物，因为不满活佛将衣钵传予我师傅，就离寺出走占山为妖，专门和我师傅作对。”说到这里他又解释了一番，原来妖怪血脉不止是和人类融合，还与其他生物融合，也就是说人类和动物中都有妖怪血脉的传承。上一代活佛养的那只宠物，正好传承了非常强大的妖怪血脉，罕有敌手，所幸他受佛法熏陶，从来不伤生灵。清茂还顺便八卦了一下，老妖和这一代的松言活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掐架，胜负是五五分，一人一妖旗鼓相当。还有还有，碧鎏是老妖的孙子，从小与我交好，后来干脆拜在我师傅门下学习佛法。老妖虽然放言将碧鎏逐出家门，其实很疼他，最多揍一顿抓回去关禁闭，不会有事的。”
裔重幽终于放下心来，胃口也好了，连吃三碗面条。
“你们吃好了吧，到后室稍作歇息。”松言活佛让小喇嘛领他们到后面去，开始开门迎客接受信徒的参拜，顺便为信徒和游客开光收点香火钱。
“太世俗了。”裔重幽站在门后偷看摇头，“佛门圣地这么市侩。”
“你没见识了吧，这叫与时俱进，降妖除魔也需要本钱的。”清茂给她上了一课，他指着那些鎏金瓦顶，那些佛像金身说，“看，那都是真金，不把门面装点好点，怎么吸引信徒？如果寺院太寒碜，怎么让信徒相信佛祖会保佑他们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