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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葡萄美酒明日醉(迷津)

第一章 西出阳关

骄阳似火。

眼前所见之处以及身后所经之处尽是一片金黄的沙漠。踏上去虚虚软软,几乎整个人都会深陷进去,偶尔迎面吹来燥热的风,夹杂着无数细微的沙粒,干涩且粗糙,摩擦着通红汗湿的皮肤。

一行长长的队伍在沙漠中缓慢前行。

如果说商队是这无边沙漠的匆匆过客,这行队伍,就像是漫天黄沙中突起的一道彩虹。整个队伍从头到尾,无论衣着打扮还是车辆马匹都极尽的璀璨华丽,大红明黄,翠绿淡紫,七彩丝缎,玲珑配饰,皆五光十色,价值不菲。

队伍中央靠前的位置,有一匹格外高大显眼的骆驼,这头骆驼毛色饱满鲜亮,体格精壮,额头上带着金色铃铛,身披色彩浓烈的丝绸,背上柔软的坐垫垂下大片长而细密的彩色流苏,四条腿上各戴着花纹不同的精美饰物,一眼望去,富丽华贵,然而这并不是重点,骆驼之上,坐着一个人。

这人身披一件雪白的长斗篷,大帽戴在头上遮在额前,在脸颊投下暗灰阴影。虽然整个人盖在斗篷之下,但仍能清楚地看到美好到极致的身形。露出的双足踏着一双淡青色的短靴,靴底边细致地描绘着繁复的黑色花纹。一袭斗篷,一双短靴,已不可抑制地彰显出这人卓然不凡的身份。

“王爷,”有人小跑着从后面跟到骆驼旁边,恭敬地提议,“天气太热了,您还是乘马车吧。”

骆驼上的人闻言微微侧头,“在这种地方乘马车?”他懒洋洋,一字字说得很慢,似乎极其不愿开口,但这种乏力的声音,也柔和动听极了,“玉籍,我记得你以前挺伶俐的,怎么一出京城,就变成笨蛋了。”

他语调轻慢,似真似假,似怒似笑,却听得玉籍一阵惊慌,心脏突突快跳出嗓子眼,他极紧张地望着高高的白色身影,果然,骆驼背上的人略垂首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然而只是这一眼,就让玉籍顿时如置身冰窖一般。

真……真该死!自己愚蠢的一句话,居然让王爷蹙了眉头!罪该万死!不可饶恕!玉籍几乎当场痛哭流涕。

其实王爷会蹙眉,并不是嫌玉籍烦,是因为侧头的瞬间,过大的帽子随着动作滑得更低,遮住了视线,于是他从裹着的斗篷里伸出一只白玉般细致美丽的手,捏住帽边,轻轻向上一提,整张脸便显露在阳光下。

这个时候,只觉得阳光也不再是阳光了。

烈日下的这张脸,才是世间所有光芒的发源地。

王爷看清楚玉籍的时候,却是真的蹙起眉了,因为他居然在流眼泪。王爷把帽边又稍稍往下盖了一点,微启水光莹然的唇,问:“你怎么了?”他刚才明明没有说得很严厉。

玉籍猛然垂头,不敢再看,却哭得更可怜,哽咽着说:“奴才该死,让王爷不悦了。”该死该死!几万个该死都不够!看吧,等下回去,一定会被所有人打死!他……他居然让那样美好的一张脸露出不悦,蹙起眉峰,简直该下十八层地狱!

王爷舒展开眉头,依然有些不明所以,便挥了下手,“你想乘马车就自己去乘吧,我不会怪罪。”他不再看玉籍,把目光放回好似无边无际的黄沙上,面无表情。

玉籍哭着回到后面。王爷生气了!

其实他又错了。王爷根本没有生气,甚至根本没有留意刚刚发生的事情,他之所以面无表情,是因为心里在叹气,在后悔,不想被人看到。

王爷的双手在斗篷下松松地交握在一起,右手无意识地转动着左手小指上戴着的戒指。他越来越懊恼,为什么当初随随便便就应了皇兄的旨,答应去什么兹宛国,如果只是想让他离开,山明水秀大好河山哪里不好去,怎么就偏偏应了这无边的沙漠!皇兄啊皇兄,你还真是绝情。他在帽子投下的阴影里略微苦下脸。

绝世容颜带着委屈,让人心碎。

带领长长队伍艰难地行走在沙漠里的这位美貌王爷,就是当今圣上最宝贝最疼爱的四皇弟,玉王爷荣轻然。

都说了最宝贝最疼爱,又怎么会落入这般境地,金銮殿上危坐的那人,都不会心疼吗?可是身为一国之君,光心疼有什么用,心疼了二十几年,到头来还是不成器,到底被朝廷重臣们齐齐相逼,把这心肝宝贝彻彻底底赶出皇宫,赶出京城,发配到这种惨绝人寰的地方。

不,不是发配,皇兄说了,这叫和亲。

可是身处烈日黄沙里,荣轻然感觉不到一点区别。

在离开京城以前,西域这个词,在他印象中一直是很美好的存在,旖旎的异国风情,五官深刻的俊男美女,香甜的各种水果,好客的异族人民。可是养尊处优的玉王爷忘记了,西域确实如此,可是在到达西域以前,还要走很长一段路。看看他带来的这些家丁侍卫们,在王府里时各个聪明能干,时时不忘标榜自己是绝世奇才,可是真的踏进这片黄沙,每个人都变成手足无措的傻瓜。

这样说他们,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可就算如此——荣轻然蓦地轻轻弯起唇角,勾出点点笑意,就算如此,不也正是他真正想要的吗?

身后又有人小跑过来,喘着气禀报:“王爷,后面有人晕倒了。”

“谁?”他问。后面一队都是原来王府里的人,彼此都很熟悉,却听到禀报的人迟疑起来,回答——

“奴才不认识。”

不认识?

荣轻然眼波流转,忽然说:“不用管他,继续走。”

禀报的人顿时瞪大眼睛,王爷对下人向来爱护有加,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有人晕倒,竟会不管?!但是丝毫不敢表露出疑惑的意思,立刻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又走了一会儿,天色已近黄昏,渐渐凉爽了下来,荣轻然低头问了身边的人一句:“昏倒那人跟上了没有?”

随从一怔,想了一下才明白王爷指的是谁,连忙回答:“没有,已经照王爷的意思,把他留在沙漠里了。”

高大的骆驼猛然停住,把随从吓了一跳,很快,他听到王爷淡淡的声音,淡,却多少有丝烦躁——

“咱们走了多远,还能不能找到他。”

“今天没有起风,应该能。”

荣轻然敛目,语气再次平静无波:“派人去把他找回来,喂点水,扔在马车上。”

“是。”

烦事天天有,今天特别多。

荣轻然半垂下眼睫,无聊地伸手去抚摸骆驼的长颈。那个家伙,果然还是跟来了,还以为能甩掉她一阵子,看来她还是有能耐阴魂不散。混在队尾却没人认识,昏倒的侍卫必定是她易容假扮。只是——他捏了捏骆驼,那个家伙不是武功很好?怎么会不济地晕倒在区区一片沙漠里。

或许,又是她想出来的新花样?

但很快,荣轻然就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了,他不愿再想,不愿再浪费心情,思考关于那个女人的任何问题。

夜幕降临。

白天火炉一般的沙漠,失去太阳后立刻冰冷下来。

长长的队伍在沙漠中歇息下来,支起无数帐篷,有人聚在一起睡在里面,也有人甘愿露天而睡。

他们很幸运,从走进沙漠起,就没有遭遇狂风。

所以整个队伍都是安详平静的,并且对前方美丽富饶的兹宛国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万籁俱寂,只有呼吸声。

荣轻然在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里休息,车旁睡着四名侍卫保护着他的安全,很轻很静,大家都已睡着。这是个美好的夜晚,目的地就在前方不远,而一路顺利,无人掉队伤亡,一切,都那么充满希望。

“玎玲——”

忽然,静夜中响起一阵铃铛声。

很悦耳,很轻,听在耳里,几乎只是错觉。

“玎玲——”

再次响起。

铃铛声有节奏地连续响起,不吵闹,不刺耳,柔和的,甚至带着安抚的味道。只是仍然不知道在何处发出。声音仿佛没有发源地,响起时,就已经刹那流散在每一寸空间里。

没有人醒来,反而连所有人的呼吸声都渐渐停止了。

黑暗如一袭大网,在铃铛声中彻彻底底将天地笼罩,月亮消失,看不到光,车马成群,千万随从,却如坟墓一般,鸦雀无声。

刚刚还安详的队伍,陡然一片死寂。

“玎玲——”

停了很久,铃铛声再次响起,有一个人影缓缓显露在浓夜中,这人一身侍卫打扮,一手持着青色的铃铛停在胸口,另一手在身侧快速地变换着手势。他的周身散发着莹白色的柔和光芒,虽然不甚明亮,但已足够看清身形轮廓。

他又晃动了一下手里的铃铛,清脆悦耳。

面前大片的虚空中猛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浅浅漩涡,如烟雾一般,漩涡转了几下,又消失,恢复和之前一样的死寂。

铃声急促而响亮,一改之前的柔和,他面无表情,手中青色的铃猛烈地晃动,和这空旷无边的沙漠里潜藏的许多不知名的声音连成一片,铃铛在响,还有其他奇怪的声音在看不到的地方响起,恍惚之间,已震耳欲聋。

刚刚消失的巨大漩涡再次出现,不再是缥缈的雾一般的存在,里面混着片片浓烈的猩红色,仿佛是摊洒开的余温尚存的鲜血。

持铃人抬起一直变换着手势的右手,翘起食指指尖在齿间一咬,就着沁出的鲜红血珠在空中快速描绘着奇怪的花纹图形,然后翻转手腕向前轻轻一推,巨大的漩涡顿时轰鸣炸响,转眼消失无踪。

空气里有淡淡的腥味。

他长出一口气,收起铃铛,转身面对着荣轻然休息的马车,眼光逐渐温和下来。

万籁俱寂,依然没有呼吸声。

他摸摸头上戴的坚硬的铁盔,略微皱眉,伸手将这不舒服的东西取下,却不小心一起扯掉了束发的丝带,一头及腰长发在铁盔摘掉的瞬间散落肩膀。

原来,他是她。

白蔹拎着铁盔,没有去管散落的头发,疲惫地走到马车边,车边守着的四名侍卫,如死去了一般。她把四人拖到距离马车较远的地方,又走回来靠着车轮坐下。

她闭住眼睛,周身的荧光还在柔和地发亮,映照出灰白色的脸庞。

那些鬼东西虽然消失了,但是——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呢。趁着这段不会太长的间隙,她必须稍微休息一下,否则,如果她体力不支昏倒,现在眼前看到的这片天地很快就会变成人间地狱。

她靠着车轮小憩,倦意不受控制地席卷而来。

没过多久,马车忽然一阵轻微的晃动,车里隐约传出怪异的噼啪声。声音越来越大,连续不绝。

白蔹睁开眼睛,快速起身,身形轻飘飘一掠已到了与马车十步远的地方。她转身面对车门,双手在胸前交叠,十指翻飞,指尖飞快地相碰离开,唇间无声呢喃长串的话语。

马车的晃动越来越剧烈,噼啪声响亮而冗长,在这样的夜里格外诡异。

白蔹默念着烂熟于心的长长咒文,念到“素”这个字,本来下面还有两句,只剩短短两句,但呼吸起伏的瞬间,晃动不停的马车已“轰”一声炸响,精美华贵的马车从中间炸开,四分五裂,珠玉和木屑散乱地冲上半空,破碎的丝绸混在其中犹如一场色彩纷乱的雨。

白蔹心中一沉,没料到今晚竟然比上次又早发作了许多。

烟尘落尽,一个人影在黑夜中无比清晰地显现出来。他一袭富丽锦袍,上面翔龙火凤,镶碧玉的黄金腰带上,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围绕腰身,头尾相接。是这国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彰显,雕龙衔玉——玉王爷荣轻然。

他站在纷乱的碎屑中,长发翻飞,墨玉般的双目居然一片血红。还是白天那张美丽无双的脸庞,此刻却像地狱里最妖娆的魔鬼,眼里燃烧的烈火和冰冷的面色相应,唇角勾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奇异笑容。

妖异美貌的魔鬼缓慢抬起双臂,双手的五指僵直地大张。

白蔹皱起眉,他如果知道自己现在是这个样子,不知道会不会大哭。他那么好看,怎么会容忍——自己如此恐怖的样子。

她凝住心神,双手合住,食指指尖抵在唇边,念着另一些不知名的咒文。

美貌的魔鬼猛然像飞鸟一般腾空而起,锦绣衣袍猎猎作响,他口中发出尖锐的嘶叫,狠狠扑向地上全无意识的人群。

同一时间,白蔹飞身而起,迎向他的方向飞掠过去,周身的白光越发清亮,她展开双臂,浅淡的光芒像罩子一样刹那将她全身笼住。

双眼血红的荣轻然扑面而来。

白蔹停住喃喃不停的咒文,轻轻闭住双眼,低声说:“轻然,这次轻一点。”她说着这句话时,嘴角挂着温柔的笑。下一刻,荧光闪闪的保护结界被他一击而溃,冰冷的十指夺命似的扣住她的肩膀,狠狠一撕,坚硬厚重的盔甲如纸张一般轻而易举地撕裂,血肉横飞。

喷薄而出的鲜血溅了荣轻然满脸。

白蔹颤抖着念出几个字。

滚烫的血仿佛灼伤了荣轻然,他停下动作,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眼中血红渐褪,恢复了清明的纯黑。他微动着嘴唇,眼神涣散地望了鲜血淋漓的白蔹一眼,低声艰难地说:“白——白——”他艰难痛苦地望着她,然后全身脱力倒在她的脚边。

“你……”白蔹震惊不已,直到他倒下去,才咬住青白的嘴唇。

他居然在昏迷前叫了她的名字。

白蔹止住血,微有些抽搐着蜷在地上,等待剧痛过去。圆月重新显露出来,皎洁美好,催人欲睡。

依然是宁静安详的夜晚。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勉强坐起来,取来柔软的手帕和清水,小心翼翼地把荣轻然脸上的血污擦干净。他无意识地靠在她怀里,表情无辜而纯善。

“轻然,没事了。”她疼得脸色惨白,还在断断续续地温柔地微笑着,“放心吧,都过去了——过去了——”她说着,眼底痛楚尽显。

擦净血迹,她费了好大力气把他抬上另一辆马车,帮他换上一模一样的锦袍,帮他把丝缎一样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梳起。然后,玉王爷荣轻然,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那么干净整齐,美貌尊贵,靠在铺垫柔软的马车里休息。

白蔹怀抱着染满血污和灰尘的衣袍下车,来到之前那辆已经不成样子的马车前,咬牙轻动双臂击出一掌,残破的马车刹那化成一堆细小的碎片,相信微风过后,明早醒来,一切都会消失无踪。

她终于踉跄着向后走去,找到自己的小小包袱,熟练地为自己上药包扎,换上另一套轻甲。

她倒在队伍的最后,几乎死去。

很快天光大亮。

又是烈日炎炎的一天。

玉王爷披着大斗篷坐在骆驼上,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腕上有一道细小的伤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碎片刮出来的。紧接着,他又想到醒来时有点不对劲,昨夜,他睡的似乎是那辆红顶的马车,可是今早发现并不是,他回头看去,也没有再看到印象中的那辆红顶马车。而后面车马重重,他更没有看到走在队伍最后面,那个步履虚浮的人。

今天,又是平凡的一天。

宣阳殿。

精巧素雅的青瓷香炉里檀香淡淡。

一身明黄龙袍之人稳坐在大椅上,看着案上摊开的奏折,微微蹙眉。

要是以前这个时候,通常都会有个明朗悦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皇兄,咱们出去逛逛吧。”而他,总是一笑置之,因为太忙,很少应允。而现在,直到很长时间以后,这个声音都不会再响起了。

皇上露出一丝苦笑,他的四弟,为什么就是学不会听话一点呢?

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也就不必像现在这样,迫不得已,狠心让他离开京城,去什么兹宛国找那不知好歹的公主求亲。

皇上垂眼,看着奏折上“然也”的“然”字,想起那天上朝时的情形。

金銮殿上。

气氛不同寻常的肃穆,皇上望了望阶下站立的众位臣子,又叹出一口气。

董丞相神色严肃地踏出一步,“陛下,请您明察,此事决不能再拖了。”

再叹一口气,皇上烦恼地按了按额头,“他毕竟是朕的亲弟弟啊!”

王将军的脸像块坚冰,肃声道:“臣还有事禀报,玉王爷昨日不顾守门将士劝阻,硬闯进兵营,臣本来以为王爷只是突然想看将士演习,可是他居然在操练场放了一把火,整个兵营都差点被烧干净!”

“什么?”皇上显然也吓了一跳,“他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王爷说,他想在操练场一边看演习一边考鸡翅,”王将军额头上青筋暴跳,“一不小心就把军营给烧了。”

后面陆大人也站出来,“启禀陛下,玉王爷在京城各大酒楼负债累累,前天十几个老板聚在微臣府门口,要国库给王爷还债。”

“启禀陛下,玉王爷打伤了辽王爷家的大少爷……”

“启禀陛下,玉王爷把景福宫的房子给拆了……”

“好了好了!都给朕闭嘴!”皇上大吼,脸上却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来人,宣玉王爷!”

没过多久,一身嫩黄锦袍的人闲闲散散走进来,抬头对高高在上的那人微微一笑,“皇兄,你找我呀?”

“轻然……”一见他,皇上的心立刻又软下来,刚想说几句温柔话,就看见阶下诸位重臣的眼光“刷刷刷”利剑一样射过来,他连忙干咳了一声,皱着眉思前想后了好半天,终于咬咬牙挤出一句:“轻然,你去西域和亲吧……”

几日后。

还是这座金銮殿。

皇上怒不可竭地大吼:“什么什么?那个公主不愿意?朕的轻然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又是堂堂玉王爷!她居然不愿意?!”

“陛下息怒,”董丞相一副预料之中的表情,“人家公主说了,玉王爷性情特异,美名远播,她小小兹宛容不下这尊大神,除非……”

皇上倏地抬起头,“除非什么?”

董丞相气定神闲地道:“除非玉王爷带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亲自前往西域求亲,她才考虑答应。”

皇上咬牙切齿,正要拍案大叫此事作罢,下面众臣子又开始纷纷上奏。

“陛下,昨日玉王爷又砸坏了东边的宫墙,说有个洞更方便进出。”

“陛下,玉王爷说他突然想学医,派人把御医房的药材全拿走了,下午就有人发现药材全都扔在御花园里。”

“陛下,辽王爷在殿外呢,说玉王爷又打了他家二公子。”二公子今年才一岁半。

“陛下……”

“闭嘴!”皇上猛然站起来,一把挥掉了案上厚厚的奏折,眼眶微红,使劲咬咬牙,薄薄的双唇不停地颤,终于狠下心,抖着声音说:“……传朕旨意,为玉王爷准备车辆马匹,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随从千人,明日启程,前往西域……求亲……”

阶下重臣皆长出一口气,齐齐跪地高呼:“陛下圣明!”

圣明你个大头鬼!

现在想起来,皇上依然觉得欲哭无泪,为了留住轻然,朝堂之上他连装委屈扮可怜这些可笑的招式都拿出来了,可是完全不奏效,众臣实在拼命坚持,他身为皇帝,能有什么办法。

只要轻然稍微听话一点,不要去拆人家房子,或者不要一把火烧了兵营,或许都有转机,可是那淘气宝宝已经引起民愤,连远方的兹宛都听闻他的作为不敢答应婚事,这可实在是让他无能为力。

如果国家是一个人的,那么他心甘情愿让轻然胡作非为,拆了皇宫也没关系。

可是国家是天下人的。

他有一个皇兄,但前些年意外亡故,下面有两个皇弟,三弟宿游性情淡薄,不喜欢宫廷束缚,常年在外游山玩水,近年娶妻生子才留在京城,四弟轻然天生玲珑可爱,漂亮得不像人间的孩子,他从小就把轻然捧在手心里当宝贝,轻然小时候还很乖巧听话,可渐渐长大后居然到处调皮捣蛋,胡作非为。

然而这两个词是因为身为皇兄不忍心说别的,要说玉王爷荣轻然,早过了可以用“调皮捣蛋”形容的程度,随便问朝里一个大臣,都会板着脸说出“游手好闲,无恶不作”八个大字。

游手好闲,无恶不作。

这样一个王爷,即使他玲珑漂亮又能怎么样?

美人的小错可以原谅,可是连续不断让人头痛欲裂的大错,就没有谁能承受了。

案上的奏折摊开很久都没有翻动,皇上回忆着轻然神采飞扬的笑脸,满眼无奈,再过一段时间,他一定,一定会尽快把轻然接回来。

太监脚步轻轻地走过来,“陛下,严大人求见。”

皇上听到“严大人”三字立刻眼光一闪,刚刚无奈感伤的情绪刹那消失无踪,他淡淡道:“宣他进来,你去门外守着,没有朕的命令,不准任何人靠近。”

“是。”

皇上随手合上奏折,严大人快步走进来,皇上抬头直视他的眼,那双眼睛乌黑明亮,里面没有任何情绪。

两人谁都不说话,严大人也没有行礼。

直到皇上终于在他的眼睛里读到了什么,面色微微一凝,略带探询,严大人才轻叹一口气,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皇上刹那后背僵直。

他是一国之君,天摇地动都能面不改色,可是只因为那一下轻轻的点头,就立刻苍白了面容。

严大人这才弯腰行礼,或者只是不愿看到皇上此刻的表情。

“陛下,是真的。”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字字肃穆。

过了很久,严大人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也没有再说什么。终于,皇上用从来没有过的干涩声音将他的话补充完整:“荣折月……真的存在……”

荣折月。

荣,折月。

荣是国姓,折月是他的名。与翘时、蓝宣、宿游、轻然一样,折月,是与他同一辈的皇子名。

从来没有存在过,却已经确实存在了二十年的……皇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