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声风木
风沙。
风和沙。
这似乎是因霄国仅有的两件东西。自从踏入因霄国国境以来,视野里只有废墟,风带着大颗的沙粒自这些废墟中穿出,发出呜呜的尖啸,如同群魔在聚会。
长久地听惯了这种声音,周围的声风木也发出同样的声响,每一阵风过,声势都因此变得更加浩大。那些干枯的枝桠,因为没有得到水分而失去了生命,可是,只要树在,便照样能记录声音,真是一种奇妙的生命。
“啪。”
微子将一棵树连根拔起,在确认连最底下的树根都没有一丝生命力之后,失望地将它重新栽入土里。
“为什么还要栽回去?”素长岐不耐烦地问。
“至少它还会出声。”
“我们没这么多工夫!”素长岐皱眉看了看四周,跟四方境大部分终年冰封的国度不同,因霄国的太阳盛烈得过头,把整片大地变成了烤炉。他和微子虽然不惧冷热,怀里的杜白脸上却已经冒出了汗珠,体内力量的消耗也在加剧。白雪伏在沙子里喘气,舌头伸得老长,很快又因为沙子实在太烫而不得不站起来,对这恶劣的沙漠尖叫两声以示不满。
“必须找个市镇,不然她会受不了的。”素长岐道。
微子点点头,这样找下去确实不是办法。他从袖子里拿出两条驭兽绦,扔一条给素长岐,从沙地里召唤出两头爬地龙,这东西长得虽然难看,能在沙漠里快速爬行的却也只有它们了。青鸾年纪还小,在这样的高温下飞行有损灵性,微子干脆不让它出来。而白雪,则很认命地被素长岐塞进了乾坤袋里,免得它的叫声把爬地龙吓得不敢动弹。
素长岐撑起一面西庚驱光盾,替怀里的杜白挡住迎面而来的风沙。女孩子身上穿着白色短袖,浅蓝色及膝裙,纤细的手臂和小腿裸露在外面,皮肤在盛烈的阳光下晒得微微发红。微子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小白不是有九羽衣?给她换上啊!你脸红什么?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脸红的?”一掳袖子,“我来换!”
素长岐瞪了他一眼。到了最近的一处市集,问店家要了一间房间,请店主的女儿替她换上。女儿从未见过那样出色的华衣,一边换,一边赞叹,来到前店的父亲面亲,兀自不住艳羡不已。正在吃饭的一桌客人听在耳内,为首一名长者将女孩子唤到面前,“孩子,你告诉我,那是什么样的衣服?”
“非常轻,非常软,非常漂亮,好像是用最纤细柔软的鸟羽织成,看上去,好像云朵一样。”女孩子说得心驰神往。
“客人是一名女子吧?”
“是的,还有两名男子照顾她,都生得不错呢,尤其是年少的那一个。”
“谢谢你,孩子。”长者从袖中取出十个金币,“拿去吧,虽然买不到云朵,却也可以换几匹锦纱了。”
女孩子大喜谢过,端起后房客人要的肉食送进去。微子接过来,自己要了两块肉,剩下的全送到素长岐面前。素长岐的手指抵着杜白的眉心,正在替她渡入法力,看也没看肉和饼,道:“不饿。”
“长岐啊,你不能这样啊,”微子在床头坐下来,“人界有句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何况你还要照顾小白,自己不能先饿垮了……”
“垮不了。”素长岐淡淡地打断他的啰嗦,“吃完了出去找声风木,找不到立刻启程,不要浪费时间。”
“哦,好。”微子三口两口解决了午饭,听话地出门去。半天,回来,身边多了个穿黑袍的老者。
素长岐对穿黑衣服的人半点好感也没有,放下床上的帘帐,挡住老者的视线,他站起来,不是很耐烦地问:“这人是干吗的?”
微子道:“这位是松木拓先生,是因霄国最大的商行老板咧,很有钱哦,最重要的是,很有见识——”
“老朽只不过是虚度了些年月,又多跑了些地方,谈不上什么见识。”名叫松木拓的老者恭谨地微微控着腰。方才那一眼,他已经看到了床畔上垂下来的广袖,皎若明月,轻若云絮,那便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的九羽衣,“听尊师说,你们为了找到声风木的果实,正在到处寻找活着的声风木,老朽略知道一些野闻,特来奉告。”
“哦?”素长岐挑了挑眉,“说来听听。”
微子便拉他进房来,松木拓告罪落座,一面暗暗腹诽面前这两个年轻人还是太嫩,说什么是玉门道院的弟子,年长些的是师父,年轻些的是大徒弟,受了伤的是小徒弟。看这情形,分明是“小徒弟”最紧要,“大徒弟”最威严,“师父”却是个听差跑腿的。面上当然不动声色,他温言道:“贵师徒倘若要找活着的声风木,就不要在此地浪费时间了,整个因霄国,只有一棵声风木还活着。”
素长岐面色一紧,“在哪里?”
“在昔日记忆之泉的发源地,泉山。那儿有一株声风木,会发出异常动听的乐声,因而被人们供奉了起来,那是因霄国的生命之树。”松木拓道,“不过,虽然它活着,想要在这种天气下结果,却是不可能的事,除非……”
他拖长了声调半天没有说下去,把微子急死了,“除非什么?”
“除非找到昆仑山的青苗玉,取一点玉液,作为养分,催生记忆之果。”
微子茫然,素长岐皱眉,“青苗玉?”
松木拓拈须道:“都说四方境有四宝,昆仑玉,玉门草,因霄木,九景花。这玉门草,是明茎草,因霄木,便是这声风木,九景花,便是婆娑花——”
“昆仑玉!”素长岐冷然截断他的话,提醒道。
“是,是,这排名第一的昆仑玉,便是青苗玉。玉有玉液,琼有琼浆,青苗玉的玉液是天地间至清至和第一滋养物,那玉日积月累受日月滋养,玉液之中,竟生出青苗。两位想,连青苗都可以无中生有在玉液中发芽,何况是原本就有根有枝的声风木呢?”
素长岐站了起来,“走。”
松木拓一愣,“走哪儿?”
“昆仑山。”
微子却没有动,一双眉毛几乎要锁成一块儿,猛然一拍桌子,“我想起来了!青苗玉,青苗玉,不错,世上确有青苗玉,可是,那块玉寿逾万载,已然修成道行,早就可以化成人形,遨游四方,这会子上哪儿去找它啊!”
这下连老者都失色,“那怎么办?”
素长岐没有沉吟太久,“先找到声风木再说。”
松木拓的商队正要往泉山方向去,老人表示愿意载三人一程。微子的介绍毫不夸张,这确实是因霄国最大的商行,拉车的竟然云虎一等的异兽。这等异兽虽然没办法和昆仑虚出来的神兽相提并论,但对于不曾修道的普通人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珍宝。国家往往用异兽来充当将领的坐骑,而这松木拓的车队里,光是云虎就有五只。
三人坐的是松木拓自己的车子,四只云虎拉车,放开跑起来的时候,当真是如在云中穿行,身后的货车眨眼间便被抛到了身后。
微子正为这等速度惊讶,抱着杜白靠着车壁而坐的素长岐闭目养神,在察觉到杜白体内快要力竭时,便适时渡入法力。云虎车飞速出了市镇,进入荒漠,耳边又响起了风沙尖利的啸音,素长岐忽然睁开眼,望向松木拓,“你想要什么?”
“啊?”老者微微一愣,这少年一睁眼间,眼神间竟有莫名的锋利,大出他的意外,愣了一下,才笑道:“相逢便是有缘,老朽只不过——”
“直接点。”素长岐淡淡道。
“呃……”松木拓沉吟一下,终于坦白:“老朽经营一生,薄有家财,有儿有女,家庭安乐,原本没有什么要求,只是,老朽不久前育得一女,高人们都说她根骨轻盈,是修道的好苗子,更兼六脉俱通,实在是万中难以挑一的心道传人,老朽只想为她找一位修行心道的师父。据老朽所知,四方境内,除了昆仑山西王母与九景国婆娑花主外,唯有丹姬公主在修行心道,老朽只求此行若是功成,公主能收下小女为徒。”
“公主?”
微子师徒相视一眼,不解。
“两位请不必再隐瞒了。”老者笑道,一指杜白身上的衣服,“这件九羽衣是老朽的好友专门为公主所制,衣成之日,老朽曾有幸目睹过,再不会弄错。”
“衣服你没有弄错……”微子喃喃。人却是错到十万八千里了。不过,怎样跟他解释,这件衣服其实是院主偷来的呢?
“她不是你们公主。”素长岐道。
松木拓打了个哈哈,不再坚持己见。开玩笑,丹姬公主好端端不呆在宫里,反而昏睡在男子的怀中,被任何人看到,当事人都不愿承认吧?
云虎拉着车子飞快地行驶,车窗外大半是荒漠,经过某处废墟时,松木拓忍不住感慨道:“三十年前,这里还是个很热闹的市镇,现在,唉。”
“三千年前,因霄国还是四方境最富有的国家啊。”微子这个人的好处,就在于无论和谁,无论是什么话题,都很能聊得来。
“可惜,能住人的地方越来越少,因霄国,以后真不知道会怎样呢。若非舍不得故土,老朽早带着家人搬到九景国去了。听说那儿的王都四季如春,繁荣异常,连神都派了使者下降到那里。”
微子劝道:“别去了,那儿在打仗啊!”
“昆仑山已经撤兵了啊,西王母化生之后,感念神主有好生之德,连兰图国的土地和子民都赐还了。只可惜兰图国的王室已然灭尽,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神主有好生之德?”一直没出声的素长岐低低重复这一句,露出嘲讽的笑。声音轻得几近耳语,聊着天的两个人都没有听见。
微子对九景国实在毫无好感,极力劝说松木拓放弃搬到九景国的计划:“他们家王子是吉光转世啊,去不得。”
“那不过是坠光者说的罢了。”老者的脸上有岁月积累才有智慧,笑道,“年轻人,倘若神真的想毁灭一个人,是绝不会给他留下转生的机会的。如果神并没有彻底毁灭他,只因为神愿意让他进入轮回。那样的话,用他的转世作来献给神的祭品,又有什么意义?”
微子还从未听过这种说法,喃喃道:“要是坠光者的首领也这么想就好了。”这场仗便打不起来了。
“老朽要是知道坠光者的首领是谁,定然要写封信去劝劝他。”松木拓开着玩笑,道。
“你很有意思,老爷子。”微子大笑了起来,拍拍老者的肩膀,也不管自己的力道已经让别人痛苦地皱起脸,兀自笑道,“我猜一定是个又老又丑又胖脾气又坏的老太婆,所以才会干这种不近情理的事。”
……老太婆么?
素长岐微微垂下眼睫。坠光者的第一任首领,倒确实是个老太婆。
一天后,云虎将他们带到目的地,泉山。
因霄国的山全是一个模样,干枯的树木悲愤地将枝桠指向天空,透过林木可以看到底下暗红色的土地,因霄国头顶上的烈日,终日如同火焰,把土地变成了这种颜色。
整座山耸立在蓝天下,看上去就像随时都会着起火来。
“这样的山上会有活物吗?”微子下意识喃喃,“不可能吧?”
“有的,在那边的山阴里,只有最坚强的树,才能在这样的山上活下去。”松木拓年纪毕竟大了,坐了这么久的车,走路都有点困难,他指着前方,“看见那条小路了吗?经常有人上山去拜它的……咦?”
他的声音一顿,因为,在一片暗红色里,看到了一角墨绿色,绿得一望无际,镶着寸阔的白边。那是因霄国王室的旗帜。
而随后出现在山道上的卫兵也向他证实了这一想法,为首的那一个道:“宫里有贵人在祭拜神树,你们明天来吧。”
素长岐没把这卫兵放在眼里,松木拓一见他神情不对,连忙拦住他,“老朽的家就在不远处,两位先去我家歇一宿,公……这位姑娘也该好好歇一歇了不是?”
微子也道:“所有‘宫里的人’都不是好人,咱们躲得越远越好。”看他真的是在九景国伤透了心,并且忘了他这位徒弟其实也是宫里的人。
松木拓的家很大,不过因为布置得比较雅致,所以倒也不觉得有多奢华。当时已是傍晚,家人摆上饭菜来,竟有一瓶九景国的婆娑花露,松木拓笑道:“小女最爱喝这个,所以连带我也沾光也能喝上两口,两位,请。”一面向仆人道:“把小小姐抱过来玩吧。”
小小姐当真是小,尚在襁袍里。不过漆黑的眼珠与粉红的小嘴已经娇美动人,可以想象得到以后长大的美丽。松木拓用小匙喂了她一口花露,她的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小手竟要伸出来抢小匙子,松木拓开怀大笑,匙子没拿稳,被小小姐一把夺去,往嘴里塞,却没找准嘴,一下戳到了眼睛,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松木拓一下慌了神,徒劳地哄了几声,交给奶娘,奶娘也哄不住。松木拓一迭声道:“快去请玉先生来,去请玉先生来。”一面向微子和素长岐赔不是,歉然道:“失礼了,真是……哎,镜儿别哭,别哭,别哭啊……”
厅外很快传来脚步声,仆人跟在一人身后快步走进来,那人听得哭声,脚不沾地,快步而来,抱过小小姐。说来也怪,小小姐一到他的手上,哭声便很快止住了,他轻轻抚她的脸,声音温柔极了,“镜儿不哭,镜儿乖,镜儿笑起来最漂亮,是不是?”
“啪——”
微子猛然站起身来,手里的碗没拿住,跌在地上摔成几片。
他直直地看着这个进来的男人。
男人一身整齐的蓝袍,不过是普通的料子,普通的款式,穿在他身上,却那么妥帖,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松木拓见他注目,忙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不,不,绝不。那含笑的神情,那温柔的声音,那即使随便站着也让人觉得无限高远的身姿,那是——
“师——父——”微子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脸上涕泪横流,“师父啊……师父啊……你怎么在这里?你竟然在这里?!啊,师父,你在这里啊……”
这一幕把松木拓瞧得目瞪口呆,把求解的目光投向素长岐。
素长岐淡淡道:“羊癫疯,发发就好了。”
“不要哭了。”玉先生一手抱着小小姐,一手拎起微子的后领,把他从自己腿上拉开,“不要把眼泪鼻涕涂到我身上……还有,你会吓得镜儿的。”
“呜呜……”微子恋恋不舍,万分委屈地在离他最近的位置坐下,眼巴巴地瞧着他。
素长岐看着他,“她叫什么?”
“镜儿。”玉先生弯眉微笑,“镜子的镜。”
镜袅的镜。
“原来是这里……”
“是的,在这里。”玉先生的笑容丝毫不改。
“那么,请坐下喝一杯吧,”素长岐举起了面前的酒杯,“……玉先生。”
“你们……”松木拓迟疑的声音插进来,“认识?”
“嗯。”面如冠玉的男子抱着小小的婴儿,在灯下温柔地微笑,“是故人。”
到了夜间,气温陡然降下来,送酒来的仆人身上已经披上了厚厚的外袍,而坐在庭中喝酒的三个人,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寒意。
暂时稳住了杜白的伤势,已经是“玉先生”的玉子听微子颠三倒四把事情说完后,轻轻点了点头,“青苗玉,我知道在哪里。”
微子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哇!师父不愧是师父!”
“在哪里?”
素长岐的声音很镇定,但微颤的指尖泄露了他真正的情绪。
玉子微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在你身上?”
“不错。”
微子已经想要去拥抱师父了,不过被玉子不着痕迹地躲开了,虽然抱不到,微子还是很开心,“来,为万能的伟大的师父干杯!我太高兴啦!”
三个人里面,数他喝得最多最快,即使是得道之身,也很快地醉了。
晚风吹过,耳边传来悠远的、清悦的乐声,像是来自于天边,断断续续,让人心醉神驰。
“这就是那株声风木所记得的声音。”玉子道,“这是吉光的歌声。”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哦?”
“你到底多少岁?”
“这个啊……”玉子微笑起来,用酒杯挡住自己的一只眼,“是秘密。”
素也岐也没有追问,喝了一杯酒后,忽然问道:“以前也是这样吗?”
“什么?”
“这样陪在她身边,用一种永远也得不到她的方式。”夜色里的少年直直地看着他,浅色的眸子里有柔和的光,“你这样陪伴她多少个轮回了?”
“我已经忘记了。”玉子慢慢地咽下了杯中的酒,好像在细细品味那里的味道,慢慢道,“其实,我曾经得到过她。在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嫁给了我。然后她慢慢地变老了,我却永远都是这种样子,哪怕连幻化成老年也不行。我以为她会为有一个永不老去的年轻夫君而高兴,可是,有一天我回到家,发现她用一把剑杀死了自己,魂魄附在剑上,因为痛苦而无法转生。看到她的魂魄,我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荒谬。”他微微仰起头,望向天上那一轮冷月,眸子里寂然无声,“我亲生为她渡生,看她转入轮回,然后踏遍整个四方境,去寻找她的转世。”
“找到后呢?就在边上看着?”
素长岐淡淡地问。关于母亲,他的记忆其实非常少。不多的记忆里,从未有见过母亲和玉子在一起,两人始终是王后与臣下的关系,非常的遥远。而对这一世的镜儿来说,玉先生,只是年幼时印象模糊的一位长辈,等她长大,他必定已经远离,替自己寻找一个新的身份,继续留在未来的她身边,遥遥地,看着她度过一生。
“我这样的人,是没有办法拥有幸福的。”玉子很平淡地说,英俊的脸上没有哀伤,月光水一样照着他,“所以,看着她得到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幸福。这一点,殿下你是不会明白的。”
素长岐没有接口。
冷月无声,照着两个沉默的饮者。
“你见过吉光吗?”良久,素长岐问。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他是什么样的人?”
“连神见了也会动容的人。”玉子看了他一眼,“就容貌而言,你倒也不输给他。”
素长岐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脸,第一次,在人前露出自己的迷茫,“他们说我是吉光的转世。”
“你信吗?”
“我不知道……”素长岐望着自己的指尖,然后抵住左眼,“但我跟别人不一样,不是吗?”
“可惜声风木的果子不能让人记起前世,不然你也吃一枚好了。”玉子眨眨眼,“不过,如果你真是吉光的转世,那只有两个原因。一,神主并不像世人所想象的那样痛恨吉光的背叛;二,神主无力彻底制裁吉光的背叛。”
第二个可能,让素长岐的手一顿,“你怀疑神的能力?”
“因为我在这个世界存在了很久很久,而从未发现这个世界像现在这么糟糕过。热的地方热过头,冷的地方冷过头,连记忆之泉都干了,再这么下去,除了修道者,普通人很难在这里生活,而混沌裂缝再扩大下去,时空都将混乱……神如果无法守护自己的时空,又怎么能够称为神呢?”
玉子喝完最后一杯酒,阻止了仆人再去抱酒坛,站起来,“走吧,等到明天,祭拜的人多了,就不方便了。”
素长岐点点头,回房间把杜白抱出来,在房间守着的白雪也跟上来,微子兀自趴在桌上沉睡,玉子的脚步微微一顿,终于还是没有叫醒他。
“有时候,我挺羡慕他。”玉子道。
“是因为他没心没肺,所以才收他做徒弟?”
“也许吧。”玉子轻轻一笑,给这座庭院的所有人下了一道瞌睡咒后,召来金蟒车,三人一兽坐上去,向泉山飞去。
月光给泉山披上了一层温柔的轻纱,令它看上去不像白天那样让人触目惊心。暗红色的土地在夜色里看来黑黝黝地,风吹来,空气中飘荡着悠远的歌声。
“你听,”素长岐望着杜白安静的脸,低声道,“很好听吧。”
山脚下有卫兵驻扎的营地,看来那位贵人尚未离去。玉子给金蟒下了隐形的符咒,没有惊动那些卫兵,直接在山阴下车。
“什么人?”
原本应该无人的深夜与深山里,突然响起清冷的女声。一名女子立在树下,冷月照着她的白衣,看上去如同山妖幻化出来的精灵。她的面容秀丽难言,更难以言尽的,是她脸上的寂寥神色,如同月光笼罩的薄雾,似幻似真,看不真切。在她的身后,一株至少得十人合抱的大树安静地生长在这片已经被烈日焚尽生机的山林里,枝繁,叶茂,风来树木沙沙作响,比这声音更清晰的,是谁远远的歌声,像是从梦境里传来。
素长岐见过这张脸的,在浓雾的昆仑虚里,这张面孔的主人挥退那只野兽,救了杜白,然后没入浓雾,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两人还没有答话,她的视线已经落在素长岐怀里的女孩子身上,微微一怔,“九羽衣?原来玉门山的院主送给了她……她是谁?”
“九景国的婆娑花主,杜白。”玉子答道,“同您一样,是这世间少见的心道传人。”
“九景国的杜白?”念着这个名字,她猛然一震,望向素长岐夺人的容色,“你便是素长岐?”
素长岐点了点头。女子快步上前两步,细细端详他。原本空寂的眼眸,蓦然有了一丝狂热,不过很快地,她平复下自己的心境,问道:“你们来这里,有事吗?”
“我需要声风木的果实给她疗伤。”素长岐简单地道。
“声风木的果实?”女子轻轻地笑了起来,“我没有听错吧?难道你们不知道,声风木已经三千年没有结果了。”
“如果您愿意,也许马上就可以看到它结果了。”玉子微笑道,“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
女子看着他,良久,点点头。玉子笑道:“请闭眼。”
她照做了,然后,黑暗降临,隔绝了所有的意识。玉子满意地看着她倒下,柔声道:“有些事情,公主还是不要看到的好。”他挽起衣袖,指尖在自己腕上划开一道细细的口子,血液顿时沁出来,一滴一滴,滴在树下的土壤上。
不是鲜红色,而是淡青色。月光照着这美丽的液体,把每一滴都照得晶莹剔透,似乎在发光。
素长岐眸子震动了,“你——”
“是啊,”玉子看着土地贪婪地吸收着天地间最珍贵的养分,笑了笑,“昆仑玉,就是我的真身。唔,该够了。你不能这么贪心。”他在腕上一抹,伤口消失无痕,肌肤平复如初,抬头看这棵唯一活着的声风木,却发现它并没有任何要开花结果的迹象,叶片反而有些低垂,风吹来,竟有几片飘落枝头。
“不好,”素长岐眉头皱起,“这棵树本来早已死了,是她用自身精元养着它!快弄醒她!”
玉子悚然,果然看到,在冷月照耀下,地上有一条令人难以察觉的细线,连接着白衣女子与这株大树,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金色光芒,宛如一条细小的溪流,那是心道修行者的本命精元在养育着这棵树。
“她在干什么?”玉子难得地气急,从地上收回那些玉液,拂袖解了施加在女子身上的咒术,“公主真是好雅兴,如此珍贵的本命真元,竟然用来种树!”
女子慢慢睁开眼,被暗算却没有愤怒的神情,甚至连一丝不悦都没有,她款款地从地上站起来,风仪楚楚,完全不负她从小到大所受的最高贵的教育。她淡淡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这是因霄国的本命之树,当声风木全部死去,因霄国,便也离消失不远了。你不是说可以让它结果吗?”
玉子的指尖有细细流光,结出一只水晶杯子,那些玉液便盛在杯中,他将杯子递给她,“喝了吧,你便有足够的力量催生它。”
女子看着杯子,却没有接过,而是跪了下来,以头触地,“我知道这是无上的珍品,多谢你的馈赠。但是,结出的果子必须归我所有,请你三思。”
“哇,见过不讲道理的,还没见过你这么不讲道理的!”微子的声音自半空传来,青鸟自空中显形。发现了师父和徒弟都不见了的微子,显然是仓促赶来,好在是夜晚,青鸟倘可飞行。一来就听到这么不讲道理的话,微子从青鸟身上跳下来,挥手让青鸟进入虚空里,然后走到女子面前,“喂,我们催生的果子,没有全带说就已经很够意思了,竟然说全归你,那怎么行?”
“声风木三年开一次花,十年结一次果,每次只结一颗。”女子的声调不徐不急,“你们可以不催生它,只是世上只有这一棵树能够结果,而要它结果,必须由我来催生。”
微子目瞪口呆,“这、这、这是威胁吗?”
“你们可以这样认为。”
“催生了我们根本得不到,还催生个鬼啊!”微子怒视她,这个女人看上去漂漂亮亮,斯斯文文,竟然这样可恶!
女子道:“我可以把它送给你们。”
“条件。”
清冽的声音插进来,素长岐淡淡地开口。女子抬起头,对上他淡淡的眸子,那里面似有一抹流光。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他对视,女子却没有别过脸,她望定他,眼睛一眨不眨,秀丽出尘的面庞上有一种难以描绘的光辉,“请允许我嫁给你。”
微子的眼睛和嘴巴一起张成“O”形,玉子也愣住了。素长岐却很随便地点点头,很平淡地道:“可以。”
“等等!”微子大喝一声,插到两人中间,一把拖起素长岐,掠出老远,方急急道:“虽然她长得确实比小白好看,可是,你也不能这么快就变心啊!小白会伤心的!”
“我答应她嫁给我,又没说要娶她。”素长岐淡淡地,低头望向杜白的脸,她的神情舒缓,就像正在一场安眠中,可是,他要看到她笑,她说话,她脸红……“我要的只是声风木的果实。”
“啊,你使诈……”微子明白了,不由得开始同情那位美丽的女子,“可是,她对你一片痴心啊……”
“可惜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冷冷地扔下这一句,素长岐回到那棵大树底下,见女子端着杯子,“怎么还不喝?”
跟在后面的微子暗暗跳脚,喂,你使诈也使得像一点嘛,这样冷冰冰,谁都知道你毫无诚意啊。
“因为你还没有发誓。”女子轻声道。“请用你怀中这位女孩的魂魄起誓,你将与我在宫中举行婚礼,整个四方境都将知道我们成婚。”
“因霄国和九景国联姻吗?”玉子看出了这里面的政治游戏,微微一笑,“恭喜。”
“这有什么好恭喜的啊?”微子偷偷咕哝。虽然他还没有成亲,还没有心仪的人,可也知道成婚须得两人真心实意,才算大喜。而这两个人……强扭的瓜怎么会甜啊!
玉子道:“你太年轻了,所以不知道,很多时候,重要的只是目的,而手段,并不重要。”
“咦?!可是长岐比我还年轻啊!为什么就这么老奸巨猾?”
“他年轻吗?”玉子悠然,“我并不觉得。”
而那边厢,素长岐面无表情地道:“我素长岐将与——”看了她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的微子不由得再一次头疼。
“我的名字,叫做丹姬。”女子轻声道。“婚礼三天后举行。”
“我素长岐三天后将与丹姬在因霄国王宫举行婚礼,传讯天下,如有违背,就让——”到此终于忍不住微微一顿,丹姬已接口道:“——就让杜白魂飞魄散。”
素长岐看了她一眼,眸子里有冷冽寒光。丹姬却似未曾察觉,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灵符,那是四方境内用来监督誓言的符箓,名为“言灵”。两人的手指各在灵符的前后一点,灵符化为一道金粉,进入杜白的体内。
明知道一切不过是权宜行事,这句誓言里有机可乘,可看到金粉彻底消失在杜白体内,素长岐指尖微微一颤,难以克制地,心里掠过一丝寒意。
得到了素长岐的誓言,丹姬仰首喝下那杯玉液,双手在胸前结出法印,眉心淡淡的金印焕发出最纯正的金光,连接她与声风木之间的那道隐隐的线骤然清晰,汇成金色的溪流,像是可以听到嗡地一声响,声风木的枝叶猛然一震,然后,以肉眼可以看得见的速度,迅速枯萎,调零,落了一地,而一道淡白的颜色,在这阵枯黄之中,慢慢绽放开来。
那是一朵,雪白硕大的花朵。开在最高的枝桠上,在叶片落尽之后,紧密合抱的花瓣一瓣瓣打开,异香阵阵,风吹过枝桠,树内传来歌声悠扬胜过任何一日。
树下的人都已经怔住,无论各自怀着的是什么心事,面对这样的美好,都没有说话。
花瓣很快地凋零了,在玉液灵气与丹姬法力的双重催生下,原本应该可足一天的花朵,很快地一瓣瓣碎裂,化为淡白的粉雾,消失在月光下。而原本淡青色的花蒂部分,则一点一点地饱满起来,长成一枚小小的浑圆的果子。果子颜色由淡青变成深青,变成深黑,再转为深紫,淡紫,颜色慢慢变淡,最终成为花朵一般的颜色——如同月光般的淡白。
“嗒。”果子掉进丹姬的掌心里。小小的一枚,圆圆的,不会比一颗鸽子蛋更大,通体皎白晶莹,有着淡淡的光晕,若隐若现。
丹姬将它递到素长岐面前。
素长岐接过来,指尖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杜白双唇紧闭,已经没有意识,他咬下一小口果子,喂到她嘴里。唇很软,很软,很软,是他曾经感受过的触感,那时只是轻轻一碰,便觉得血液好像都要燃烧。然而此刻,他一口一口将果子喂完,心中全无绮念。眼眶隐隐发涩,无法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声风木的果实,非常甘甜,几乎入口即化,在第一口接触唇齿的瞬间,脑间蓦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仿佛大片大片空茫的殿宇,白色的烟气如同河流般汩汩流淌。然而没有更多的画面了,他的全心神放在了怀里的人身上,喂完之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生怕错过她睁眼的瞬间。
然而,她的睫毛动也没动。
“至少要一个昼夜,她才会醒来。”丹姬道,回首望过玉子和微子,“天将大亮,我也要回宫了。两位,要不要一起去喝杯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