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血色疯狂
空青侧开身子,让身后的白蔹进去。
尚琰还端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荣轻然正细心地摆弄着最后一个花盆。听到声音,荣轻然回头看了一下,然后顿了一顿,又转回头来。
但他染着泥土的手却停住了。
白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裙子,发间也带着浅绿色的头饰,明明是属于夏天的清凉舒适的颜色,却仍然掩不住白蔹整个人颓败的气息。空青没有说谎,她看起来确实病得很重。
距离上次在街上意外看见她满身是伤,已经过去好多天了。那天以后,空青就告诉他白蔹重病。但他没有在意,更没有相信。现在算起来,似乎已有半月时间,半月而已,她就已经像换了一个人。
白蔹走进来,低头行礼。
尚琰公主淡淡看了她一眼,问:“你叫什么?”
白蔹恭敬地答:“奴婢白蔹。”
尚琰公主点点头,唇角弯了弯,算是笑了,“你的王爷已经把你送给我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侍女。”
立刻抬头看向荣轻然,但发现他只是背对着她忙着手中的事,白蔹垂了垂眼,没有说话,脸颊的线条却已经收紧。
尚琰公主皱眉,“你不愿意?”她看了看低头不语的白蔹,又看了看背身不语的荣轻然,发现这两个人虽然都不说话,姿态不同,却有种在做着同一件事的感觉。她站起身,忽然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了。
她站起身的时候,白蔹也抬起头来,她一张脸本该是清秀好看的,但重病的原因使她看起来了无生气,脸上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眼中也灰暗无光。白蔹干涩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静静说:“对不起,我不同意。”
荣轻然彻底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白蔹继续说:“对不起,公主,我是王爷一个人的侍女。”
尚琰公主冷笑一声,“可是他已经把你送给我了。”
送给……她了……已经送给别人了。
看来轻然是真的很讨厌她了,否则不会把她送人的。那些年快乐的时光,无论面对什么都互相陪伴,答应了在一起不会离开。这几年,他知道了她是秋翎的人,也没有说过一句赶她走。即使那么恨,那么失望,他也没有赶他走。可是现在……他把她送给别人了。
白蔹咬住唇,又干涩地说了一遍:“我是王爷一个人的侍女。”
她是他一个人的。他说过,不允许她侍候别人,不允许她和别人亲近。即使现在他不要了,她也不走,她必须、必须留下来。
尚琰公主走了几步,站到荣轻然旁边,冷声说:“王爷,你的侍女还真是任性。”
荣轻然轻笑了一声,转回身来,表情似乎很是无奈,他摊了摊手,“没办法,我向来纵容她们,任性也有我的责任,既然她坚持不愿意,公主不如另选一个吧。”
尚琰公主从小娇惯,看到荣轻然这样的态度自然生气,一挥衣袖正要发怒,白蔹却忽然说:“公主请息怒。”
白蔹的眼在她挥动衣袖的瞬间忽然捕捉到她腰间的一样东西,这个东西她上次也曾瞥到过,但看得并不仔细,这一次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她心头忽然掠过很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一萌生,这公主从头到脚忽然都变得奇怪起来。她所有的警惕心立刻膨胀起来,感受到说不出的危险感。
她连忙说:“公主息怒。刚刚是奴婢不知好歹,请公主不要怪罪,奴婢愿侍候公主,侍奉左右。”
尚琰公主确实没想到她会忽然改口,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她,“你不是王爷一个人的侍女吗?”
白蔹低下头,轻声说:“您是未来的王妃,奴婢侍候您是应该的。”
尚琰公主凝神看了她一阵,微微一笑,面对荣轻然,“王爷,看来您的侍女虽然任性,却是很识大体的,王爷果然教导有方。那么从现在起,这个侍女就是我的了。”她转身,衣袖一扬,淡金色的薄纱映着里面浅蓝的丝绸,被阳光晃出无数缕光芒,灼痛了眼睛。
在这样的光芒里,白蔹终于找到了荣轻然的视线。他似乎……很不解,还有些不知名的怒气。
他已经很久没有生气过了,竟还会为了她而破例吗?
她七岁那年险些冻死街头,被轻然捡回宫里,从此真心相待。轻然为了她低头向皇上求情,为了她打伤素王爷的公子,为了她十一岁就搬出皇宫,为了她树敌无数。可认真想一想,她算什么呢?她只不过是他捡回来的一个小小侍女。有什么资格承受这样的重视?这些,在那时少年的心里,根本不明白。
但从秋翎回来后的这几年里,她却逐渐都明白了。
轻然啊,他不过是想要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与别人无关,不是谁赏赐的,也不是谁派来的,简简单单,只与他一个人有关。这样……就不会那么轻易被背叛了啊。他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看透了这一点,身边每个人都有自己看不透的心,所以他需要一颗简单干净的心和他贴得很近,很近很近。
到头来,连自己也……背叛了他。
轻然一定很伤心很伤心。
白蔹心里酸楚,其中原因却不能明明白白地对他说清楚。她想告诉他,她没有背叛,没有离开,只是迫不得已,以这种方式陪在他的身边。
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她猛然抽搐起来。
脸色迅速地灰白,嘴唇干裂流出几乎没有颜色的血,头发也干涩得几乎一碰就碎。她在心里发出尖叫,不能让他看到现在的样子!可是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能张大眼睛看到尚琰公主骇然的表情,也看到了,不远处荣轻然惊慌的眼。
轻然,不必惊慌,不会死的,只是仅有的血液快要支撑不住她的身体。
白蔹忽然全身抽搐地倒在地上,头上浅绿色的珠花掉在地面,发出清脆的丁当声,就像每次危险临近时那悦耳的铃铛声。
荣轻然悚然一惊,脑中飞快地闪过模糊的画面。
看着白蔹倒在地上,他像是突然被人重击了一下,踉跄着扶住桌子。他宁愿她背叛,宁愿她跟踪,甚至宁愿她执行任务杀了他,也不愿看到她倒在脚下。
“白——”他轻轻叫了一声,这是记忆里才有的轻柔呼唤。
“白——”他咬着牙向前走了两步,看到白蔹将要闭上的暗灰的眼,里面似乎有水光一闪,晶莹的东西顺着眼角倏然滑落。
“白!”他骇然,大步抢上去。
白蔹依然紧闭眼睛,唇上一道道裂口,像是血液的淡色液体慢慢流下。
荣轻然一把将白蔹抱起,忽然心痛得站立不住。更多看不清楚的画面在眼前飞快地闪过,铃铛和温柔的眼睛,黑暗,袭击,有人清亮地吟出他听不懂的咒文,还有大片大片的鲜血,熟悉的带笑的眼睛。
只是一眨眼,又什么都不见了,只有怀里软绵绵的身体。她的眼角还有一道拖长的泪痕。
少年时的笑声和拥抱再次逼真地重现,阳光明媚的春天,她摘了满怀的鲜花笑呵呵跑向他。烈日炎炎的夏天,她给他端来冰凉凉的水果粥,并肩坐在大树下。落叶纷纷的秋天,她捡起火红的枫叶悄悄夹进他的书册里。冰天雪地的冬天,她误服剧毒,将要死去,却还对他展颜微笑。
这样走来,即使背叛了,伤害了,也没有关系。不是多么的憎恨她,只是会伤心。
荣轻然抱紧白蔹,正要喊空青宣太医,身旁的尚琰公主忽然上前,面色严肃地搭上白蔹的脉门。荣轻然立刻转身闪过,向来温和带笑的眼剑一样刺向尚琰。
尚琰面色严肃,但并不冷淡,低声说:“我懂医术,这里的太医只有外伤在行,找他们没用。”
荣轻然仍然防备地退开距离。
尚琰公主第一次真心地淡淡笑了,她挽起宽大的袖摆,说:“你对她确实不同。若不想她立刻就死,最好信我一次。”
荣轻然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终于转身向卧房走去,淡淡道:“跟我过来。”
尚琰放下挽起的袖子,低声说:“她失血过多。”
荣轻然把目光从白蔹身上移开,“失血?”
尚琰点点头,“她最近一段时间一定频繁受伤。但还是有些说不通的地方,她并无内伤,外伤也无大碍,这样的情况,确实奇怪了些。”她蹙起眉,看着白蔹灰白的脸色,似乎想从中找到一些什么。
荣轻然心里燥乱,按了按胸口,说:“我见过她受伤,不过已经是半月以前的事了。”
尚琰立刻抬头看他,“她被什么所伤?”
荣轻然慢慢皱起眉,摇了摇头。
半月以前受了奇怪的伤,虽然看起来触目惊心,但她武功高强,必定有办法为自己精心调理,何况从回来后空青就说她卧病在床,可见半个月她并未再次出宫,而宫中森严,绝不会有人闯入伤她。那么何来失血过多之说?
何况,即使再严重的失血,血液也应该是鲜红的,就算中了毒也该是黑色,可白蔹流出来的血却几乎透明。
尚琰摇了摇头,轻轻叹息一声,轻声说:“我本还打算医好她,向你讨一个人情,看来不行了。”
“你——”荣轻然看了看他,总觉得自白蔹晕倒后,这公主就有些不同,现在竟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一番话来。要是以前,不该冷冷一挥衣袖,说句“活该”吗?
“你讨人情做什么?”
尚琰居然又微笑了,“是想请王爷帮个忙。但无奈我才疏学浅,医不好你的侍女,只有再等等了。”她似乎怕荣轻然会追问下去,接着说:“她的伤看起来很重,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身体里的血液不足以让她清醒过来,休养几天应该会好的。”她说完,从床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精美的衣裙,忽然发现自己腰上挂着一样东西,她的脸色猛然变了变,快速地将那东西收好,便离开了荣轻然的卧房。
荣轻然眼睛一直看着白蔹,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她走了很久以后,他还在静静地看着白蔹。
太阳几乎已经落山了,卧房里没有光,有些阴暗。荣轻然忽然动了动发僵的手臂,伸手去解白蔹的衣领,手指放在上面时,他犹豫了一下,但很快,胸前的衣服被解开,荣轻然面目严肃,继续解开她的中衣,然后手指一颤,看到了里面厚厚的绷带。不只是胸前、肩膀、手臂,甚至再往下,甚至全身,都是伤口。
荣轻然脸色发白,拿过一把小剪刀,将她身上的绷带剪开一点,里面的伤痕逐渐显露,荣轻然看清楚的时候,只觉得立刻出了满头冷汗,那些伤口狰狞恐怖,不是普通的刀伤剑伤,倒像是硬生生被扯裂了皮肉,伤口虽然包扎过,但明显没有仔细处理,直到现在,旧伤也没有太多好转的迹象。
荣轻然停了一阵,找出药箱来,小心翼翼地将她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这样大的动作,昏睡中的白蔹也没有一点感应。
包扎完后,荣轻然的手指已经颤抖得无法控制,他忽然全身乏力,重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是谁干的?是谁干的!居然把她伤成这个样子!
荣轻然双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眼中火焰暴涨,隐隐跳动着赤红的光,谁敢伤了他的人!他要杀了他!碎尸万段!
下一刻,荣轻然猛然惊醒,一身冷汗。他低头一看,椅子的扶手被他攥得扭曲了形状,他的手微微一动,扶手竟噼噼啪啪碎成木屑,哗啦啦落了满地。杀人……他竟然想杀人。刚刚那种感觉不是开玩笑,不是想一想了事,他是真的想动手杀人!
一种疯狂的感觉,看见人血,看见人痛苦着死去的兴奋感。
好像瞬间眼前已经出现了有人浴血挣扎痛苦嘶喊的情景,他不觉得恶心颤抖,反而很兴奋,一种很可怕的兴奋感。
为什么会这样?
荣轻然怔怔地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明明是白净细腻的皮肤,条理清晰的掌纹,他却忽然看到满眼的血红,仿佛手掌上尽是鲜血。
咣铛一声,椅子倒地。
他喘息着站起来。再去看时,手掌上白皙一片,什么都没有。白蔹依然静静地躺着,毫无生气。
天色已经暗了,房里没有光,一切渐渐掩盖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
他忽然大步走出卧房,来到门外,抬起头正看到一轮明月。月光皎洁,圆滚滚的,像被人咬了一小口的鸡蛋饼。晚上夜风微凉,他这才冷静下来,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又快到十五了。
上个月十五他还在沙漠上。
不知道远在京城的两位皇兄还好不好?二皇兄每天政务缠身,没空和他出去玩,他一直有点遗憾,想带着他到翠源山上看看漫山遍野的野花。三皇兄常年在外,好不容易娶妻生子回到京城安定下来,也不常见面,之前欺负了他家两位公子,恐怕要被他讨厌死了。父皇去世了,娘亲陆贵妃也去世了,大皇兄去世了,从小陪他的府中老管家也去世了,就连曾经背叛他的祈勋,也横剑自刎了。
他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月亮。
还剩下谁呢?从前疼爱过陪伴过他的人,很多都已经死去了,剩下的人,也有很多变得冷淡了。
其实他这样胡作非为也不是刻意,只是希望二皇兄能对他没有戒心,能真心地,像以前一样亲厚。他胡作非为,不学无术,皇兄就不会觉得他有心计,他听话乖乖来西域和亲,皇兄就不会觉得他不听圣命,就还能像以前一样,兄弟亲密。
即使皇兄一直让白蔹跟在他的身边,他也是心存着感谢的。这样的方式,才能让白蔹一直陪着他啊,就不会突然离开了,不会只剩下他一个人。她每天跟着他,是有任务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杀他呢。这样也好,直到死以前,他最喜欢的白还是会陪着他。只是有时会伤心她的背叛,但在伤心的时候,他也是庆幸着的。
不要都离开了就好。
其实他很不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荣轻然抬起衣袖掩了下嘴,眨眨眼睛,一双眸子晶莹剔透。
但他还是要把白蔹送回她的房间去,如果在这里过了夜,必然会引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夜风徐徐。头顶月亮正圆。
一处院落里有片翠绿的竹林,竹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竹影婆娑,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痕迹。
荣轻然走进来的时候,听着竹音,放慢了脚步,相比这样的自然之音,他更喜欢人声,聊天声,说笑声,热闹非凡的街上,甚至人声鼎沸的酒楼,他喜欢那种人们都在笑着的感觉。但现在夜风中的竹叶声,也让他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兹宛国王宫的精致果然名不虚传,连一处简简单单的客房,都有这样自然的美景。
这里是白蔹的住所。她陷入昏迷已有两天。
不能让她留在金玉清风阁,荣轻然便把她送回了这里,好在环境不错,并不清冷,他交代了空青随时留意这里的情况,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可是两天时间,空青对他说的只有“还在昏迷”、“没有醒”、“没有好转”这些话,他实在心烦意乱,今夜刚好闲来无事,便避开空青,独自来到了这座院子。
荣轻然走得很慢,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心神不宁,为什么一想到她满身的伤就心痛难当,为什么要避开空青来到这里。他渐渐不明白自己,脚步越来越慢,终于扶住一棵竹子站住了脚步。
竹叶的沙沙声拂过耳廓,很是温柔缠绵。
荣轻然指尖一颤,猛然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什么巨大的东西,呼吸也跟着疼痛难忍。前一刻还好好的,这种堵塞和疼痛突然袭来,就溢满了全身。
“嗯……”他咬住唇,轻微的呻吟还是从唇角扩散出来,混在竹叶声中,很快消失。
很疼很疼,这个时候,只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被堵塞住了,血液气息所有需要流动的东西都在叫嚣着在身体里翻滚,找不到出口,甚至感觉到每一寸皮肤都在跳动,下面掩藏着将要喷薄而出的东西。
荣轻然大口地喘息,眼睛渐渐看不见东西,只觉得天地黑暗,手扶的竹冰凉刺骨,但平息不下他身体里滚烫的热度。他闭住眼睛,紧紧咬着唇,不允许一丝声音流散出来。他慢慢脸色惨白地俯下身。
但神志还是清醒的,甚至此刻他觉得自己的神志和身体是完全分开的。身体痛苦难当,头脑却极清晰地知道——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他一定,一定曾很多次有过这样的感觉!
突然意识到的事实就像那天为杀人见血而起的可怕兴奋感。明明不属于他,却熟悉得就像身体的一部分。荣轻然左手狠狠抓着一根竹子,忽然“啪”的一声,竹子被大力折断,裂口处尖利非常,把那只优美白皙的手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眼前的视野清晰了一些,他低头看了看滴血的手,眼神很澄澈无辜,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然后他又抬起头看了看夜空,头顶一轮圆月,光华皎洁。
今日是十五呢。
刚刚想到“十五”,身体里一直堵塞的那些地方忽然之间全部通畅,积郁的东西“哗啦”一下翻涌起来,争先恐后地乱窜到身体每一个角落。受伤的左手没有任何愈合的征兆,鲜血浓稠,一滴滴顺着细长的手指流淌而下。
滴答,滴答。暗红的血滴在折倒的竹叶上。
他清明的眼睛这个时候陡然狂乱起来,但身体并不动,像尊美丽的雕像一样矗立在那里。他的眼睛里震惊到了极致,像一波一波越推越高的浪花,逐渐清晰了自己正在经历的事实。
这一夜,荣轻然的意识是清醒的。但同时,他也是疯狂的。
他的双眼渐渐染上鲜血的赤红,柔和淡然的神情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嗜血的恐怖。眼中的世界再也不是清风柔美的夜晚,是被鲜血染红的天地。
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
但血液还是灼热的,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滚烫的热度。
想要……鲜红的血……想要……看见人痛苦,看见人死在眼前……
迫切的可怕的愿望充斥整个身体,但头脑却格外的清明。身体处在火焰里,头脑却处在冰窟里。他……想杀人。
荣轻然从来都是个很淡然的人,他很少会觉得害怕,第一次,大概就是白蔹中毒将死的时候。从那时起,他就极度讨厌这样的感觉,所以他不去怕,不管发生什么,都立刻把心收起来,直接站出来承接。不让自己有害怕的机会。
但现在,他做不到了。最可怕的感觉,大概就像现在这样,不能自控。他挣扎着抬了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月亮,很快,疯狂的感觉冲上头顶,他控制不住地狠狠一挥衣袖,大片青竹齐齐断裂,“哗啦啦”折倒在地。
随意挽起的头发已经凌乱地披散下来,脸色苍白得像毫无瑕疵的宣纸,一双狭长的眼里闪烁血色的光,他的十指不停地颤抖,想要染血,想要杀人。
害怕之后,就是绝望。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好像整个身体都在质问他,哪里有活人!哪里有活人!耳边连续轰鸣,头痛欲裂,满满的都是同样的声音!
他站在狼藉的竹林旁,死死站住不肯移动脚步。前面不远就是白蔹的住处,她躺在里面,她在生病……但……她是活人……
像是响应着他的愿望一样,青灰色的房门被人从里“咿呀”一声打开,一身白裙的白蔹站在门口,她的脸色还是很不好,唇色暗淡,但她站在月下对着样貌可怕的荣轻然温柔地浅笑,却让人觉得她就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荣轻然怔怔地望着她,就像望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不怕吗?即使看不到,他也能想象到自己此刻的模样多骇人。她……为什么完全不怕,还那么温柔地笑?
可是活人的气息就在跟前,温婉的女子被他一掌穿心,鲜血喷涌,痛苦地死去,那样让人兴奋的画面……
那是白!
荣轻然觉得头快要炸成两半,他抬起僵硬的腿,生生向后退了一步。一步退开,已大汗淋漓,胸口不停地起伏,剧烈喘息。
白蔹却因为这小小的一步就大惊失色,脸上才显现出的一点微红血色刹那褪去,她急忙迈出两步,忽然又停住,她看到荣轻然痛苦慌乱的眼睛。白蔹嗓子一紧,眼睛有点湿润,轻声问:“你认得我?”
荣轻然自喉咙深处挣扎出怪异破碎的声音:“白——”
白蔹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他,“轻然?”
“白——我——”他的声音破碎到了极点,带着极力尖叫后的那种嘶哑,却也那么无助。
白蔹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颤抖:“你是清醒的?”
耳朵里尽是嗡嗡声,逐渐听不到她在说什么,荣轻然死死攥着手,勉强听清这一句,费力地想要点头,他说不出话来,想要点头的时候,全身猛然一阵抽搐,五指僵直地大张,两眼血红地想要立刻扑向面前的女人!
耳边再次隐约响起白蔹温柔坚定的声音:“轻然,别担心,我能救你。”
这一句话如同天籁,荣轻然的脑子有些微的清明。能救他?能让他不变成魔鬼?
白蔹合住双手,指尖抵在唇边,冷静地说:“轻然,你只是被人控制了,不要担心。按我说的做,就能救你。现在开始,我要说很长一段话,最后一个字是‘开’,你听我说完这个字后,就按照你身体的直觉,过来杀我。”
“不……”荣轻然面目扭曲,看起来非常可怕,但白蔹的眼神温柔似水,仿佛眼里看着的仍然是那个俊美尊贵的玉王爷。
“不是真的杀,你过来就好,我有办法。”她柔声说。
荣轻然脚下太过用力,双脚已经陷进地里。他睁着血红的眼,仍然不肯动。
白蔹唇角一颤,几乎哭了。轻然……怕伤害她。
“相信我,你不会伤到我的。再拖下去,就连我也没办法救了。”她的声音带着温柔的诱惑,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荣轻然终于动了动身体。
白蔹立刻闭住眼睛,低吟熟悉的长串咒文,越念越觉得悲哀和恐惧,这一次,轻然居然是有意识的,那么下一次呢?还……会不会有下一次?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她怎么样都没关系,要怎样,才能让轻然活下去?晶莹的泪忽然顺着脸颊滑落,在夜风中立刻感觉到一片冰凉。
荣轻然看着她肃穆的样子,再次觉得头快要炸开,不断涌起的血腥气让他口干舌燥,叫嚣着要扑过去,鲜血的感觉……白蔹的鲜血……
白说能救他。
可是连他自己都不能控制,白,能有什么办法?
刚好这时白蔹念出最后一个“开”字,她睁开眼,眸光温柔发亮,然后一划手臂,莹白的结界将她笼罩住。虽然没什么用,但多少能抵御一点,保护自己,不会提前死掉,她要一直陪在他身边。
荣轻然再也控制不住身体,飞身而起,狠狠扑向那个记忆里最喜爱的女人,他生命里唯一的白。身体是疯狂的,他的眼睛却那么悲哀苦楚。
白蔹微微笑了,望进荣轻然的眼睛里,轻柔地说:“没关系。”
荣轻然像以往每一次一样,轻而易举地穿透了结界,完全不受控制的双手毫不留情地刺破她的血肉,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再次被撕开,喷薄出的鲜血虽不像晕倒那天那般透明,也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鲜红。
这样的血,就快没有用了。
滚烫的血溅了荣轻然满身,他像被人点了穴,松开手后就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眼里一片茫然。
白蔹已经觉得支撑不住,她的脸色迅速灰白,比晕倒那天更甚,“轻然……”
荣轻然看着她,眼中缓缓地,缓缓地,积出潮湿。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所谓的救,就是以己之身压下他的疯狂,原来她身上层层叠叠触目惊心的伤,与别人无关,全部都是他亲手所为。沙漠里会昏死过去,是因为她满身的伤还要长途跋涉,日日跟着他,是怕他不知何时发作了无人相救。她从来不说,只是乖巧地,低眉顺眼地,跟在他身后,甘愿接受他排斥烦躁的眼神。
原来是这样。
荣轻然笑了,眼里淤积的湿润随着笑容纷纷滚落。意识逐渐迷离,他却终于明白了,一直以来深深伤害对方的人不是白蔹,而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