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噩梦惊醒
夜色正浓。
屋外还是一片狼藉,荣轻然安静地躺在柔软的床榻上,长睫低垂,更显出弯弯的新月一般的眼睛。
白蔹席地而坐,背靠在床边,身上披盖着荣轻然的外袍,把整个身体全部罩住。她再次回头看了看床上的人有无异常,抬起染着血的手臂把被子往高拉了拉,然后无力地转回来,眼神很茫然。她侧了侧头,刚好能透过窗子看见星光点点的夜空。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在一起过了。他在熟睡,她安静地守在床边,带着最美好的心情,陪伴着他。有时冷了,他会霸道地把她拉到床上,给她盖上带着体温的暖暖的被子,整个人,从身到心,就都暖了起来。
那时候还小,不懂得男女授受不亲,换成现在,就断然不会了吧。白蔹微微笑了笑,眼里有了丝光彩。
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轻柔地拂上白蔹的身体。她的长相并不怎么惊人漂亮,甚至连床上熟睡的玉王爷一半都不及,但月色抚照下,她容颜清淡,虽然毫无生气,却温柔安静得让人想去拥抱。这样的女子,和荣轻然靠在一起,丝毫不显得突兀,反而那么的——让人屏息凝神,不忍侵扰。
她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想一想以前的事,很多不愿意回忆的东西都深深地压在最阴暗的角落,这个夜晚,却像约好了一般纷至沓来。
她本来是南冥教的传人,南冥教是南方一个神秘教派,擅巫术及占卜之术,以明快善良的巫术为主,祈福或祭祀。他的父亲是当时的大祭司,父亲虽为人温和正直,但无奈风流成性,家中妻妾成群,她便是一个乖乖巧巧的小妾所生。这一辈总共四个孩子,她是最小的,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从小一起接受培养,父亲要从中选择继承人。她那时小,不太说话,母亲也柔弱,在家中地位很低。那时哥哥姐姐都已十几岁,各自有自己的打算,有一夜带她去山上玩,大家捉迷藏,然后,她发现她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一路流离,不知道走了多少地方,认识了一些小乞丐,有时偷偷爬上送菜或送货的马车,又到了不同的地方。最后跟着一辆车来到了京城,马车停下后她躲进巷子里怯怯看了一眼,发现那大院中出来几个人从车上抬下一口棺材,才知道跟着死人走了一路。那时候也吓得哭起来,哭了很久,发现身边没有人。
冬天来得快,饥肠辘辘,衣不蔽体,很快生命垂危,她蜷在一棵大树下,不再白费力气去敲别人的屋门。夜里狂风大作,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来,她睁眼看了看,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就连街对面的乞丐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一个人蜷缩着。那一年,她才七岁。
像做梦一样,就在那样绝望的夜晚里遇见了荣轻然。
从此她不是无家可归,她住在四皇子宫里,她也不是记不得自己叫什么的小乞丐,她的名字叫白蔹。她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她陪在轻然的身边。
轻然……
白蔹仰了仰头,看到黑丝绒一样的夜空倏然划过一颗流星,像忽然滴落的眼泪。
她说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但……并不只是侍女那么简单啊。以侍女之名留在他的身边,心里却不把他当成皇子,当成王爷。他只是荣轻然,那么好看的人,那么——善良的,强大的,让人感觉到希望的人。
从七岁起,一直到十四岁,答应了他永远不离开,就真的以为会一辈子这样下去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发生那样可怕的事情。
十四岁那年中秋节,京城大街小巷张灯结彩,轻然早早进了宫陪皇上过节,白蔹就坐在马车里等在宫门口。赶车的人是轻然的侍卫商路,硬挺冷峻的中年男人,白蔹一直有些怕他。两人一个坐在车外,一个坐在车里,静静的都不说话。宫门口大概就是这热闹的节日里最冷清的地方,耳里隐约听见宫门内的说话声,笑声,但身处宫外,就与世隔绝了一般。
忽然听到巨大的焰火声,白蔹还是孩子,自然抵不住这样的诱惑,掀开车帘睁大眼睛看着天空。漆黑的夜空光芒灿烂,璀璨的焰火映在黑亮亮的瞳仁里,像颗颗星子。
直到深夜,轻然才穿着一身大红的锦袍走出来,掀开车帘,对着车里的白蔹灿烂一笑,这一笑,顿时让女孩觉得比盛开的焰火还要好看。轻然一伸臂,拉住白蔹的手,轻轻一带就把她扶下车。轻然对商路笑道:“你先回府吧,我们在附近逛逛,晚点回去。”
商路略一沉默,“殿下,夜里风大,早些回府。”
轻然颔首,拉紧白蔹的手,对她很高兴地低声说了什么,两人便脚步轻快地往灯火辉煌的街上走去,轻然穿着大红的锦绣衣袍,白蔹穿着嫩黄的衣裙,两个走在一起,背影像极了一幅画。
虽已是深夜,但赏月的人仍大有人在,头顶一轮圆月,带着凉意的夜风吹过脸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这样的情景,是白蔹最喜欢的。之前是轻然拉着她的手,她还有些扭捏,到后来,是她拉着轻然的手在跑在笑,欢快的笑声夹在风中,流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玩了很久,甚至已经到了新的一天,正是夜最浓的时候,街上的人渐渐少了,轻然便拉着白蔹慢慢往回走,路过一条街,街的名字叫西汀。各家各户都已紧闭门窗,喧哗过后,只余一轮明月还在头顶。
确实回来得有些晚了。
很黑,不过走过这条街,再拐个弯,就到皇子府了。两只发凉的手握得很紧。
轻然在夜色中朗朗地笑,“害怕吗?”
“嗯,有点……”白蔹不说谎,转头看他,“轻然怕吗?”
轻然扬扬眉,将她又向近拉了拉,“不怕。”
也就是话音刚落的时候,西汀街的尽头忽然亮起点点的光。两个如画的少年立刻一起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团带着淡淡紫色的亮光,有点像晚上放的焰火。
轻然向前走了两步,把白蔹拉到身后,喃喃:“有人在放焰火?”
那团紫色的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逐渐升到了半空,光团中竟然逐渐显现出一个人来,光芒照耀下看得很清楚,那人个子很高,穿着一件水红色的丝袍,腰带松松挽着,露出胸膛,里面不着一物,脸上戴着半个银色面具,遮住左半张脸,看不清面容,但露着的唇角分明是带着笑意的。
轻然只是眉毛一立,“你是谁?!”
那人就毫不费力地停在半空中,悠然笑着,身后光芒闪闪,竟像神明。可惜他不是,他不但不是神,还是个魔鬼。
面具人呵呵笑了,声音不难听:“小家伙,我是来找你的。”
“我不认识你。”
面具人“咦”了一声,“我也不认识你,我只是喜欢漂亮的人,你这么好看,我实在忍不住要过来找你了。”
白蔹忽然咬牙冲到轻然面前,横臂挡住,大声喊:“不准伤害轻然!”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微微地颤,身子却站得极稳,挡在那里动也不动。
面具人似乎有点意外,索性蹲下来,俯看着两个小孩子,语气还是很温和:“真奇怪,你们都不害怕?普通的孩子不是应该尖叫着逃走吗?”他曲起手指支着下巴,“然后我就可以在后面追,吓得你们哇哇大哭,最后还是跑不掉。”他的嘴角又弯出笑痕,“这样多好啊,你们现在很无趣。”
轻然扶住白蔹的肩膀,轻声说“别怕”,把她拉回到身侧,抬头看着那怪人,眉目舒展开,一双眸子冷冷的格外清明,“你是来杀我的?”他口气很淡漠,似乎只是随口问问,并不关心他的回答。他一身红衣立在月下,那人一身红衣站在光圈里,却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果然——”面具人站起来,双手环胸,“皇子就是不一样。”
轻然冷冷道:“回答我的问题。”
“这种时候也改不掉皇子的威风,唉——”面具人摇摇头,还是答了:“是,有人要我杀你。但是我说我从不杀长得丑的,雇主就告诉我你很美,我本来还不信,看来是真的。”说着他似乎很欣赏地看了荣轻然一眼,“有点舍不得你死了,不如跟我走吧。”
轻然哼了一声,忽然一挥衣袖,将白蔹推出些距离,白蔹吓了一跳,立刻要扑过来,轻然抬手一挡,没有说话,但眼神已经制止了她的动作。见白蔹不动了,他才说:“杀我可以,别伤害她。”
“轻然!”白蔹捂住嘴,大步要跑过来。
“白,听话。”轻然轻声说了一句,看着白蔹的眼睛很温柔。
白蔹一怔,下意识停住脚步,望着他。
“不跟我走吗?”面具人又问他。
轻然微微一笑,“你不动手,我就要回家了。”他说完当真迈开步往皇子府的方向走去。
面具人叹了一声:“雇主说要让你不着痕迹地慢慢地死,我已经收了酬劳,不能手软,你就不要怪我了。你今年十五岁,八年后,我再来彻底取你性命。今夜——”他声音倏地冰冷下来,和刚刚慵懒带笑的完全不像同一个人,“就先简单尝尝痛苦的滋味吧,往后八年,你都会活在这样的感觉里。”
轻然紧紧抿着唇,忽然问:“是谁让你杀我?”
面具人摇头,“答应了不能说。”
“你——”他抬手一指白蔹,“不能伤她。”
面具人看了看黄衣的丫头,“可以啊。”他说着一抬右臂,一道光芒直直劈向荣轻然。轻然闪身欲躲,同时白蔹也抢步扑上来,抱住轻然,两人一起滚向路边。白蔹震惊地紧紧搂着他,终于意识到,这是巫术!她是了解这个的,她毕竟也是南冥教的传人,但是父亲从来没有教过她,她什么都不会!不能对抗这个要伤害轻然的混蛋!他要杀轻然!要轻然死!可是自己一点忙都帮不上!白蔹眼泪流了一脸,自己毫不知情。
轻然在飞快地想着对策,他并不清楚这面具人到底什么来历,虽然很奇异,但他也不知道他是在用巫术控制他。
面具人说:“不用喊救命,你们在我的结界里,没人会听到。”他抬手便又要劈下来。
荣轻然忽然说:“你答应了不伤她!”他紧紧抱着白蔹,逐渐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心忽然空了一下,但那种感觉……并不是怕。他猛地推开白蔹,看着她满是泪痕的眼。
白蔹说:“轻然,他在用巫术。”
轻然推开白蔹,对着那人大喊:“你要遵守约定!”
“好——”面具人想了想,手中托出一个小小的光球,光亮在他手中逐渐放大,他向前一扬,球化作光芒将自己和轻然罩在其中,刚刚好把白蔹隔离在外。白蔹立刻明白了什么,尖叫着扑上去,却只是撞在透明的结界上,又被重重弹倒在地。
“轻然!”
但轻然听不见她的声音,只看见惊恐揪心的表情。有什么办法能救他?对方在使用巫术,任凭武功再高也没有用处,不能呼救,不能自救,只有——等死?
面具人忽然说:“你真是冷静。虽然明天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要事先告诉你。我依照雇主的意思,让你慢慢去死,今夜为你烙下烙印,往后每年八月十五晚上你发作一次,二十岁以后,每个月十五发作一次,直到二十三岁,也就是八年后,我来找你。到那时,你尸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会成为这世上最珍贵的毒物,制成毒药,或拿来练蛊,都是最好不过的,这样一来,我就收获更大了。”他笑了笑,“发作时也没什么,你不会太痛苦,因为——你没有意识,只会不停地杀人,杀光你能看见的所有人。等你染够了血,自然就会停了。”
轻然却是立刻头皮发麻,他眼中终于爆出怒极的光,厉声喊:“你现在就杀了我!”他向前大步迈了几步,但面具人永远是悠然处于头顶之上,他狠狠停了脚步,探向腰间飞快地抽出两把小巧的飞刀射向光圈中的人,面具人轻轻一侧头,飞刀从他脸颊边闪过,刺进身后的光芒里,消失无踪。
面具人笑一声,声音一出,立刻让人觉得浑身冰冷,他用拇指指甲在中指指尖一划,鲜血渗出,他用流血的手指在额间一点,双手轻轻一合,忽然轰鸣炸响,血色的闪电般的东西箭一样刺向荣轻然,分毫不差,正中心口。
“唔——”他立刻跌倒在地,脸色惨白。
“轻然!轻然!”白蔹觉得自己已经被逼疯了,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进不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伤害!
面具人露着的半边脸冰成雕像般的冷硬,轻然刚刚倒地,他立刻变换手势,无数道细小的针一般的光芒齐齐扑向地上的人,他此时已无力动弹,所有光芒全数没入身体,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轻然的嘴角渗出血丝,他抬头看着那如神明一般的面具人,冷冷一扬眉,低声喘息着笑,“还有呢?”
话音未落,雨点一般的长长剑刃纷纷而来,无声地洞穿身体。荣轻然咬着唇,齿间满是鲜血。一双眼仍冰冷而又清明地盯着那人,眨都不眨。
结界外的白蔹呆呆坐在地上,两眼空洞。
面具人垂了垂眼,掌间忽地生出一只巨大的血红的乌鸦,呼啸而起,直直钉透荣轻然的心口。轻然张了张嘴,似乎想发出一声呻吟,但终于,他什么都没说,合上双眼仰躺下去,乌黑长发散落满地。
面具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收起透明的结界。白蔹还在呆呆坐着,像全无意识的人偶。
面具人想了想,说:“你别这样,他还没死呢。我先走了,下次再见。”说完他摆了摆手,看了地上的荣轻然一眼,唇角抿了一下,向身后光芒的中心走去。很快光芒渐暗,他就这样凭空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那个魔鬼……她时时刻刻想要碎尸万段的魔鬼!白蔹靠床坐着,把身上的袍子裹紧一点,低了低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终于还是忍不住,捂着嘴低低哭出声来。
那一夜,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跟随着曾经明朗开心的荣轻然一起……死去了。
那夜过后,轻然并没有异常,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照常气定神闲地吃饭,上街,进宫,玩闹。他什么都不记得,对于那夜的一切,他没有丝毫印象。
但那一幕一幕,都像烙印一样灼热地刻在白蔹的脑子里。
她开始像疯了一样跑出府去,大街小巷寻找那个魔鬼的踪迹,无论白天黑夜,她都癫狂着出去寻找。但轻然并不明白,没有人明白。
所有人都知道,乖巧安静的白蔹一夜之间就疯了。
她要出去,轻然就用力拉着她,她控制不住自己,即使咬了轻然的手也要出去,轻然就紧紧抱着她,把她整个人揉进怀里,更甚的时候,他会狠狠吻她的嘴唇。
但是不行……她,已经被逼疯了。
那个深夜,所有人沉沉睡去,她终于跑出皇子府,大街小巷嘶声呼喊,瞪大着眼睛等待那个魔鬼献身!她一定要让他还回轻然!一定!可是直到天亮也没有找到那个魔鬼的影子,白蔹几乎崩溃,跪坐在一条荒无人烟的街的尽头,像出来寻仇的女鬼。
就是这一天,有人站在他身后,冷静而平淡地告诉她,想救人,就跟他走。
白蔹想都没想,立刻就跟上他。只要能救轻然,怎么样都可以!让她疯,让她死,怎么样都行!
几天后才知道带她回来的男人是秋翎的庄主。秋翎是以绸缎庄为名掩人耳目的朝廷暗部,皇帝默许下,秋翎的成员遍布各地,冷冷监视着朝堂江湖达官百姓的一举一动,是皇帝暗中的一双眼,有先斩后奏之权。秋翎表面上是绸缎庄,幕后之人便也被人称之为庄主。刚好这时先皇要秋翎庄主挑出合适人选,派到各个皇子身边保护安全。秋翎庄主早就注意到四皇子身边寸步不离的小丫头,刚好机缘巧合,选中了她。
白蔹一直也不知道秋翎庄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也不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东西。至少,他知道她是南冥教传人,便招人来教她巫术。她血液里流淌着那些灵气,学起来极快,同时教她武功,她之前只知道所有的武林高手都要历经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辛苦才能成器,而庄主对她,不过短短五个月的时间,她已可以打败大内第一高手。庄主对她说,她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乖乖听从命令。现在起认真保护四皇子,而以后,无论接到什么命令,都必须执行。白蔹立刻答应,她必须尽快回到轻然身边,自从那次可怕的事以后,已有五个月时间,不知道轻然有没有出事!
五个月后,她重新站在皇子府门口,这时的白蔹,已脱胎换骨,再不是当初懵懂单纯的小姑娘。
轻然很好,她看见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庭院里,神情淡淡,尊贵俊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直到这里,似乎就是所有让她痛苦不堪的回忆了。往后的日子,其实每一刻都度日如年,但比起十四岁那年的中秋夜,她已经无比庆幸。轻然第一次发狂,是在一年后的中秋夜晚,她那时并不知道,只是习惯性警惕地守在他卧房的周围,深夜里,她听到诡异的低吼声,睁眼一看,轻然正一脸残忍地捏住跟随了他四年的书童的脖子。白蔹大惊,连忙上前,轻然一掌挥过来刚好划破她的手臂,鲜血立刻吸引了他,他放开书童,恶狠狠扑过来,白蔹想起学到的控制人的咒语,低声念出来,同时轻然两手一掏,她第一次鲜血淋漓。鲜血喷出后,荣轻然居然安静了下来,沉沉睡过去。第二天醒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白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起了作用,总之她知道,她的咒语,她的结界,她的鲜血,可以让轻然恢复正常。
那就够了。
从此每年八月十五夜里,她心甘情愿。
没想到从轻然二十岁那年起,从每年八月十五变成月月十五,她也逐渐明白是自己特殊的血液才能唤醒发狂的轻然。
而同时,逐渐有一些奇怪的邪门教派来攻击轻然,白蔹虽不知道原因,但她已经可以很好地应付。
但八年时间,已到尽头。
轻然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是秋翎的人的?她一直不清楚。可是轻然那么聪明,也许就是自己无意中的什么让他发现了真相吧。他恨她,讨厌她,躲开她。秋翎庄主下达的命令里除了保护,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监视。她也恨自己,恨的同时,又在感谢这样的局面,她不被喜欢,不被原谅,就这样悄悄陪着他,轻然就不会发现她会受伤,就不会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就会一直这么顺顺利利地生活下去了。
可是终究,还是已经到了尽头吗?
白蔹的泪已经干了,她安静地蜷坐在月光里,有些不知所措。自己的血变淡了,随时都会晕过去,轻然屡次受到其他各路妖魔鬼怪的攻击,戴面具的魔鬼再次出现,轻然发狂时神志清醒,八年之期已到尽头。
她很害怕,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这一切结束。
头越来越沉,呼吸有些费力,白蔹大口喘息了几下,明白自己实在支撑不下去,不等做出下一个反应,已沉沉晕过去。身体向后一跌,重重靠向床沿,头垂在一侧,干枯的发散下几缕飘飘荡荡。
这一震动,却让床上的荣轻然醒过来。他一睁眼正看到白蔹虚软无力的身体,之前发生的事实顿时在眼前清晰地重现。
他坐在床上愣了很久,长睫一垂,目光再次落到白蔹身上。小小的屋子里宁谧得连轻缓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他起身,把白蔹轻轻抱起来放在床上,掀开她身上裹的袍子,手指紧了紧,快速找到房间里的药箱,皱着眉清洗上药包扎。白色的衣衫已经撕破了,上面凝固着暗色的红。
天色已有些泛白。
荣轻然终于停下动作,喉咙动了动,似乎有些情绪压抑不住。他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缓缓低下头,在她干燥发白的唇上轻轻一吻。然后直起身子,在床边静静站了一会儿,大步离开这座面目全非的院落。
天刚蒙蒙亮,就有细密的雨丝落下来。
这是来到兹宛国后的第一个阴天。
雨不大,密密实实,像细长的针,打在屋外的花草树木上,声音很小,侧耳细听,才能听到细微的沙沙声。天空只是淡淡的灰色,并不特别阴暗,却无端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荣轻然双手环胸靠在门上看着屋外细雨,两眼淡淡的,似乎要穿透雨帘看到很远的地方去,但又似乎完全没有目的,只是在随意想着什么。
“王爷。”有一个人撑伞在雨中出现,一身深蓝色的衣服肩膀处微微有些湿,正是空青。平常直爽没有心机的人今日似乎也感染了雨天的阴郁,面色显得有点凝重。
荣轻然回神,看了看他,又把目光移回到细细的雨帘,声音有些低哑:“空青,你找些可靠的人,今天下午就把白蔹送回京城。”
空青惊异地抬了抬头,“王爷,据说昨晚白蔹的院子被人攻击,白蔹身受重伤,现在还没有清醒。”他不解,王爷虽不喜欢白蔹,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将她遣回。
雨水缠缠绵绵。
荣轻然笑了一下,空青觉得心里更淤塞,他在这样淡淡的笑容里竟然看到了悲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再抬头去看。
“你按我的吩咐去做就好,路上千万注意她的安全。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空青几眼,说,“这样吧,你保护她回去。沙漠路途漫长,你经验丰富,送她回去我比较放心。”
“王爷!”空青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他手里的伞一歪,雨点全数落在头顶肩膀上。
“王爷,您——”
荣轻然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拉着他的袖子把他带到门里,自己弯腰去捡跌落地上的雨伞,撑起来信步走出屋外,似乎很是享受这样凉爽的天气。
空青看着他的背影,在雨中高挑而优美,他似乎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背影,以前无数次跟在王爷身后,也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觉。
“王爷——”空青的话来不及思考,冲口而出,“我不回去!”他一双眼切切地望着荣轻然,焦急地等待他改变主意。
荣轻然转回身,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歪了歪头,“小空,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我让你送白蔹回京城,多好的差事,这兹宛国虽好,到底还是比不过我们中原的大好河山。让你早点回去是好事嘛。再说,你家王爷我留下来是要成亲,娶了公主自然也回去了。你不应该先行一步回去打理一下王府?”
“这——”空青怔了怔,答不上来。是呀,这是应该的,来到兹宛国已经一个月了,王爷的婚礼也要临近,王府这么久无人定是一片混乱,他理应先回去整理一下,再迎接王爷和王妃回京。没什么不对,可是为什么——他心里这么不安,总有些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这就对了嘛。”荣轻然笑眯眯的,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异常。
雨渐渐停了,乌云散去,很快天光大亮。世界被雨水冲洗过后更加鲜艳亮丽,连花朵的颜色都变得不同。空气中尽是清新的香味,让人心旷神怡。
空青还呆呆地站在门口。
荣轻然笑意满满地放下伞,负手站在院中,闭目仰脸心满意足地承接阳光。
轻盈而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尚琰公主带着一群侍女出现在门口,见荣轻然站在院里,尚琰微微笑了一下,挥手让侍女们下去,独自一人迈进院内。
冷若冰霜的公主,最近似乎平易近人起来了。
“公主今日来得真早。”荣轻然笑道。
尚琰神色淡淡,但眼中有抹明快的亮色,她今天没有穿华美的衣裙,而是一身白色裤装,脚下一双同样雪白的短靴,看起来英姿飒爽。她扬扬眉,“我今天很想去骑马,不知王爷可有兴致一同前往?”
“乐意之极。”荣轻然含笑答应。又回头看了空青一眼,发现他还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眼光凝了凝,肃声道:“空青,别发呆了,马上按我吩咐的去准备。”
空青知道,王爷极少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一旦这样说了,就是非做不可。他慢慢点了下头,低声道:“是。”
王爷和尚琰公主的背影消失后,空青才动了动有些麻木的腿,着手去准备送白蔹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