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死
淡金色光芒自眉心的婆娑印记中扩散,如同水波一样,无声而迅疾地扩散至整个宫殿。正为这位婆娑院主突然的哭泣而略微一怔的西王母猛然回过神来,婆娑花的本命元神之力,连她也不敢小觑。权杖迅速在身前布下一重光障,而那边,杜白的口诀也吟诵完毕。
九天十地,清虚诸相,万般法源,借我劈地开山之力!
某时某刻,风雪苍茫的玉门山上,少年百无聊赖地教了她一道咒语。这是她唯一会运用的咒文——开山咒。融合了婆娑花的力量,这道咒文的力量跟最初使用时比起来已经有天壤之别。金色巨芒刺到蓝色光障上,光障险些被洞穿,王母脸上掠过一道白气,仓促之间,不得不倒退几步。
杜白没有来得及喘息,第二道开山咒再一次发出。而王母露出一个笑容,权杖之上,蓝芒闪烁,“好。很好。我还担心你不出手呢,看来,毕竟是承继了婆娑花的力量,小丫头也是今非昔比了。”
殿中的某一点空气一阵波动,毫无预兆地,一头雪白的小兽从空气中蹿了出来。昆仑虚里所有的神兽都具有模穿虚空的本能,能够在感受到主人危险的情况下寻找到主人的所在。王母看到了它,权杖上的蓝芒大盛,蓝汪汪如同世上最美的宝石,光芒耀得人睁不开眼。开山符咒所带出的金色光柱和它比起来,如同小溪涧遇上了大瀑布,强弱立判。
看到女孩子苍白的脸色,王母的嘴角已经噙住了一丝笑。虽然有些诧异于婆娑花主竟然只会一道这样浅显的符咒,但她绝大部分注意力,都已经被破开虚空而来的开明兽吸引。
只选择强者的开明兽啊,你认识到谁才配作为你的主人了吗?不要担心,只要你属于我,我便会带领你,去找你真正的主人。
而开明兽在边上急得汪汪叫,两道巨大光柱亘在两人之间,两种同样靠承继而来的法力,两个堪称四方境上最高贵的女人,两个人之间从某种程度来说有着惊人的相似,汹涌的法力令整个宫殿内起了奇异的啸声,即使是开明兽,也无法介入两人之间的战争,眼睁睁看着蓝芒一点一点侵蚀金色光柱,王母脸上,显出猫玩老鼠般残酷的笑意。
冷汗自杜白的额头滑下,渐渐逼近的蓝芒带来巨大的压力,空气变得稀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现在才后悔没有修习婆娑花咒已经太晚了,蓝芒无声地逼近,一点一点带走她的力量与意识,眼前开始出现白茫茫的雪花点,脑中开始昏眩,要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才能换取片刻的清醒,无力地支撑着越来越细的金色光柱,无法从婆娑花境里调取更多力量的她,已经是强弩之末。
而王母身后的虚空法相里,黑色巨龙的身影已经模糊,那个人影却莫名的清晰,是谁剪下他的侧影贴在窗上?从额头,到鼻梁,到唇,到下颌,是一道完美收缩的曲线。她曾经偷偷看过他多少次?闭上眼睛,都能摹出那道线条……
耳朵里嗡嗡直响,神志已经不再清晰,只知道身前最后一点淡金色光芒消失,蓝色铺天盖地涌来。
没有想象的疼痛,像是海水一波波浸透身体,暖洋洋的,让人万分放松,什么也都不用想。
那道刻骨铭心的线条慢慢淡去。
脑海中的一切都在飞速消散。
耳边传来白雪尖细的叫声,看着被蓝光笼罩的主人,它张大了嘴,那张无数个包子都填不完的嘴张到无限大,一口将蓝芒吞进了肚子里。如果杜白还有意识,她就会看到,她一直好奇的白雪的力量在哪里——吞噬。吞噬便是开明兽最大的本能与力量所在。西王母又惊又喜,“开明兽果然是开明兽!哪怕你的主人没有训练过你,竟然也能抵挡我无数代传承下来的力量!”她再一次挥动权杖,要结果开明兽上任主人的性命,忽然看到开明兽原本几欲泛上红光的眼睛里,掠过一个影子。
瞳孔中的倒影,如此的细微,又如此的迅疾,然而修行三千多年的王母还是察觉了,只可惜,那道影子实在太快太快,出现的时机又太过要命。在她内心正被狂喜占满的关头,手中的权杖慢了一步,背后响声空气被撕裂的尖啸,一把近乎透明的冰剑擦过剑齿虎鲜红色的眼睛,直接刺入了她的后背。
冰凉。
冰凉的感觉甚至胜过了刺痛,冰剑在不弱的法力下,明明已经贯穿了她的身体,胸前却没有看到剑尖。剑在刺入的同时便在融化成符水,符水进入血液,已经多年不曾感觉到寒暑的肉身,陡然间像是坠入了冰窖。
王母仰首发出一声长啸,整个宫殿都被震动,权杖挥出重叠的十五道符咒,蓝芒如同汪洋,瞬间击中身后的人。
啪。
身后传来肉体坠地的声响。
来自于身后的强大危慑力消失,这位杀手的道行并不能和她的胆量相提并论。一名女子一动不动地卧在那儿,青丝已经凌乱,看不出面目,但那身服侍却是这宫殿里的女官。王母大怒,甚至来不及及时治疗自己的伤处,走近去翻过她的脸,怒道:“贱人,竟然叛——”
她的话没能说完,一道白光自女子眉心疾射而出,在避无可避的距离里,直接命中王母的眉心。
一道细细的幽凉,自眉心,到口鼻,到脑后,到脖颈,然后是胸腹手臂,到指尖,到膝盖,到足尖。所行处,原先刺入身体的冰凉符文在血液里翻滚纠结,体内生出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她整个人捆得不能动弹。
这分明是、分明是阿无咒!早该消失的四方境第一禁咒!
施咒者以自身精血为引,借天地戾气,凝成阿无剑,再以本命精元渡入人身,引发阿无咒。中咒者肉身如常,魂魄却被生生困死。因这咒法过于恶毒,数千年前诸国国主联手废除了阿无咒的咒文,从此世上再也没有懂得这道咒文——除了,没有参与到废咒行动中的玉门山。
“你……是玉门道院的人……”王母只觉得神识渐渐被细网收紧,说话变得极为困难,“为什么……”
“我是道院的人……也是兰图国的人……”躺在地上的刺客很明显比她好不到哪里去,自命精元已经耗尽,望向面前这张年轻的脸,女子低低地笑了起来,“我说过我会来昆仑山的,塔达娜公主!哦不,塔达娜王母……”
“兰图国……兰图国……”
王母的声音嘶哑,眼白渐渐翻上去,不管她是否明白,她的神识已经被网住,再也不得自由。而地上的女子看着她像石像一样矗立在眼前,终于大笑了起来。
“你不是拥有不灭的魂魄吗?那么,就让我看看,你是如何不灭的吧!”亡国的仇恨终于一朝得雪,女子眼中流下两行清泪,脸上仍有笑容,“昆仑山西王母不死,哈哈哈!西王母不死——咳咳咳……”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一缕鲜血从嘴角流溢出来,望向这空旷的宫殿以及倒在地上的女孩子,还有吞噬了王母一击之力而有些昏昏沉沉的开明兽,女子艰难地自怀中取出一面镜子,极为困难地催动咒语,慢慢地,镜中模糊的镜像慢慢清晰,显出细雪飘飞的山峦,山峦中安静的石屋。
“月和啊……”懒洋洋的声音从石屋里传出来,“你怎么又拿这个镜子照老子,早就说过,老子——”
“院主,快来吧,”月和虚弱地打断他的话,“昆仑山顶的天宫,救救杜——”
“白”字尚在口中,执镜的女子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原本已经僵立的西王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蓝宝石一般美丽的眼眸,四下里转动一番,同样美丽的脸上,露出哀愁的神情。
“不,不,不可能……”月和的瞳孔放大,下意识摇头,不可能,她在天宫潜伏两个月,挑选了王母化生后最虚弱的时机,甚至碰上了杜白与王母交战的间隙出手偷袭,用力了全部修为与精血的阿无咒,能够咒灭一切灵魂,西王母,就该从此浑浑噩噩做活死人,怎么可能再醒来?
王母发出一声叹息,轻轻在月和面前蹲下,“我不是她,你放心去吧。”
月和兀自死死地看着她。
“西王母不死,根本就是个谎言。她不死,是因为占据了我的生命。”王母,或者说,塔达娜脸上浮现嘲讽的神情,“我要多谢你,玉门山的月和师父。我会善待兰图国的子民,还他们所有的自由与领地。”
得到了最后一句话,月和手中明月镜跌落在宫殿冰冷的巨石地面上,在触及地面之前,化为一道细细齏粉,随风化去。
而美丽的月和老师,曾经的兰图国公主,也和出生即陪伴在她身边的镜子一道,消失在风里。
为了故国的仇恨,燃尽了自己的魂魄,终于以禁咒封印了昔日的仇人,女子终于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存在的痕迹。
在那些细碎流光彻底消失的前一瞬,一道青色光芒掠过天际,直接从化生之门闯进了天宫。青芒化为一只巨大的青牛,坐在牛背上的老人在风中微微闭了闭眼,几不可闻地道:“月和,走好。”
青牛到来引来了大批昆仑山护卫,大批的剑齿虎飞到半空,对整座天空形成包围圈,院主却仿佛没看到他们,两道锋利视线,投在塔达娜身上,“王母,是不是该给老子一个交代啊?”
“人你都带走吧,我会立刻宣布停战。”强大的法力袭卷过整座天宫,巨大的石块被翻起,细碎的石块到处都是,塔达娜站在这一片狼藉的战场中,神情无比疲惫,“素长岐在烛龙结界里,我没办法打开——”
然而她的话音还没落下,虚空法相里,黑色的烛龙飞快游动起来,中间那一个小小的人影迅速扩大,见风就长,眨眼之间,已经到了眼前。视线飞速一扫,已经看到了杜白的衣角,他冲上去抱起她,轻轻拍拍她苍白的脸,小声唤:“杜白,杜白……”
他见过她这副样子的。在冰天雪地的支离山,看上去柔弱的女孩子却有着不相衬的倔强,她拒绝相信他的话,固执地走入风雪中,然后,如他所料的一样,昏死在雪地里。他在雪地里找到她,看到就是这样一张苍白得毫无血气的脸,像一朵飘零了枝头的白色花朵,脆弱的,无依的,仿佛一碰就碎。
眉心的婆娑花印已经消失,本命之花的力量无法守护她,皎白的皮肤底下,偶尔有极淡极淡的蓝芒闪过。
“杜白,杜白……”他轻声地唤着,像是怕惊醒了她,抱着她的手臂完全不敢用力。
院主看不过去,大喝一声:“你要这样叫到什么时候?”
“闭嘴!”素长岐冷然看了他一眼,“你吵到她了。”
那一眼里的有着高高在上的冷冽,仿佛万物不过是脚底的尘埃,院主竟被这一眼所慑,愣了一愣,才骂起来:“竟然敢瞪老子,你真是活腻了!”他飘然过来,要拎起杜白,指尖还没有触及一丝衣角,素长岐已经抱着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后退。
“你干什么?”
少年的神情极度戒备,声音听上去明明没有什么不妥,这样近了,却看到他的眼眶已经显出极不正常的红晕,仿佛下一秒就会绽开来,
院主伸出去的手一顿,声音稍稍放低:“我们必须回玉门山去,再让她待在这里,婆娑花的灵力散尽,即使神明也回天乏术了。”
院主所说的“玉门山”,不是指日细雪纷飞的玉门山,而是内部真正的玉门山。
解开繁复的符箓走进甬道,不久眼前便大放光明。即使是用霄明珠结成的九乌阵不能代替真正的日月,可这座被封印保护着的山,还保持着三千年前的原貌,草长莺飞,树木繁盛,灵力充沛,胜过任何一处。
“好霸道的忘川咒。”院主察看着杜白的伤势,即使是他,也不禁有些失色,“西王母修炼的力量来自于忘川水,它并不是直接伤害杜白,而是令杜白忘记自己的力量,忘记醒来,甚至,忘记自己活着。”
丝丝缕缕的婆娑花的力量正慢慢从她的身体里逸出来,素长岐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法力从她的眉心渡入她的体内,维持她的性命。
脑子里浑浑噩噩,除了反复重复这一动作,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他缓慢地抬头,缓慢地问:“要怎么样,她才会醒?”
院主微有些愕然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比常人颜色偏淡的眸子,此刻竟是浓墨般的深黑,深不见底,黑到无边无际,左眼里一点点稀薄的银光,几欲破晓而出。院主猛然一惊,想到十九年前,他被请到九景国的王宫,替那位小王子推算命盘的事。
那个婴儿被送到他的面前,娇柔可爱与任何一个婴儿相同,只是,眼睛上,蒙着一条缎带。
“他的左眼不祥,请大老爷看看这孩子的命盘是否有异。”素介道。
而他的命盘却出奇的好,世人所追求的一切,都可以在他的命盘里看到,虽然,及至他长大,却一样也没有得到。
这是个奇特的孩子。
院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挥手召来一只小小青鸟,在青鸟身上结下一个符印。青鸟离去片刻后,微子被引了进来,面对眼前的景象,微子目瞪口呆,“我不是做梦吧?我没有来错地方吧?”然而视线很快触及坐在地上的素长岐,猛然一跳,“你在这里!你竟然在这里!光先生还说你单挑西王母了,把我们全都吓得半死。”
“我确实去了,拜他所赐,还差点回不来。”素长岐冷冷地说,如果不是那个“临别的礼物”,西王母休想那么简单就困住他,休想伤害到杜白……抱着怀里人的手紧了紧,“光先生……我会好好谢谢他的。”
“咦,小白怎么了?”
素长岐慢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宫里不是有渊龙吗?”
“没错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渊龙忽然看不清昆仑山了,你老爹说,可能是昆仑山上有了一条和渊龙不相上下的神兽。”
“不错,是烛龙。”院主接口,忽然问素长岐:“你到底是怎么从烛龙的结界里出来的?”
“不知道。”素长岐极不耐地道。他不知道任何破结界的咒文和符箓,但是,早在红坞那一回,他就已经看出来,如果杜白不出手,那么两人之间就不算“争斗”,而是王母单方面的欺压,开明兽是不会跟着得胜者走的,那么,她便不会有事。
西王母困住他的目的,自然是逼她出手,而那个笨蛋,那个笨蛋,可能真的会出手!
一旦出手,只有死路一条。
即使在结界里,他也可以猜得到事实。事实如同一把刀,迟钝缓慢地刺进胸膛,疼痛不可忍受,愤怒与绝望在胸膛中汹涌,他以为自己会因此而崩溃,但比他更先崩溃的是结界,虚空在眼前散去,他看到了倒在尘埃里的杜白。
“不要怪那什么坠光者,老实说,连老子都要以为你是吉光转世——”
“如果我是他,就要把昆仑山碾成碎粉,再去弑一次神。”素长岐的声音冷冽,眸子里有寒光,他蓦地抬头,“告诉我怎样才能让她醒,不要跟我这些废话!”
虽然同样在为杜白担心,但徒弟的话还是让微子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可从来没看过谁敢对着院主这样大呼小叫,而院主又是这样小气没肚量的人——正要站出来打个圆场,院主却开口了:“能够克制忘川水的,唯有记忆之泉。”
声音平和,竟然毫无不悦。微子意外之余,忍不住问:“可是,记忆之泉三千年前就干涸了啊。”
“你以为我不知道!”院主猛然抬高了声量,大喝一声,震得微子散乱的头发向后倒飞,林间的鸟儿四散,“要不是忘川水的克星没了,哪里轮得到那个老太婆嚣张?!”
微子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接受了自己当出气筒的命运,心平气和地问:“那怎么办?”
院主吼了一嗓子,被弟子喝问却竟然发不出火来的窝囊气顿时消散了不少。他双手在空中结出法印,一道透明的水镜渐渐从空气化生出来,镜中空气微微颤动,显露出千万里之外的景象。
入目处罕见地没有风雪,而是一片连绵不尽的沙漠,沙漠之中,人们穿着极薄的衣衫,裸露出手臂,却还是难耐炎热。圆顶的屋子一幢接着一幢,明晃晃的烈日下,空气都被扭曲。树木没有一丝绿芽,全都是光秃秃的树枝,直指没有一丝云朵的天空。
“这是声风木,因霄国的宝贝。它们扎根在土地深处,根须直抵记忆之泉,它们记得自己所听过的声音,风吹来时便随风发出,因此又被称为记忆之树。每到秋天的时候它会结果,果实便有着记忆之泉同样的力量。”
“可是……”微子提出疑问,“因霄国有秋天已经是三千年前的事了,这样的果子,到现在还有吗?”
“那就要靠你们去找了。”院主翻了个白眼,“不然你还想老子用盒子装好送到你的饭桌上?”
“好吧……长岐,我们——咦?!”正想招呼徒弟上路的微子一呆,那棵树下已经没有了身影,素长岐抱着杜白,已经快要进入甬道。
“徒弟啊,等等我——”微子追上去,身影很快消失。
和风醉人的结界内,院主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徒弟……他派往昆仑山的徒弟,为何一直都没有消息?
昆仑山巨大的宫殿中,霄明珠照亮了最深处。塔达娜端坐在玉石雕成的座位上,静静地。四周没有一点儿声响,连呼吸声都没有。因为女官们都被她屏退了。
如此巨大的宫殿,只有她一个人。她不是第一次坐在这儿。早在小时候,她就是这里的常客,王母对谁都非常严厉,唯有对她格外纵容。人们说,因为她是被神选中的人,将来要成为王母的化身。
她以此为傲,直到真正成为化身。
原来,所谓化身,便是献上自己的身体与魂魄,彻底失去自己。体内驻入了强大的灵魂,自己骤然成为一个旁观者,看到她用她的手喝水,用她的唇说话,用她的身体,去笼络那个男人。
他的唇很烫,他的眼神迷醉而温柔,他的手臂异常有力……这一切她都感觉得到,可是,说不出口,无法告诉他,这是假的,与你对视的人,不是我,与你细语的人,不是我,这是另一个人。
然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坠入了王母的掌心,只因为对自己的爱。
殿外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很轻,但因为宫殿寂静,便格外明显。霄明珠照出他挺拔的身形,俊朗的面孔。她想起她第一次看到她,也是在这座宫殿,他也是这样极有风仪地走进殿来,手上拿着她的刀,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好像什么也难不倒他似的。她很不服气,暗暗地在前方布了个咒术,他果然绊了一下,不过,并没摔倒。他一下子就发现了始作俑者,向她望过来,然后,微微地呆了一下。
“我就是在那一刻爱上你的。”
那一晚,她听到他对王母说。
“是吗?”王母用格外娇媚的声音答,“我也是。”
不,不是的。最开始的时候,她才不喜欢他。他永远是没脾气的样子,那丝笑挂在脸上,好像面具一样,一点也不好玩。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他顺眼的呢?在大雪的玉门山上?找不到明茎草,她大发脾气,而他始终没有怨言,轻声劝她吃些东西,还跟她讲些玉门山上的趣闻,于是她的心情不再那么糟糕。
“喂,你什么时候再到昆仑山来?”
入虚之前,她必须离开了,而玉门山上的大风雪竟然还没有停止,他一身白衣立在风雪中,有一种让人不敢细看的皎洁与凛冽,可目光又是那样的温柔,临别时刻,她终于忍不住把这句话问出口。
“不知道……我……会尽快。”难得地,看到他的脸微微发红,而她却不敢多作停留,因为,自己的脸在发烫,一定也红了。
她飞快地离开。
再见已经是昆仑虚。那时的她,第一次隐约明白化身的意义。王母的魂魄第一次附在她身上,她对那只开明兽明明已经无能为力,王母却不肯停下来,极其虚脱的时候,她看到了他关切的眼神。
好像,就是那个时候吧,好想扑到他怀里,好好歇一下。
可是,不行。
她的身体不单单属于她自己。
而等她终于有机会靠在他的怀里,这具身体已经彻底地属于了别人。
而今天,她看着他慢慢走近,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
“怎么了?”他俯身拥住她,“为什么哭?”
他,果然是,始终是,最温柔的情人。
她扑到他怀里,哭得更凶了。
他有些慌神,只有温柔地揽着她,“你想要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任何的安抚都没有用,怀中的塔达娜哭得声嘶力竭,直到声音几乎哑了,眼泪几乎干了,才慢慢停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满面担忧地看着她。
靠得这样近,她无比清晰地看见,他漆黑眸子的边缘,微微泛着蓝光。
引命之弦。
才停下的泪,几乎又要汹涌而出。
“没什么。”她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深深吸进一口气,从桌上端下一只杯子,递到他面前,“喝了它吧。”
几乎半透明的玉杯里,盛着一杯水,水里泛着美丽的蓝色,就像她的眼睛。
“忘川水……”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让我喝这个?”
“因为不想让你当囚徒。”
塔达娜看着他,声音清晰,指尖却在轻轻颤抖。在外力所不能察觉的神识深处,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你在干什么?”
“她”,没有消失。她早就知道,那个经历过三千年时光淬练的魂魄,已经吞噬过数任化身的本命精华,绝不会因为一道禁咒而魂飞魄散。“她”仍然潜藏在她的体内,与那道禁咒博斗,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她”将卷土重来。
而她,并没有任何的抵抗力。
“喝了它吧。”没有理会来自灵魂深处的喝问,塔达娜动用了引命之弦的力量,用一种近乎吟诵咒语般的声调,“喝了它,你就自由了。”
“没用的东西!我们必须留着他,他是玉门山的首徒,对我们大有用处——”
灵魂深处传来咆哮,她置之不理,看着杜子风眼中的蓝芒渐浓,看着他接过忘川水,仰首一饮而尽。
喝了它吧。
忘了我吧。
我没有替你解除引命之弦的力量,也没有自我消亡的勇气,除了这个办法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途径能够还你自由与尊严。
玉杯自杜子风手中跌落,在玉石地面上跌得粉碎,发出“啪”的一声巨响,过于空旷的宫殿起了回音,啪,啪,啪。
碎了。
她最初和最后的爱。
杜子风的身体无力地倒下,她抱住他,将他的头颈抱在怀里。他的眼中有迷糊的光,一切的记忆都在消退,脑海中仿佛有呼呼的风响,带着所有的过往。眼前的女子格外的美丽,眼角噙着泪光,慢慢俯下头,吻住他。
唇很软。
脑中依稀有这样的想法,然而瞬即就消散了。在忘川水的作用下,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彻底失去了意识,像个婴儿般靠在塔达娜的怀里。身上,有丝丝缕缕的蓝芒升起,消散直空气中,转眼不见。
那是王母在他身上种下的引命之弦,失去了原来那份对塔达娜的爱,引命之弦再也无法在他体内停留。
清静,故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