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神之游戏
1395100000010

第10章

第十章 天狗食月

每一任花主死后,魂魄会停留在婆娑花中,直到继位者到来,将她们牵引入轮回。这个过程如果被打断,魂魄将永远被禁锢在花境中。

而这也是继位者要利用婆娑花力量所做的第一件事。

婆娑之花,吾心吾境。婆娑之门,为吾重开。

简单的十六字咒文,打开婆娑花的力量源泉——婆娑花境。脑海里浮现一片柔软的虚空,除了鼻间充盈着淡淡的花香,仿佛什么也没有。

不,有颜色正缓缓生成,就像极淡的水彩着落于纸面,然后慢慢晕开,是最纯正的金色。奢华而宝相庄严。最初只是一片花瓣,随后,无数的婆娑花盛开在虚空中,连绵直到天际。

虚无中的世界和眼前的世界重叠。

景华宫,是历代以来婆娑花主居住的宫殿,拥在一个比宫殿本身还要宽广许多的庭院,盛开着比任何一处都要繁盛的婆娑花。杜白坐在宽大的玉座上,面前站着的是素介和玉子以及正在素介背后不停地作画符状的微子。

杜白走下了玉座,视线掠过他们,向宫门外走去。

王宫的婆娑花花开似海,要在这成千上万的花朵中,找到魂魄所附的那一朵,不是一件太简单的事。不过,有婆娑花境的指引,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在婆娑花的牵引下,穿过重重殿宇,来到其中一间。正是那天她躲起来哭的地方,景门殿的偏阁。经过的时候她认出了那深深的角落,脚步顿了顿,还是,没有停留。

直接跑到了景门殿大门前。

她深深呼吸,平静神识,就在景门殿前的庭院里盘膝坐下,闭上眼睛。

耳边渐渐安静下来,一切的声响消失,只剩下花朵轻轻在风中扶摇的些微动静,每一朵盛开的花都在风里摇晃着身姿,除了……那一朵。

距离殿门最近的位置,被栽在漆金花坛中的婆娑花,有一朵花不像其他花朵那样迎着阳光,光华灿烂。它的茎干比较低,被其他花朵挡住的光线,花朵被挤到角落的位置。

如果它有眼睛,那么,一旦殿门被打开,它可以第一个看到从里面出来的人。

安静地守候,温柔地凝望。

即使逝去,也不曾停歇。

杜白看着那朵花,眼中不知为何有了泪意。

玉子瞧见了她的神态,浑身一震,从来都高贵如同神祇的风姿此时不复存在,他焦灼地上前一步,“在哪里?”

“那儿。”杜白指了那朵花。

玉子目光触及那朵花,忽然变得不可思议的温柔,他一步一步走近,在花前蹲了下来,柔声道:“镜袅,原来你在这里。”

花儿无风自动,像是在像他致意。

他的目中涌起一片薄光,豁然转身,向杜白,“开始吧!”

杜白点点头,双手捧住那朵花,淡淡金色光芒从她指尖流泻,围着花朵形成一个饱满的圆。浑圆之中,一丝淡白的雾气,从花蕊之中逸出来,慢慢在汇成人形。

是一个极美的女人。死亡已经夺走了她的身体和神识,她的面容安静,眸光柔和。她是一缕无知无识无忧无虑的魂魄,唯一的牵挂是临终的执念。

“要幸福啊……”

她喃喃地说。

“要幸福啊……”

声音如同天籁般悦耳。

“要幸福啊……”

风快要吹散她稀薄的身影,吹散她温柔安静的言语,没有时间了,那抹圆脱手而出,转眼随风而去,杜白双眼紧闭,全身的感官都被调动起来,去感应那抹身影的感觉。和那道魂一起进入无边的黑暗,黑暗却温暖,四周仿佛有汩汩的水声,唯一的感受,是魂魄心中那一丝温柔的悲伤。

要幸福啊。

一定要幸福……

她反复念着这一句,因为这是她唯一的念头。随着生命与神识的消散,唯一留下的东西。

猛然有强光刺破黑暗,她从温暖的黑暗中来到光明的世界,喧嚣涌入,空气进入肺部,刺痛,嘴拼命地张合,发出尖利的一声:“哇……”

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杜白蓦然睁开眼。

身边还是婆娑花盛开的庭院,天上还是软红的夕阳,甚至没有挪动一丝位置。她在黑暗中仿佛呆了许久许久,然而,事实上却仿佛只是眨眼之间。

“怎么样?”玉子急切地问。

“我不知道……”前世所有的感受和执念,都在落地的一瞬消失,前任婆娑花主镜袅已经再世为人,“只觉得周围很热,很亮,耳边听到一种奇异的乐声,然后,就什么也没了。”

“乐声?”一直静静站立的素介,略一思索,忽然吹起了某种调子。

杜白点头,“好像就是这种。”

“声风木,因霄国。”玉子英俊的面庞上发出让人无法逼视的光,“多谢你,陛下。多谢你,杜白。”

“师父!”微子唤了一声,声音里,莫名地有一丝恐慌,他不知道这恐慌因何而来,却确确实实地充满了不安,“师父……”

“我要走了,微子。”玉子转脸向微子,“从今往后,你的师父便死了,九景国首辅玉子也死了。”

微子大惊,“师父你是什么意思?你又要抛下我了?你又不理我了?”

“我其实没教你什么,不要再叫师父了。”玉子微笑着抚了抚他的头顶,就像当初在玉门山下的村庄看那个小婴儿时,所做的一样。收这个弟子,根本是一时心血来潮。仅仅是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她还是婴儿时的样子。

而现在,她又一次成为婴儿了。

“陛下,”玉子转身,面向素介,“臣下要走了……”

“我是九景国的陛下,却从未是你的陛下。”素介平静地看着他,“不能进入昆仑虚,却能驱使九条快要化龙的金蟒为他拉车。道行几乎可以和道院的院主并肩,却依然保持着年轻的容颜。你知道吗?这样的人,当初投到我的王座下,我根本不敢任用,然而你却说,你不是为我而来,只因为有个人将要来到九景国,所以,你愿意为九景国献出自己的才智,以令这个国家足以配得上那个人。而我现在才知道,那个人,是镜袅。”

之前有过些微的猜测,然而,从来没有得到过肯定的答案。

“如果我娶她的话,你会怎么样?”

在准备向镜袅求婚的头一天,素介记得自己曾经忍不住问过。

“臣下会恭喜您和花主。”年轻人这样道。

“你还会留在九景国吗?”

“那是当然的。除非那个人离开。”

眼前仿佛还有那个年轻人说话的样子,仪态高贵,无懈可击。素介一度以为他口中的“那个人”,是九景国未来的国主。

“为什么不说出来?”今时今日,“那个人”已经转入轮回,素介看着他,目光深深,“如果我知道,我并不会凭恃大王的身份……”

“如果我想说出来,您的身份毫无意义。”玉子含笑道,笑容中有一丝悠远的空明,“我只要远远地陪在她身边,看着她幸福,就够了。”

他抬起眼,最后一眼望向这座金色的宫殿。因为她的缘故,他在这里停留了近百年,而今,同样因为她的缘故,他要离开了。

永无休止的追寻和陪伴,就是他的宿命。

“来世再见了。”

低醇动人的声音还在空气中轻轻回荡,男子站立的地方,已经不见了人影。

九景国的首辅大人,道行深不可测的玉门山门人,没有人知道来历的英俊男子,从此消失。

渊龙的结界。

这条活了一万多年的龙族,身躯已经可以直接贯连虚空。在它的结界里面,到处是一片虚无。没有上下左右,也没有东南西北,只有灰蒙蒙一片,没有边际,没有尽头。

这里是最初的混沌。

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素长岐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隐约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素长岐……素长岐……素长岐……清软的声音,最后一个尾音喊得特别软。他蓦然坐起来,就看到杜白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接近这里,转瞬就到了眼前。

女孩子一身淡金色的衣裳,袖口以纯金的丝线绣着盛开的婆娑花。还是及耳的短发,还是白晳的肌肤,还是淡红的嘴唇,还是温润的总是扑闪着温柔羞怯光泽的眼睛,如果换去这身衣裳,她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除了眉心那抹金印。

金印成了一朵婆娑花的形状,宣告着她已经成为婆娑花的本命化身。

少年颓然地坐回去。

“饿不饿?”女孩子从袖子里解下一只包袱——这种走路都嫌碍事的大袖子就是这点好啊——打开来,露出里面的包子,看他的脸几乎要埋到膝盖下去,不禁诧异,“国主说你只被关了三天,他没骗我吧?”一个三个月不吃东西都没事的人,得饿多久,才会有气无力到这个样子?

而更让她诧异的,是素长岐竟然没接过包子,只是低声问:“他们让你什么时候去?”

“不知道,要等天狗食月,国主说,也许就这两天了。”

说着,杜白拿起包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今天的包子不香?不好吃?手腕却猛然被捉住,正当她心里一松,脑子里冒出“想吃也不要抢啊”的想法时,素长岐直起身子,整张脸在她面前放大,一字一字地道:“不要去神域,离开这里,回你的世界去。”

被他的郑重吓了一跳,这时候才看到他的眼中甚至有了血丝。

“素长岐……你怎么了?”

“是我不该带你来这里……”少年的声音低得像喘息,“是我害了你,你快走吧,你已经有了婆娑花的力量,打开虚空之门不成问题,去支离山,找到你来的地方,就可以回去……不要去神域……”他猛然抱住了她,声音中有丝自己也不能察觉的嘶哑,胸中有个地方被什么牵扯,丝丝地疼痛,整个人被不安充满,必须要抱紧些什么才觉得稍稍安宁,他紧紧地抱着她,脸埋在她身上,用近乎哭泣般的声调,道“不要去神域”……

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少年突如其来的失控,让杜白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抱得非常紧,令她的骨骼隐隐作痛,然而内心却慢慢地柔软起来。她轻轻环抱住了他的背脊,“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微子老师都替我算过。”

她没有说微子一脸的苦相,因为,她的命盘较刚来的时候,已经起了巨大的变化。

素长岐咬牙道:“如果能推算出神域的事,那他们自己就是神了!万一有事怎么办?”

“有事也要去。”女孩子的声音清朗,如同散去了雾岚的秋日清晨,有一种明净清冽的光泽,“因为,我想去。”

素长岐蓦地将她从怀里推到面前,盯着她,皱眉,“婆娑花打乱了你的神识吗?”

他紧张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微微圆睁,淡色的眸子有了更深的颜色,像是一望无际的深潭,杜白强制自己不要一直盯着看,免得又被他发现。

“不是的……”她轻声道,“是我自己想去。我想看看神域的样子,我,想见见你们的神。”

素长岐的眉毛高高挑起,完全不以为然。

以前为什么觉得他的脸像冰块呢?他其实有很多表情啊,很冷漠的外表,很温柔的心,是这样一个人。

心里微微地有些酸楚,杜白的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水光,不是泪,只是,一种想微笑又想哭泣的情绪。

“素长岐……”这个名字,像是咒语,好像叫出这三个字,就是吟诵了某种符咒,功能却是未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做出轻松的样子,“呐,我很快就要回家了。”

原来已经到了唇边的话,因为她突如其来的这句猛然堵住了,气息要缓一缓,才能开口,他脸上已经是一副平常一样的淡然表情,“这是当然的。”

“在我的世界里,我是一个学生,马上就要高考了。我在这里这么久,已经落下了不少功课……我的学习本来就不怎么样,这下更要吃力了……如果考得不好,可能还要重读……如果考上了大学,更要好好学校,将来才能有份好点的工作……等工作了,也要努力才行,这样才能有更高的薪水……然后,我应该会在工作中认识朋友,然后……结婚……有小孩……”她一直低着头说着,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要说什么,“我的世界,人们都是这样子……”

素长岐没有一丝障碍地,听懂了她的絮叨,他慢慢地松开了她的肩,站了起来,淡淡道:“你会像人界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再也不会到这个世界来了,是吗?”

杜白慢慢地低下了头,“……是的。”

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没有远大的抱负,也没有出色的能力。从小到大,所有的努力也不过是赶上同龄人的步子,不要太过落后。她没有什么擅长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运气。在很早的时候,在同龄的女孩子做梦可以遇到王子的时候,她早就知道,她的未来就是大部分普通人走的那条路。

学习。毕业。工作。结婚。生子。老死。

如果没有重大疾病或者意外,运气就已经很好。

会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她十七年生命中最大的意外。然而这一切对于她来说,只是一场梦而已。十七年的生活根深蒂固,她的根不在这里。

这不是属于她的世界,这不是属于她的人。

“请完神后,我就要回去了。”她的声音很低,头也很低,无法言喻的重量,让她很难抬起头来,“一直以为,我在这里都没有做过什么。现在,我想做点什么。所以,素长岐,请你让我去做吧。”

低低的声音,像是祈求。

其实他的意见并不重要。

九景国需要请神,请神需要婆娑花主,而婆娑花的力量已经扎根在她身上。除非她死亡,否则,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将它剥离出来。

一切已成定局,沿着他看不见的轨迹。

无法更改了,这一切。

无论相遇,或者,终将到来的别离。

“随便你。”

他淡淡地道,仿佛毫不关已的样子。站在虚无的结界里,内心仿佛也有谁打开了这种结界,充满了雾气。不浓,不湿,只是灰茫茫,充斥着叫人灰心的绝望。

日月对于四方境的人们来说,代表着天地的安定——虽然,人们已经三千年没有看见过太阳或者月亮,他们只能隔着浓重的铅云和连绵的风雪,怀念日月的光辉。

当然,终年酷热的因宵国除外,九景国的婆娑花境也除外。

自从婆娑花找到了新主人,整个王都天气晴朗,阳光温暖,月光清冷,多少年没有出现过的春天引来了无数的旅人。每个要进入花境的人都必须先交纳一笔不菲的财物,景政殿上,大臣们笑得合不拢嘴。

果然,婆娑花主是九景国的守护神啊。

而此时此刻,九景国的守护神正出现在王宫的伙房里,指导宫人蒸包子。这样的工作已经持续五天了,新任婆娑花主仿佛任何没有停止的打算。婆娑花凝结的种种符箓咒文被搁置在案上,根本没有去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处。而你,你的归处是什么呢?”素介望向新任的婆娑花主,“婆娑花的力量只是在你体内沉睡,你并没有试图唤醒它,那些符箓你也没有碰,这是为什么?你不打算留在这里吗?”

“她要回家。”微子抢先答。对于他来说,面前这个男人抢了他的徒弟,又弄走了他的师父,现在还试图留下杜白,彻底错乱她的命盘,简直可恶透顶——总之九景国的王宫真是讨人厌的地方啊!

“我明白了。”素介不以为忤,看着杜白,道,“在你的生命消亡之前,婆娑花的力量会一直跟随着你,你随时可以唤醒它——人界的寿命奇短,你至少可以用它延寿,不是吗?当然,一切都随你的心意。你能够为九景国去请神,我已经感激不尽。”

回家的话题,什么时候变得让人容易感伤呢?杜白吸了口气,压下心头微微酸楚的情绪,问:“天狗食月,要等多久呢?”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素介道,“神域的大门可能随时会打开。”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空中传来一声雄浑的长啸,那是来自于渊龙。素介脸色一变,一挥袖,整个人飞向殿外,衣襟无声,如同一只大蝶。

夕阳还在天边,夜晚尚未降临,天边的锦霞灿烂,一道淡白气在晚霞间悄然流动。

“天狗!”这位君王眼中大亮,“天狗要来了!”

杜白浑身一震。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在期待这一天的倒来,然而这一天马上就要来了,心里面却无端恐慌。

宫中的神官督请婆娑花主沐浴盛装,原本宫人数量就远超礼制的景华宫又增加了成倍的人数,到处都是白衣轻飘的高髻宫人,由神官在殿外算着那道云气上升的速度,将杜白装扮完毕。

镜中显出女孩子有些苍白的脸。眉心的婆娑花印愈发明显。并没有过多的装饰,淡金色的衣裳,袖子和裙裾长出许多,让她想起那件九羽衣。

神官捧着漆金托盘进殿来,呈上,“这是刚刚盛开的婆娑花,请花主过目。”

婆娑花是由神之血凝成,与神域的气息同属同源,被作为最适合的礼物,敬献给神主。杜白怔怔地看着这朵花,它躺在长匣上,周身凝着一层透明的水晶,生命凝固在最美丽的初开时候,再也不会受到调零的威胁。

“还有多久?”杜白忽然问。

“一炷香。”望着天边的落日,神官答。

“我一会儿回来!”说着,杜白拎起裙摆往外跑去,穿过重重宫殿,跑到了景门殿大门前。

这里的宫人仍然是少的,殿门紧闭,素长岐不知道在不在里面。

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从结界里出来之后,彼此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虽然都在王宫,但这座金色的宫殿,屋宇何止千重,连绵起伏,若没有一点点勇气,怎么能穿过这迷宫般的屋宇,找到对方?

杜白站在门口,深深喘息。尽管体内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可是,完全没有掌握运用力量的方法,她的体能并不比原来好多少。空气在肺部进出,因为急促而带来阵阵烧灼感。

那天,她就是跑进了这扇门,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偷偷地哭,却没有想到,这就是他的宫殿,哭声把他引了过来。

他是从浴池里出来的吧?衣服只是披在身上,发梢上还滴着水。

湿发非常非常黑,霄明珠照来,有异常浓烈的光晕。

眼眶酸楚地胀痛,有什么东西像是要迫不及待地涌出来。她站在庭院里,好想哭。

门在这个时候缓缓地打开,也许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许只是恰巧准备在这个时候前往景虚殿。少年站在那里,太阳落到了殿后,殿内一如既往的深沉,无法透进阳光。他站在重重的阴影里,王子特有的服色微微发着白光。

素长岐。

他静静地远远地望着庭中的女孩子,绝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泪光在看到他的一瞬成珠,滴落下来。夕阳的光线穿透那颗泪珠,令它五彩绚烂,如同世上最美丽的奇珍。淡金色的衣裳被这光线映成金红色,如同正在烧灼的火焰,杜白露出一个笑容,带泪。

他的瞳孔猛然收缩,“哐——”大门关上。

视线被隔断了。

杜白静了静,忽然快步上前,手掌重重地拍在大门上,发出好大的声响,“素长岐,给我出来!”

门内没有动静。

“我只是,只是来道个别而已!”手在袖子里握紧成拳,指尖抠进掌心,不过一点都不疼,疼的是胸膛。胸腔里有一股烫得吓人的热度,一直烧到脑门。火很大。她瞪着面前这个人,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你这样是干什么?我到底有哪里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要这样对我?我——”一下子哽住,要深深地吸气,才能保证肺部有足够的氧气,然而,气势已经用完,底下的话却说不出来,她捂着脸,就那样在门边蹲下。

我就要走了啊!

就要走了啊!

声音在胸膛里呼啸,却怎样也无法出口。

“花主,请快去登天梯吧,天狗已经快要成形了!”从后面追来的神官急急走来,看着杜白抱着脑袋蹲在大门口,不禁愕然,“花主,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杜白勉强站起来,“我来摘一朵花……”

原来花主嫌那朵不好吗?可是这朵……神官看着杜白走向门边的花坛,折下背阴处的一朵,这朵明显已经开了好几天了啊!

杜白抬起头,看到天空中,淡白的云气正翻转不息,面积已经比片刻前大了许多。

时候快到了。

“这朵不好。”忽然有人道,大门不知何时打开了,素长岐走了出来,在庭中选了一朵婆娑花,走来,替换原先那一枝,“带这朵去吧。”

杜白怔怔地看着他。

“你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我只是……只是……”他低着头,视线刚好跟她对上。她的眼睛温润如玉,眸子像是从水洗过,清灵灵。刚刚哭过,眼眶和鼻尖还有些发红。他深深地看着她,视线近于贪婪和放肆,心脏随着呼吸而阵阵紧缩,他紧了紧手指,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花交到她手里,“……别老是哭了,哭起来,难看死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有一丝沙哑,竟然显然格外温柔。

杜白瞧着他,眼泪却不听话地掉下来。

“都叫了你别哭了……”少年有点烦躁地拿袖子垫着手,打算给她擦眼泪。然而还没有碰到她的脸,她忽然扑向他。

整个人靠进他的抱里,双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怔怔地站在那儿,感受不到重量和温度,鼻间缭绕着婆娑花的淡淡清香。

“要高兴一点。”女孩子的声音响在耳根底下,是一贯的清软,有着淡淡的鼻音,“你妈妈会封印你,是因为希望你过得幸福。所以你一定要幸福……”眼泪拼命地往下掉,心中的痛楚悲伤仿佛随之被带出了体外,一颗心渐渐宁静下安,如同安静的湖面,涟漪渐渐散去,她自他怀里抬起头来,“……要过得比谁都幸福。”

素长岐看着她,眼眨也不眨,最终,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压向自己的怀里。

“我会的。”他轻声道,“你也一样。”

“……好。”声音里有轻轻的颤音。

两个人安静地在婆娑花盛开的庭院里相拥在一起,白色与浅金色的衣袖交错,就像并蒂而生的两朵花枝。

安静的,完满的,如同满月般的浑圆。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杜白闭上眼睛,最后一滴泪滑落。

再见了。

明月已经缓缓地爬上了天际。星辰如同露珠,在天幕上晶莹闪烁,仿佛随时可以滴下来。在星辰之间,淡白的云气慢慢凝聚,无声地缓缓汇拢,飘飞。

在景政殿最前的广场,一直在搭建中的登天梯已经在昨天傍晚正式完工。大臣们已经赶来,跪在天梯之下,开始最虔诚的祝祷,精制的异香被点燃,袅袅从雕龙金鼎中升起,烟气如细竹,风吹不散,直抵上空。

使者杜白站在中央的位置,重重的淡金色衣裳包裹着她,裙裾垂在身后至少有两米,袖口衣摆皆坠以黑色的明珠流苏,黑色短发上别着一朵盛开的金色婆娑花,纤细的脖颈仿佛支持不住花朵的重量,一直微垂着头,看着脚前的地面。

白雪靠在她的脚边,对着天上的翻卷的云气,时不时汪汪叫两声。

云气已经漫过了大半天空,不停要翻腾,仿佛里面真的是一头巨大的动物,向着那一轮满月蠢蠢欲动地进发。

一百年才有一次的,天狗食月。

天狗看守神域的门户,只有它被月亮吸引的时候,下界的人们才能进入神域的大门。

由法力结成的登天梯一直伸到视线无法看到的地方。在神官的咒语吟诵完毕后,杜白踏上了第一道台阶。一级一级地,往上行去,渐渐只留给地上人们一道背影,再渐渐地,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她走了。”站在素长岐身边,微子道。

素长岐没有说话,目光凝视着那道天梯。

“她说她原本想把心道道行送给你,可惜请神的时候要用,所以,她准备了另外的礼物给你。”

“什么?”

“不知道。”在这一座王宫接连失去了师父和徒弟的微子无精打采,“她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会这样说,是因为能不能得到这份礼物,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登上天梯的尽头,是大片大片的云朵以及云朵之上隐隐约约的门户。

那就是,神域的大门了。天狗已经成形,云层之中确实有某种生物,正向着那轮明月而去。就在明月的光辉一点一点被削弱的瞬间,云上的门户越来越清晰,在上面的门环都清晰可见时,白雪叫了一声,率先跳到门前。

白云似有实质,门户似已通灵,无声地打开。

淡淡流光泄出来,里头雾气轻盈,似月光一般,如水一样映上杜白的衣襟。

杜白在肚子里默念了一遍神官教的请神咒,正要开口,门内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呵呵,终于有客人来了呢。”

低沉的,又格外丝滑的声音,莫名的好听,又莫名的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进来吧,小姑娘。”那声音道,“不必客气。”

雾气渐渐散去,露出原有亭台楼阁,山石如画,并没有奇异的景象,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户古时候的人家。

“哦,你想象当中的神域是这样的吗?真是太过普通的想象力……”声音似乎显得很失望的样子,“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面对这不知身在何处的神,杜白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我来替九景国请神。”

“九景国……”声音有些懒懒的,“他们要什么?哦,需要一个继承人……这很简单。那么你呢?我的小客人,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我想请您恢复素长岐的知觉。”终于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是什么,杜白虔诚地跪下来,“请您帮帮他吧。”

“帮他……有什么好处呢?”

“我可以把婆娑花的力量交还给您。”杜白将那枝花朵高举过头顶,“他们说,这是您遗落在神界的血液凝成的花朵,那么,就让它回到您身边吧。”

耳边一片寂静,手中的花枝轻轻一动,自己飞到了半空,落在一只手掌里,然后,是黑色的衣袖,黑色的长袍以及怎样都无法看清的面目。

杜白眼睛睁得巨大,差点叫出来。

这,不就是昆仑虚里那个人吗?

而白雪已经一摇尾巴,在他脚边打了个转。

“神主已经把一切交给了我。”黑衣人道,而这声音明明和方才的一样,“只要是你的要求,都可以答应。”

虽然并没有把神域想象得像素长岐所说的那么可怕,可是,能够得到这样的优待,还是杜白有点傻眼,“……为什么?”

“为什么?”黑衣人笑了起来,“因为,你是与神有缘的人啊。你的一切愿望,神都会替你实现。”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就像第一次听到时就忍不住感慨的,真是动听的嗓音。而这句话还回荡在耳边,再抬眼已经不见了那身黑衣。

不见了古老的庭院。

不见了白雪。

面前是浅粉色的墙纸,窗户上挂着白色的窗帘,窗户没关上,带着南方潮湿空气的风吹进来,窗帘翻飞,露出软红的夕阳以及窗外熟悉的风景。

红顶的房子,高过房顶的树木以及更远一点地方林立的高楼,其中一幢高过周围的一切建筑,卓然不群里耸立在远安市。

士修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