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雨欲来
楼玉京在默诵滚瓜烂熟的《淮南子》。
一名九霄派弟子在外毕恭毕敬道:“玉京师叔,掌门请你到他偏殿去。”
解禁了?
楼玉京起身后沉声道:“先回复掌门,容我稍后就去。”
“是。”
几日不见晨昏交替,走出后山幽径,温暖的阳光撒在周身,顿觉舒适不少。经过云水堂前,稍稍迟疑,恰好有几个小道童在外清扫落叶,招手叫过一个问:“住在这儿的唐姑娘现在如何?”
“回禀师叔。”那小童热心地答,“唐姑娘前日接受本门‘洗礼’,目前在绛霄师姑的院落调养身体。”
她,还是接受了。
楼玉京点点头,“嗯,你去吧。”
纵是对唐卿卿放心不下,在他眼里也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于是朝偏殿而去。
青霄正在摆一套茶具,见他来到,说道:“玉京,很久没有喝你泡的茶。”
楼玉京双手捧着紫砂壶,为他斟满,“掌门唤玉京?”
青霄啜了口茶,缓缓道:“你这次回山,可曾在江湖上听到什么消息?”
“没有。”
青霄起身来回踱步,“那大概是你们没有遇到吧——这几日,江湖上有好几个门派接连被挑,门下之人非死即伤——”
“如此严重?”楼玉京颇为诧异,或许是他们走的是州府大道,没怎么穿山过林,竟是半点风声都没听闻。
“伤口全是利剑封喉。”青霄长指一扣桌面,“自鸠魔剑以后,鲜少听闻什么宝剑足以造成此祸。”
“掌门是想派弟子去调查一下?”他马上洞悉了青霄的言外之意。
“不错。”青霄满意地笑了笑,“九霄派宗旨之一便是锄强扶弱,维护武林安定更是我辈该然。”
楼玉京干脆地说道:“弟子整顿行装,今夜便下山。”
“一切小心。”青霄语重心长道,“以你的武功,我本不用担心,不过人外有人,遇到劲敌不可硬碰硬。”
“是。”
“去吧。”青霄合上眼,“我也要闭关了。”
“掌门要闭关?”这个节骨眼,正需人主持大局。
“你师祖当年所传的绝学还剩下最后三招,我始终无法参透。”青霄忧心不已,“多事之秋,能够早一日突破极限,就多一分胜算。”
“掌门保重。”
楼玉京望着他眼底闪耀的火簇,欲言又止。
师祖紫阳真人坐化后,无人能将紫阳秘籍所记载的武功全然参透,悟性高的弟子仅得些许皮毛,更深一步便不得要领。掌门当年被唐门女侠拒婚,师祖迟迟未立的掌门就落在青霄师叔的肩头,不难想象,一日无法全然领会秘籍就一日被无形的压力所束的滋味。
楼玉京向青霄告辞,回往自己的住处前,先去了一趟绛霄师姑那里。
师姑服用九花灵株已有些天,他还没见上一面。
不料人未到门口,离得大老远就听到往日清静无为的碧霞苑,此刻喧闹非凡,不仅人声鼎沸,还时不时飘来诱人的饭菜香味。
修道须修心兼修行,山上饭菜皆是素斋,甚至在特定阶段一并免去。
而飘入鼻端的香味一闻就与他们九霄派的伙食不同,驻足在拱门外,毫不意外听到诸多弟子的嘀咕——
“好香啊,想不到新来的小师妹这么厉害!”
“就是就是!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你有点出息好不好?”
“别说我了,你好到哪里?还不是两眼瞪得跟铜铃似的。”
“喂,咱们在这里吃美味大餐,若被发现的话——”
“最没人情味的人在思过堂,大家安心啦!”
“这倒是,啊,不要争,小师妹说人人都有份的——”
“咿,你们怎么光说不吃呀?”
熟悉的少女之音让楼玉京一凛,走至苑内,“何人在此无礼?”
啊?不会吧?
刚吃一大口的几个弟子差点喷出来,“玉、玉京师叔?”
楼玉京皱眉,袍袖一挥,把他们手中的托盘都给扫到旁边,“天权、天穹,天宸……你们不是在修炼辟谷之术?”
“呃……是……”几个人心虚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敢正视他。
楼玉京脸色铁青,“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方可有所大成,你们几个初窥门道,便疏懒成性,这还得了?”
“为什么一定要‘辟谷’?”被他无视的少女走到楼玉京对面据理力争,“是人就要吃,再说了,我又没有给他们做荤腥的东西,全是素菜,哪个不是取自桃都山所产的?你看,那些竹笋、木耳、黄花菜、豆苗、蕨菜啦……配上些豆腐、冻粉、面筋,或清炒,或火煨,或清炖,或烘烤,我能做出一百多个品种,现在不吃,以后姑娘我懒了,可就没机会啦!”
楼玉京闻言,方才瞅她一眼。
几日不见,唐卿卿清瘦不少,但是,精神不错,活泼爱笑如昔。
“人体内有三虫,专靠得五谷之气而生存,有了它,人会产生邪欲无法得道。”一指其他几名弟子,“你们几个回去抄写《黄庭内景经》一百遍。”
“啊——”
叫苦不迭的弟子们恋恋不舍,最终一哄而散。
“别走啊!”唐卿卿见心血白费了,恼怒地一推他的前襟,“都是你啦,没事在你的思过堂多好,为什么要出来?”
“你希望我不出来,然后你可以继续为所欲为?”不是他发现得早,那帮弟子半年的功夫都白练了。
唐卿卿耍赖地连连跺脚,“我不管,人家起一大早做的美味珍馐啊,全都被你暴殄天物了,罪过!这才是罪过!”
“你既愿接受洗礼,意味很快就要入门潜修,该是修身养性了。”楼玉京迈步往里走,“绛霄师姑不在吗?”
“在打坐呢。”唐卿卿抱着臂靠在柱子上,“劝你不要进去打扰她。”
“她没事我就放心了。”
楼玉京也不多做逗留,打算去整行装。
“你去哪里?”唐卿卿拦住了他,一阵打量,“是掌门放你出来的?”
“嗯。”他淡淡道,“我要下山,你自己在山上好自为之。”
这、这口气怎么那么像她师父……不,不对,她的师父只有一个李楠樨,绝对不会是楼玉京!
“你刚回到山上就下去……是不是有事?”她是人人称道的聪明胚子呢。
“嗯。”继续往前走。
“除‘嗯’之外,你不能说点别的吗?”唐卿卿眉毛扬了扬,“咱们也有几天不见了吧。”
“来日方长。”
“我和你一起去吧?”唐卿卿拉住他的底袖,“这里好闷。”
“你在修养之期。”他不为所动道。
“算算还有些日子,会闷坏我的呀。”别忘了她最拿手的是撒娇和打七寸,“你不让我跟你一起去,我就会四处乱走,然后一不小心走到什么地方……啊,撞到什么不该撞到的事,出了乱子,怎么办?”
“你——”楼玉京生气道,“我不接受威胁!”
“那我就自己走!”她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唐卿卿!”
楼玉京下意识地反手一抓她的手腕。
失去武功的唐卿卿身子羸弱,闪躲不及,禁不住强劲的掌风,当即往后一栽,仰倒入怀。
“啊,你对我这么用力。”她揉着错位的手腕,可怜兮兮地控诉。
不善安慰的楼玉京扶她站好,握住她腕骨轻轻推拿的动作再轻柔不过。
“一句安慰的话都不会说。”唐卿卿嘟唇抱怨,“难怪那些九霄派弟子一个个见了你就恨不得撒腿跑。”
“若无错在先何必怕我。”楼玉京敛眉道。
“算……算了啦,就知道跟你讲所谓的‘穷则变变则通’是对牛弹琴。”她深吸一口气道,“好啦,不用推了,这点扭伤算什么——执戒那些道士比这更狠,三两下就让我武功全失……”
楼玉京凝视那美丽的容颜,委实费解——废去修炼多年的武功,绝非一般人能够承受,她,想要得到什么?
只想拜入他们九霄派的门下吗?
“我自会跟掌门说你要跟随下山这件事,回屋吧。”
他答应了?嘿……看来整个九霄派的人都不如她了解他呐!
这男人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下山是被掌门允许了。
但……
为什么要半夜下山?
为什么要躲开其他弟子?
为什么……
裹得一层又一层,打扮成大胡子的草原来客,唐卿卿在终于住进客栈的当晚拉下那些纱巾,总算透一口气。
“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
楼玉京放下随身的剑,“九霄派的装束在江湖上行走会引人瞩目,这次出来是打探消息,不能惊动任何人。”
“那山上少了谁会没人注意到吗?”
“掌门自有安排,你我扮成兄妹,也好掩人耳目。”
“但……”她懊恼地扯下再次挡住嘴巴的轻纱,“那也不用穿这么多啊,与其走路还不如打滚快。”
听了她的话,楼玉京唇角微微一动,刹是好看。
“耶,你会笑呀。”她兴奋地好像发现了天大的事。
楼玉京倒了杯水给她,“我当然会笑,吃药吧。”
“唉,不是你提醒,我都忘啦。”她吐吐舌,把腰带里放的小瓶子取出来放到嘴里三颗。
“功体复原是大事,不可儿戏。”他深深地盯着她。
“不要对我说教好不好?”她拖着下巴对他一个劲儿笑,“咱们是扮兄妹,不是扮父子,嗯?”眼波流动,目光落在他的剑上,“话说回来……你这口剑也被包得严严实实,用的时候,抖都要抖半天,怎么杀敌?”
“你我不是来杀人。”楼玉京言简意赅道,“能不出剑尽量不出。”
“你的剑法登峰造极……那是不是九霄派第一?”连师祖都对他青眼有加,掌门又赞不绝口,那肯定十分厉害,要不是知道楼玉京出自靖北王府,她甚至要怀疑一下会不会少主就是楼玉京,楼玉京就是少主。
他有预感,再说下去就没完了,“莫再东想西想,明日一早还要四处打探。”
“睡不着,你陪我聊聊嘛。”唐卿卿忙不迭挡住门。
“越说你越睡不着。”
“都是我在说,你都没有怎么开口。”
他对她所说的话已是对其他人一年所说的量,他提出警告:“唐卿卿。”
“错!”可算抓住他的把柄,“说好了是兄妹,你姓楼,我姓唐,怎么是兄妹?说出去都是疑点,呐,给你选择权吧,是你跟我姓唐,还是我跟你姓楼?”
“当然是你跟我姓!”
说完之后,不知为何两人四目交会,脸上都是一红。
跟他姓……
唐卿卿陡然一捂娇羞的脸蛋,“你走你走,就会欺负人,姓楼就姓楼啦!”
此时尴尬,脱身才是求之不得,楼玉京理了理心绪,抄起剑走向对面的客房。
唐卿卿的小脸还在发烧,把茶杯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丫头,那么大的火,一点水是杯水车薪哦!”戏谑的嗓音来自一个浪荡不羁的梁上男子。
抬头一看,那令她惊喜万分的人也笑呵呵瞅着她。
“金长老!”
“停停停——”金不换矫健似豹的身形掠至近前,正手一推,“不公平,刚才对那小子就哥哥妹妹乱叫,怎么到我这里就是老啊老的,我正值年轻,被你叫得就像牙齿松动的老头子。”
“你本来就是‘长老’嘛。”唐卿卿娇嗔道,“赖皮,偷听我们说话!”
“我不是偷听,是光明正大听,唉……”金不换掏掏耳朵,“也多亏了你们俩在那里眉目传情,否则以那小子的功夫底子,怎可能察觉不到我在上面?丫头,让你赚到了哦。”
唐卿卿顾左右而言他:“长老说什么,我听不懂耶。”
“我说你挑了个不错的,怎么,还不承认?”金不换哈哈一笑,“刚才是谁信誓旦旦说要跟人家姓的?”
“再说我不理你了哦。”不换叔叔最讨厌了,每次都会刺激到她。
“好了,好了,不逗你啦。”金不换舒展一下筋骨,搔搔面颊道,“啥时候脸皮变这么薄……对了,我也是恰好在街上看到你们两个,若不是那根竹笛暴露身份,我还真没认出你,这些日子没去光怪山,怎么,你师父终于也把你给赶出来了?”
唐卿卿笑嘻嘻道:“不换叔叔,原来你是被我师父给赶出来的呀。”
“谁说的!”金不换撇撇嘴,“是我懒得理他,呐,你又是怎么回事,功夫都去哪里了?整个人病恹恹的。”
“唉,说来话长。”对金不换没什么好遮掩的,她把奉命离岛之后的经历一五一十道出——
“什么?”金不换大怒道,“废掉武功才能拜师?而你——你竟然答应了?!傻丫头,这是什么规矩,我行走江湖多年,就算是邪门歪道收门人弟子也很少会遇到这么霸道的要求,你,确定不是青霄对你有疑,故意刁难?”
“真有疑,我答应他们的条件才能消除他们的疑惑啊。”唐卿卿摊摊手,“现下功夫也废了,师也拜了,走一步算一步了。”顿一顿,“不换叔叔,我、我娘真是巴蜀唐门的人吗?她和青霄——”
“封尘的旧事也被你挖出来啦。”金不换仰天长叹,“罢了,你快十六了,也有权知悉身世,不错,你妈是唐门的大小姐,曾与九霄派二代弟子青霄有婚约,也不知为什么,那年某月你妈突然跑上桃都山退婚,回来之后被唐门处以重刑,多亏楠樨出手相救,勉强保住你们母子两条命,但你妈伤过重,没撑几年就死了……至于青霄,在被退婚之后接任掌门。”
“我爹是谁?”她呼吸一窒。
“这要问你妈了……”金不换莫可奈何道,“儿女情长最伤脑筋……呐,你妈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没人知道她爹是谁吗?
“丫头,你下山来做什么?”金不换担心地望着她,“乖乖在山上休息才是。”
“最近江湖上不太平,连续几个门派被突袭,所留伤口都是利剑所为,我们得知最近一个受创的门派有留下张字条,嚣张地宣布下一个目标是霹雳堂,掌门就派楼玉京来调查。”
“你不放心那个小子,非要跟来的?”他挑起眉。
唐卿卿张了张小嘴,“你怎么会……”
“我当然会知道。”笨蛋都看得出那小子多不情愿她在这里,“说起来,最近闹得确实有点凶,也死了不少人,我出现在这附近同样是为调查,你跟在那小子身边万事小心,有事儿就留记号给我,我会尽快找到你,还有就是……”
“还有什么?”她一愣。
“你没有看到少主本人吗?”哪里不大对劲儿,当初他和李楠樨以及上官无花约定好,一人留在九霄派照顾少主,一人奔走江湖两相接应,一人守在陆离岛处理魔宫残部的大事小情,若楠樨派卿卿去见上官无花,没有理由不让她见少主一面啊,否则楠樨的目的有什么意义?
“没有,上官护法说时候一到,她自会我的。”
“嗯——抽空我会去找她。”他挥挥衣袖打算走人。
“不换叔叔。”她唤住他。
“什么事?”
“你,不回陆离岛见见我师父吗?”师父孤高倨傲,唯一的朋友就是金不换,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他们决裂至今?
“不去!”他哼了哼,显然仍在气头,“他一天不改那死性子,我一天就有想掐死他的冲动,不去不去!”
“好好好,不去就不去嘛,别生气嘛。”食指点在粉唇上,她轻柔地道,“待会儿把对面那个木头给引过来,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哼,女大不中留——”金不换不愧“浪子”的痞号,来去匆匆,转眼不见。
赶了一天路,唐卿卿昏昏欲睡地倒在榻上,很快进入梦境。
她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好大的雾,只看得到近在咫尺的母亲和背对着她的一个男人,她上前,那两人就后退,怎么都无法靠近,渐渐地,彼此的距离越拉越远,“娘!娘——”
母亲不理会她歇斯底里的呼喊,一点点湮没在雾霭中,颓然跪地的她又发现师父蓦然出现在对面。
为什么师父的样子好奇怪,他在笑什么?
笑得她好怕……
“师父,师父!”
习惯性去抓李楠樨的袖子,可惜扑了个空,眼前一闪,师父换成楼玉京,不及出口的话咽在唇边,不知何处冒出一把陌生的宝剑,楼玉京握住那剑,当着她的面,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刺入她的心窝。
鲜血在瞬息间染红了她的前襟,他的道袖,莫大的哀伤围绕住她。
“不,不要,不要啊!”
……
“唐卿卿?快醒一醒。”
熟悉的嗓音似是隔空响起,适时将她拉出那黑暗的漩涡,一睁眼,瞳孔映出楼玉京的容颜!
唐卿卿翻身坐起,抓住浮木般紧紧抱住他,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从未被女孩子这般亲密地搂抱,那柔软的触感令楼玉京推开也不是,顺势搂住也不是,尴尬地僵在那里。
面颊贴在他厚实的胸前,听到一声又一声规律的心跳,唐卿卿握住他前襟的手稍稍松开一些。
“你在做梦,没事的。”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拨开她披散的发。
“是啊,幸好是梦……”她吐出一口气,全身乏力,虚汗顺着额头涔涔滑落。
略微将她拉开一点,他清了清嗓音:“你梦到了不少人。”
糟,她没有说些乱七八糟的梦话吧!唐卿卿打了个冷战,故意又往他怀里缩去,一个劲儿摇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杂念太多,如何修行?”楼玉京无奈道。
“我没有想过得道……”她心有戚戚然道,“只想我在乎的人平安、快乐,我就满足了。”
“罢了,你不想说就不说,我教你一套口诀,从现在开始你便来练。”他拿过一旁被温水沾湿的帕子递给她,“它会有助于你的身体恢复与入门。”
“好啊,我很聪明哟,一定学得飞快。”她胡乱擦了擦额头,坐直身子。
楼玉京口传心授一遍,唐卿卿记得半字不差,悟性之高毫不逊于他。
“不对——”冷不丁,她说道。
楼玉京盯着她,“哪里不对?”
“你、你怎么会在我房里?”唐卿卿抓住被丢弃数个时辰的被褥,“你、你在非礼我!”
折腾半天才想到这些,该恭喜她,还是……
“你看看现在何时了?”楼玉京摇了摇头,“日上三竿不出房门,敲门也没有应答,我能不进来吗?万一你——”
“你担心我对不对?”她笑得眉眼眯成一条缝。
楼玉京敛色道:“已浪费了一个早上,快点洗漱,我先去外面。”
她拉住了她的手,“楼玉京……”
“不准叫我的名。”
“哥哥……”唐卿卿晃了晃他的手,“不穿那些厚厚的衣服好不好?”
“不好。”要不是心绪平静,定性极佳,被唐卿卿那柔媚的一嗓子叫下来,寻常人大概无条件妥协了吧。
“我会被捂病的。”她小声啜泣。
“那你就回九霄派吧。”楼玉京抽回袖子,到楼下去等她。
半是挫败半是甜蜜的唐卿卿拢着修长的双腿,坐在一片凌乱的被褥里,时不时格格轻笑。
呆子。
“看你能挨多久!”
第五章 真假魔剑
霹雳堂果然严阵以待。
整个武林,只有雷家的火药、暗器可与巴蜀唐门并驾齐驱,能把雄霸一方的他们逼到无可回避一步,足见那张充满挑衅与威吓的字条影响力甚大。
这不,大白天,雷氏门人持刀抱剑走来走去,俨然是草木皆兵。
街头观察了一阵子,楼玉京回到偏僻的巷子尾。
那里有人在等他。
不久前买的煎饼还没吃完,唐卿卿努力地在啃食物来祭她的五脏庙,太干了,一些脆皮不断往下掉,甚至粘在嘴角。
楼玉京仿佛在看一只小白兔在啃萝卜,不觉又在摇头。
“怎么了?”注意到他的视线,唐卿卿问。
“晚上是关键。”
唐卿卿咽下嚼了大半天的饼子,“那你我不是要在这里耗上一天?”
“你先回客栈。”他温言道,“明日一早我会跟你会合。”
“不行。”她拒绝,“我一定要跟在你旁边。”
“你目前的状况,只会连累我。”他完全没有迂回地点出关键。
“你在歧视刚入门的晚辈!”识时务者为俊杰,临时矮一辈就矮吧。
“除非你现在还能飞檐走壁。”他淡淡道。
“你!”
他明知她做不到嘛……可恼,九霄派的口诀再妙,也不能立竿见影让她恢复昔日的轻盈敏捷啊。
“就这样。”说完他背着剑混入人群。
望着楼玉京的背影,唐卿卿深吸好几口气,“好,好,好,这次算你厉害。”
只不过,要唐卿卿乖乖在客栈等消息,又怎么可能?自从做了那个奇奇怪怪的梦她就处于紧绷的状态,纵是不能和楼玉京并肩,也要想办法帮上忙,她不愿面对一个未知的前景。
“唉,找个什么地方藏起来好呢?”
眸光四处梭巡,不期然注意到霹雳堂的后门有人进出,那是往雷家送新鲜蔬果的货车,灵光乍现,她从另一条道绕过去,眼都不眨一下地敲昏推车少年,再以笛子抵住那名拖着空车向前的大汉,在他的后腰用力一戳,“想死还是想活?”
大汉只觉得下身一麻,吓得不轻,“大、大侠要俺做啥?”
“想死我就成全你,想活的话听我的。”
“有,有话好说。”
“一天给雷家送几次蔬果?”
“两次,晌午前一次,下午一次。”
“下午那次你把我送进去。”
“这……这怎么能行?”被雷家人发现会要他的命!
“你不答应我现在就要你的命。”一眼就看穿他的想法,她压低嗓音狠狠道。
“俺答应,你别乱来——俺家里——”
“你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是不是?”陈词滥调……一点心意都没有,师父给她看的那些戏目里都是这么说。
“唉?”都被人家说了他该说啥?
“你要是去告发,我保证抖出你是共犯。”
“不敢不敢!”
遇到天杀的克星啦,大汉在心里叫苦不迭。
唐卿卿让大汉把昏迷的少年放到车上,以稻草掩盖,之后跟着那名大汉到他简陋的木屋,直知日落西山,才又随他一起往雷家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比起白天少了许多,也有不少行色匆忙的江湖客路过雷家时投以忌惮的眼神。
守门人见到打扮成小厮的唐卿卿,“这是谁啊!怎么不是上午那个孩子?”
“是我的外甥啦,今儿刚好来探亲,就让他帮帮忙!”一切都按唐卿卿事先安排好的步骤来。
“哦,难怪陌生,进去吧!”
顺利过关。
唐卿卿到雷府里,找了个有利的位置——后苑房梁上隐蔽起来。等啊等,在她快要睡着时,一股烧焦的难闻气味入鼻,远处火光大作,接着传来厮杀打斗的响动,她仔细地看了看,惊奇地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提剑掠过长廊,在他后面是闻声追来的门人弟子。
“着火了着火了!”
“快来人啊,少主人被刺了!”
“快来人啊!”
……
那个人……为什么这么眼熟?不,不可能啊,不可能是那个人!他没有理由这么做的……不及多想,神秘人冲出雷府,雷府门众追了出去,唐卿卿在夜色的掩护下也趁乱溜出,始终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仔细盯着那道无法离开的视线。
神秘人再度刺向雷家门众的刹那,又有一道剑光划破黑暗,带来银汉璀璨之光也带来一线生机。
“啊,快看他的剑!”
“那是浩然剑楼玉京——”
“太好了——这下凶手跑不了啦——”
七嘴八舌的人们终于有了底气。
“你是何人,为何接二连三残害武林人士?”长眉入鬓,沛然横剑的楼玉京问。
“哈,魔杀人,需要理由么?”
“你是魔宫之人?”
“年轻人,你,只认人,不认剑吗?”
“此话何意?”楼玉京有股不祥的预感。
“鸠魔剑在手,饮血何足为奇?”
鸠魔剑?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无不震惊,不少人吓得当场昏厥,还有些人瑟瑟成一团,抱着脑袋掉头就跑。
“胡说八道!”楼玉京愤然以对,“鸠魔剑被封印在我九霄派桃都山之巅,你所持之剑,怎有可能是鸠魔剑!”
“哦,那么为何我能无往不利一剑封喉?”
“胡言乱语!”楼玉京心知多言无意,一挽剑花,刺向对方。
神秘人猖狂大笑,“迫不及待想要一试锋芒?好啊,我成全你们!”
两人身形交错,双剑缠斗,耀眼的光泽逼人双目,冷气森然。
楼玉京心下暗忖:对方的招式看似散乱,实则别有玄机,似在有意掩藏真正的门路,而那口“鸠魔”剑总在将要碰到他的浩然剑时,剑走蹊径。
不可开交的对战因远处一声惊呼告终。
“卿卿?”
楼玉京稍一分神,神秘人虚晃一招,回手丢出大把的散花暗器,纷飞的血光阻断仗着胆子打算上来围殴他的雷家人。
神秘人成功遁走。
楼玉京循声找到了跌坐在巷子拐角的唐卿卿,“你没事吧?”
她捂着一只脚,颤声道:“好痛啊。”
楼玉京将剑竖在跟前,抬起她的莲足陡然一推,“咔啪”一声,关节回归原位。
“你怎么会在这里?”满含责备的质问令他口气不善。
“我担心你……”她低着头小声说。
被人牵肠挂肚是什么样子的感觉?楼玉京已很久没尝过,然而,情况不妙,他下意识一甩袖,“你误了大事!”
“我不是故意的。”唐卿卿扶着墙勉强站起,“我会想办法帮你追到那人!”
“人都走了要去哪里追?”楼玉京冷冷道。
“你在后悔救我?”她睁大水眸。
楼玉京心绪烦乱,拍了拍前额,“我并无此意。”唉,被那神秘人脱身,他们九霄派不是百口莫辩?
“别这样啊。”不愿见他愁上眉梢,她轻轻地推了推他,“现在我们应该赶紧回九霄派——”
他默然不语。
“大家一旦信了那人的话,认为鸠魔剑再现尘寰,肯定要去负责看管鸠魔剑的九霄派兴师问罪!”她绝不会弄错,“如今掌门在闭关,绛霄前辈尚在修复阶段……能独当一面的只有你,你还在犹豫什么?”
“你说的是没错。”楼玉京不否认唐卿卿的话句句在理,“不过——”
“不过什么?”难道他想到了……
“似有人在暗中主导一切。”楼玉京皱起轩眉,一字一字道,“故意四处杀人,把罪责扣在鸠魔剑之上,让九霄派在一夕之间成为众矢之的。”
这下,掌门的担心恐怕要变成现实了。
“楼玉京。“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那真的是……鸠魔剑?”她问。
“不可能!”楼玉京断然否认,“真是鸠魔剑,我佩戴的浩然当即会裂,那些雷家人的兵器还能完好?”
这倒也是,鸠魔剑折刀断剑……可怕得难以想象。
“你赶紧回去吧。”她催促。
看了她一眼,楼玉京道:“那你——”
“我承认我是累赘。”她叹气道,“九霄派为大,你先走。”
他定定地瞅着她,须臾,迈步离去。
要他走,他就走……
唐卿卿靠在斑驳的墙边,眼底有说不出的失落。
幽柔的月光拉长了楼玉京映在足下的影子,意料外的是他又回过身,几步上前将她拉过来,“跟我走。”
“你……”他不着急回去了?
“客栈旁有驿道设的马棚,去买马。”
有了马,不用担心会耽搁多久。
“我不会骑马。”她为难地说。
“我会。”
他身为能征惯战的靖北王长子,岂有不会骑马之理?
就这么样,当卿卿反应过来时,她已被托上马背,随后楼玉京也踩蹬上马,扬鞭一挥马臀,两人绝尘而去。
马跑得很快。
马背上的两人受到颠簸,她的后背不断撞到他的前胸,唐卿卿想要抓住缰绳稳住自己,也是徒劳。
一只手在她最不安时按住她的肩,“不用怕。”
她才不是害怕。
“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唐卿卿的心跳很快。
“风大不要说话。”
他在有意回避她……这个漠然的男人,总是这么闪烁其辞!明明对她处处关心却又不肯承认。
楼玉京在中途曾停下来饮马,唐卿卿坐在湖边,把玩着一簇簇馨香的野花,仰望天际道:“楼玉京,你为什么出剑?”
“为不平。”楼玉京抚着古香古色的浩然剑剑鞘。
“世上的不平是谁造成?”她托着下巴叹气,“一样是杀人,你怎么知道杀这个人就是对,杀那个人就是错?也许你根本不清楚在他们身后发生过什么……”
闻言,楼玉京深深地凝视她。
眼前少女的眼眸如星辰,似溪水,又像一面明澈的镜子,包罗万象。
唐卿卿被他看得一阵不自在,“我随便说说啦,你看什么啦。”
“没错。”楼玉京敛袖将剑背好,“同样都是杀人,没有分别,不过——”
“什么?”
“杀一个人而避免死更多的人就是对,反之,杀一群人而成就一人就是错。”
唐卿卿不吭气了。
楼玉京把手伸向她,“走吧,上马了。”
把手递给他的同时唐卿卿努力绽开一抹笑,“楼玉京,你讨厌我吗?”
楼玉京的手一顿,然后,淡淡道:“不讨厌。”
“那你喜欢我吗?”她又问。
他不回答。
“不讨厌不就是喜欢吗?”她笑眯眯地问。
楼玉京说道:“你是我的同门,无谓喜不喜欢。”
“你要修道的,我知道那对你没有意义。”她依旧在笑,“那如果下辈子不修道你会不会喜欢我?”
楼玉京拉着她的手扶住马脖子,“抓好。”
唐卿卿抿起了唇。
唉……是为要继承衣钵而摒弃私情?
几十年以后,楼玉京也会如他的师祖紫阳真人一样坐化在桃都山?
那样子真的好吗?
她甚至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她只是他眼里一个爱笑爱闹的姑娘,他们永远不用面对那些纷扰,不管是魔宫的还是九霄派……
只可惜,白天做梦不现实。
等赶到桃都山脚下,已过午时三刻,拴好了马,楼玉京这次没再等她,先一步往玉虚宫赶去。
唐卿卿在沿着崎岖的山道向上时,不断遇到陌生打扮的江湖人士——
料想都是闻讯前来九霄派闹事的人。
那些江湖人见她打扮古怪,以为远道而来,也没多加防备,当面大肆抨击九霄派的不是,当然,也有人提到刚刚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楼玉京。
“浩然剑又怎么样?”
“他很厉害的……”
“再厉害能堵住悠悠众口?”
“就是!九霄派不能给天下人一个交待,凭什么做武林泰斗?”
“没错没错,当初是紫阳真人保证,大家才放心把剑放在桃都山的玉虚宫,谁知道是不是他们派里出了那贼?”
“一定要个说法!”
“走——”
“……”
闹哄哄、乱哄哄,无非是一群人仗着人多胆子大,否则哪个有胆跑到九霄派叫嚣?巍峨的群山不断回响世俗的喧嚣……
平静被打破。
当唐卿卿赶到玉虚宫的殿前时,一阵劲风朔起,吹得人睁不开眼。
好不容易瞧清楚,她也吓了一跳。
原来是几十个穿着各异的他派之人站成一排,与摆出九宫八卦阵的九霄派弟子两厢对峙,楼玉京则卡在他们之间。
互不相让的双方,在拼内力。
对方人多势众,九霄派的天璇天玑等弟子一个个脸色发白,渐渐力有不继。
假使楼玉京陡然震开同门弟子,他们势必会被震伤,只有一面出掌接济九霄派的人一面出掌对抗前来问罪之人。
一个人的双掌一刚,一柔,一攻,一守,同时发出,令人惊叹!
前来闹事的人也被震慑,微有收敛,拼得没那么狠。
“楼玉京,你让开!我们要见掌门——”
“鄙派掌门正在闭关,不便见客。”
“哪有这么巧的事啊……”
“对啊,鸠魔剑在江湖上肆虐,负责看守它的九霄派掌门却在闭关?”
楼玉京扬起剑眉,“那不是鸠魔剑!你们何人亲眼见过鸠魔剑的样子?怎能信一人片面之词而闯入九霄派?”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们要见掌门!”
“不,我们要见鸠魔剑!”
“亲眼看到才算了事,否则,各大门派的伤亡要九霄派负责!”
“啊,说得是,没准就是九霄派和魔宫安排的一出戏!”
“也许紫阳真人就是个骗子!”
越说越离谱,越说越无理取闹。
听他们辱没到师祖紫阳真人凌九霄,楼玉京一怒,摧动内元,“哗啦”一下将与他对掌的一圈人全然撩倒,每个都吐了一大口血。
“师叔太棒了!”众弟子解气地欢呼。
所有人里,只有唐卿卿汗流浃背——他疯了吗?这一下,不是要跟全天下为敌吗?赶忙上去压住他的双臂。
“你冷静啊。”
事实上,楼玉京没有不冷静,他的脑子相当清醒。
但,他不能允许任何人对师祖不敬!紫阳真人为天下苍生付出的巨大代价,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清楚,那么一个无私善良的人,在千秋以后还要被侮蔑,天理何存?公理何在?
“要越雷池一步——”他冷冷地一展手臂亮出佩剑,“先过我这关。”
“楼玉京,你真以为天下无敌吗?”
有年轻人不服输地跳到跟前,不由分说与楼玉京打斗一处,没两招被踢飞,又有人补上来跟他打。
唐卿卿站在一边急得不得了,再打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楼玉京再厉害,也不可能打那么多人啊。
危机关头,浑厚的嗓音响彻四方——
“住手!”
是掌门!唐卿卿喜上眉梢,楼玉京收剑回鞘,跃至一旁待命。
青霄缓步来到人群前,一甩拂尘,向对面的江湖人士道:“各位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九霄派招待不周了。”
“青霄掌门,好说了。”有人认出来者,碍于他的地位,一改先前的态度,“咱们都是明眼人,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事情到了这一步,九霄派无论如何都要让大家亲眼看看,鸠魔剑是否还完好地封印在桃都山的玉虚宫,否则,咱们说什么都不会善罢甘休!”
“对,没错,一定要看!”
“掌门。”楼玉京不以为然道,“鸠魔剑事关重大,怎可轻易示人?”
“此事我自有定论。”青霄淡淡道,“各位武林同道,九霄派自我师父紫阳真人创建至今数十年,门下弟子为平定魔道之乱,伤亡惨重,这也是天下有目共睹,九霄派怎么可能私自持剑任意妄为?”
“掌门……九霄派功在武林,没人否认,但一事归一事,这次死伤之人也不再少数,他们的亡魂需要祭奠,一句干脆话吧,掌门到底让不让大伙看!”
“让。”青霄干净利落地道。
众人哗然,“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去!”
“慢着——”青霄伸手一拦,“在下同意让大伙见证鸠魔剑是否尚在玉虚宫,已是破了门规惯例,然而情势所迫也无可厚非,但各位是否也该尊重一下我派?鸠魔剑被家师封印在后山禁地,需我弟子沐浴斋戒方能进入。”
“那要多久?”
“我们没那么多工夫在这里等!”
青霄说道:“明日正午,我会在大殿给各派人士一个答案。”
“好!”
“那就明日!”
要真闹翻了,谁都没有好处,见好就收是行走江湖的要诀。
“天色不早,各位英雄再下山恐怕错过宿头,不如就在玉虚宫歇息一夜,我派弟子会为大家接风洗尘。”
“也好,也好!”
又累又饿,那些人也不客气,跟着小道童浩浩荡荡往云水堂而去。
青霄到楼玉京跟前,拍拍他的肩,“玉京,你耗损不少真气,去歇歇吧。”
楼玉京忧心道:“掌门不是在闭关……”
“无妨,九霄派遇此不平,我焉能独善其身?”青霄又看了看唐卿卿,“你们俩都辛苦了,走吧。”
“掌门。”唐卿卿疑惑道,“你真打算让那些人看鸠魔剑?”
心怀不轨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此举冒险非常。
“不给他们看一眼,他们不会离开的。”
“掌门——”
“不用再说。”青霄摆了摆手,“各自散去。”
诸多弟子纷纷回到住处,准备晚课,偌大的前殿只剩楼玉京与唐卿卿。
“你,还好吧?”唐卿卿不太放心地盯着他。
楼玉京面色凝重,不言不语。
唐卿卿难过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