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生一代一双人
映雪山庄辖地宽广,除却主屋所占地界,加之别院及旁支派系的居宅,林林总总亦有近百座庭院,如此一间间搜寻,不啻于大海捞针,更别说他们本就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以往你竟然没有听过一丝关于你娘的传闻吗?”
月色流润,照澈山路纤毫必现,他的身姿行云流水,即便身边带着一人,也丝毫没有凝滞之态。
云横波眉心微颦……可惜绞尽脑汁,也没有在脑海里搜寻到关联事物,黯然地摇头。
“那么,山庄可有什么禁地?”
“我记忆中,就只有泽新斋了,那是爹爹他们处理重要事务的地方。”
烈铮摇头,低道:“处理日常事务,难免有下属和宾客出入……当年之事被云泽视为奇耻大辱,不可能在那里遗留什么痕迹由人诟病。”
他斜挑的眼线勾着一点清锐,云横波凝神听着,没来由地心里微动,只是那丝灵光飞快,她一时根本来不及会意,忍不住面露怔忡,身形也慢了下来。
眼见她似乎把自己逼入苦思与紧张中,烈铮轻哂,与她十指相扣的手微微用力,云横波愕然转身,他眸光低柔,“不急!即使你想到什么,我们还是得先会一会山庄的主人——我不认为他会任由我们来去自如!所以……不如前往堂堂正正拜会一次的好!”
云横波吃了一惊,脱口叫道:“拜会?他……他若知道你我之事,只怕——”
只是想象就觉得一股悚怕由内而外地渗了出来,云横波喉咙一噎,因为烈铮的那对凤眼,微微凝着光泽,眨也不眨地望来,里面那点清傲,如利刃锋寒。
“横波……”
只是当他的眼光触及云横波的脸颊时,却把万仞深寒化作了朗月疏风,融融流曳。
“云泽也好,云鹤天也罢,我烈铮娶你已是事实。”
“我素来鄙夷盟誓之说,所以从未明言,只是我今日也想要你知道,能遇见你,能娶你为妻,我是真的欢喜!即使天下皆知,众人谤言,我亦无惧,岂会在意一座映雪山庄!”
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她的芙蓉面,暖意和笑容流漾而出,仿佛是寂寂冬日里的灯火,能一点点消融她心里的寒惧。她亦伸出手,覆在他指上,一时泪盈于睫,心底那个声音忽然啸啸而响,她失控得几乎要叫出声来——烈铮,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再在往事上纠缠不休,徒增烦恼了!
——我相信你说的那一切!此生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是真的不该再有缺憾。
然而,心头的那个禁锢,那丝不甘,上了锁一般,牢牢关住了到了嘴边的话语……有眼泪沁出,她却翕合着双唇,各样纷杂的心绪挣扎、辗转……
“走吧。”
他搀了她的手,展开身法,起落纵合,流光逝影,轻捷得似乎连月色也沾染不上。
虫声茕茕,山道旁长草萋萋,卧石峥嵘,夜色下的冰原原本崎岖阴森,只因彼此为伴,竟不觉凄苦……
转过不远处那座山坳,就能望见两峰平谷间的山庄轮廓,静静座卧在月夜中,衬着四野苍莽的山色树影,更如巨兽狰狞。原本是熟稔到闭目不忘的家园,今番入眼,竟掀起她心底隐藏的忐忑悚惧……只是她深切地知道,那丝异样,非关近乡情怯!
还没有进去,她竟然害怕了……
勉强收敛心神,对着烈铮低道:“就从此处进庄,现在中宵时分,外围守备已经卸下,只有庄内留有明暗十六桩守卫。”
“你确定?”
烈铮淡淡地反问,眸里深光幽邃,一时难以辨识,云横波微怔,“什么?”
他却蓦然一哂,“没什么。”
口中如是说,与她相扣的手指却紧了紧,云横波觉出异样,娇躯慢慢地绷紧,顺着他目光有意无意掠及的地方仔细地搜遍……碎石、灌草、高木、月影,除此并无半点异常的声息。
——只是太静了!
烈铮冷冷地勾起唇角。一路而来虫声啾啾,夜间山风渐紧,也吹动草木簌簌,只有山坳,临近山庄入口的那段路,竟然一丝声息都没有!
除非,那里匿伏着高手,借着深厚功力收敛了全身上下的气息,令人难以窥见。只是,却连秋虫夜枭也被惊得四下避藏起来,所以才会那么的静,反常的静!
“只是我们或许不用辛苦地走上一遭了!”
“嗯?”云横波神色微变,心思剔透的她又与烈铮心性相通,霎时明白他言下之意,那面孔也顿时雪一般的苍白。
“烈岛主真是好耳力!”
一句轻喟如清风淡月般写意,自山坳后深寂的树影边响起。云横波震慑当场,脑子里半晌都是空白的。
那个声音,是——
“能在荒山郊野得见庄主,倒是三生有幸!”烈铮微微哂笑,并不掩饰面上的些许讥讽。
那些跟在云泽身后的山庄弟子,瞧得分明,个个露出不忿,云泽自己倒不甚在意,不过唇角微掀,眼光闪了闪,掠向烈铮的身旁。
那瞬间云横波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往脸上涌,灼辣辣的烫……她不敢伸手去捂,也傻愣得不知回避,眼里渐渐的酸胀——因为一个照面下,她清楚地觑见那双深晦眼色里的厌弃!
——早已有心里准备,但还是痛得有如剜心!
“爹……”
心里那个挣扎的字眼,一不小心从她失血的唇齿间喃喃而出,面前对峙的那张清癯面孔,毫不遮掩地流露出讥诮。
“不敢,我当不起这个称呼!”
——那些恨意,沉淀了二十载,即使宿敌早已沉睡在黄泉之下,似乎也不能消泯!
云横波被浇了满身心的冷湿……她想回来寻找真相,却远在真相揭晓之前,被彻底地冻怯了心力!
十八年,莫非这十八年来,在乎的就只有她自己吗?她的人生,荒谬到了残忍的地步。
“那真是好,在下原本也不敢高攀庄主为岳父!”
烈铮出其不意地补了句,面上云淡风轻似的笑意,只有剑眉下的眼睛是深泓的两潭,细瞅来更像是两簇火焰,光泽冶烈。
他说着时随即揽住云横波的腰身,低眸那样一笑,蜜意柔情,毫不遮掩。云横波怔了怔,仍然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
人群里有隐抑的低呼,三两声之后陷入沉滞的死寂里……有人偷眼觑向庄主。只这淡淡的一句,似是被人揭开了隐秘的痛处,真正扎在软肋上,云泽那么注重风范的人物,居然顷刻间神情遽变,眉眼里是阴寒到极点,也是狞恨到极点,脱口叱道:“私相授受,不啻于淫奔之举……倒不愧是得自他们的真传!”
云横波半身跄了跄,胸口下憋着一股剧痛,茫然又惶惑地瞪着那张已经显得扭曲的面目,何必再问?不必再问……这么多年来,面对着自己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孔,他竟然把恨意隐匿得那么的深邃,想必都是为了这擅尽其用的一天!
——娘亲!
云横波却在此刻想起这个薄命的名字……想起她当年又该承受了多少凌虐和耻辱?
云横波颤栗着挣开了被烈铮握住的手指,逼着自己揩抹面颊上的泪湿,唇齿间又咸涩的味道在翻搅,她惨然低笑:“还是谢谢爹爹十八年的养育之恩,今日横波拜过,恳请爹——恳请庄主,告知我娘亲的埋骨之处!”
那声“爹爹”,当真是再也唤不出来。
烈铮眉心微皱,她立时察觉,伸指按住他的胳膊,转瞬看来的眼光,满漾着祈求。烈铮眸心寒锐,却因着她含泪的那一瞥,硬是捺下——她,竟这么的痴!逼到此时,竟还解不脱!
云泽闻言微怔,云横波声音已有哽咽,朝着那边盈盈一拜,“恳请庄主告知横波——”
“此生休想!”
凉薄的一句撕裂了她微薄的希望,她懵了懵,屈膝而拜的身姿僵持着那样的姿势……直到,直到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搀住她,就在她两膝发软几欲栽倒的时候,她冰寒的身体被抱进熟悉的怀抱里……萦鼻的清浅气息,她不能在外人面前肆意而流的眼泪,尽数洒在面前的衣襟上。
发顶上,耳畔边,他语声温润,却语意坚铿,意态疏狂。
“那也未必,只怕有些事也未必如庄主的意愿!”
云泽怒极反笑,狠狠地嗤道:“怎么,就凭你们两个,还想在我映雪山庄翻天覆地?”
他一个冷厉的眼色,周遭的子弟们会意地刷刷游走,四下散开,顿成合围之势,落在两人身上的那些目光,直如山野猛兽,彼时情形,一触即发。
烈铮凤眸轻掠,眼光擦过人群,明明不是狠辣的模样,偏生令人觉得不是滋味,难以逼视。
“云庄主今番有高人相助,自然不容烈某小觑,只是——”
烈铮语意吞吐,眼色轻疏。云泽脑中“轰”的一声,背负的双手猛地捏紧。这个年轻人,竟已知晓?!
不过刹那的工夫,云泽眉眼间那点殊异稍纵即逝。烈铮冷然地勾起薄唇,果然如此!
“只是什么?”
云泽仿佛没有在意对方话里隐讳之意,从鼻腔里“哼”了声。
“只是可惜令郎尚未赶回来,否则面对这合围之势,烈某今日只有束手就擒的分了!”
“狂妄之极!”云泽颌下长髯因为那股惊怒而抖了抖,脸沉似铁。
身旁的首席弟子有人按捺不住,“呛啷”一声利刃出鞘,眼看光影霍霍,烈铮不过噙着一味冷笑,反倒是云泽自己一声断喝:“尔等退下!”
衣袍下气息鼓荡,挥袖间格开了数名子弟。
恁他再老辣的性情,再深薮的心计,也容不下烈铮当着一干子弟面前,摆出轻慢的模样。他一双卧蚕眉,几乎怒挑入鬓,妖影幢幢的灌草边,呼啦一下刮起了阴森森的风势。云横波悚然一惊,猛地抬眼,“烈铮,小心!”
烈铮眼色乍然亮起。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担心的反倒是云泽能忍而不发!一旦容他退回山庄,凭借山庄铁桶般滴水不漏的部署,加上有了防备,他们再想入内搜寻,几不可能。
原本还担心云泽老辣弥坚,能禁得起自己的挑衅,不过,眼下瞧来,自己和横波的婚事,恰好击中了云泽的痛处,也似乎是漫长的岁月守望,早已消磨了云泽的耐心。
随着云横波惊惶的呼声,眼前蓦然爆出雾气般冷凝的光环,尖啸声里,呈杂出蓝汪汪的色泽。
云泽怒极,居然起手就是一招绝学。周遭弟子悚然变色,功力稍弱者几乎禁不住那股劲气漩涡中一波波逼面而来的奇寒。
有人低呼着掩住口鼻,惶然地再也瞅不清场心里原本一袭单衫的庄主,眼前身影淡淡,如朔风中激扬的雪霰纷飞,有痕却无形。
几乎在云泽身形欲动,横波惊呼的同时,烈铮衣袖扬起,一股和风轻捷地掠上云横波的身躯,把还在震愕中的她送到了丈许外的地方。
“好一招‘独钓寒江雪’!”
烈铮青衫扶风,尽管那气流的中心朔寒酷烈,他却像风中之叶,水中轻舟,恁那风再猛,水再涌,也捉不到那抹青影。
淡淡语声,还径自挟着笑意从容,这才真正让云泽一瞬间变了脸色。以为自己已经没有轻敌,不想竟还是低估了眼前的年轻人!
此子身法轻灵,无迹可循,虽还没有出手,但是他知道自己这招所蓄势的已是己身功力的十之八九,烈铮被裹在风旋的中心,一样语声悠缓,可见那身内息,绵长若河!
云泽这一惊,汗湿单衣,单打独斗,不论自己抑或鹤天,都不是此子的对手!
心头这才刚刚一悚,也刚好是他招式用老,正待变招之际,像是春阳解冻的瞬息,那股阴恻恻的寒意不再,云泽胸口拧紧,果然,面前人影轻晃,落定——英秀的面孔,凤眼灼灼,掬着满不在乎的一抹邪魅,笑吟吟地望着他,然后,伸手就是两指!
白皙得甚至有点儿秀气的手指,落指之处,正是自己手肘、手腕、掌心的要穴——不消说点中,只要那指风略微扫上,只怕他的手顷刻就会废了!
云泽大喝一声,身法奇快,半空强提真气,借着折云梯的轻功,堪堪避开两指,还不待心口稍定,脑后、身侧倏忽像喷涌了炙热的岩浆,灼浪掀起,海潮般包囊了方圆丈许,云泽仓促间回身——还是那两根手指!
如影随形,鬼魅般不离不弃,所落之处正是自己的肩胛穴。
“你——”
云泽目眦尽裂,突然惊觉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估量的错误。自己身边这么多的人手,何必亲自跟他对耗实力,而且还把自己置于这么凶险的境地?
“爹——”
一先一后,响起两个声音——同样的清脆,只不过一个满溢着惊怕,一个剪不开那丝挣扎不舍!
烈铮目光流转,已然瞥见不远处云横波满脸的仓惶,怔怔地望着场心鹊起鹘落的身影。
闪念飞快,烈铮指尖拂弹而落,已然避开了肩胛上的要穴。虽则如此,只那几成的内力扫中,云泽仍是胸口巨震,就像吞下了一口烈焰,烧得肝胆尽摧,顿时面色酱紫,捂胸连连后退,半晌出不得声。
还有那略显稚嫩的声音,随后伴着一阵泣声,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场中一阵纷乱,有人忙不迭地抢上前要搀扶云泽,却被他狠狠地摔开了手。有人惊诧地叫了句:“六小姐?”
灌草丛边,一个身影单薄细瘦,楚楚可怜,正是云锦辉!
“锦辉?”
云横波如受电殛,唇齿间喃出这两个字音,也是含糊的……本已揩净的眼角,又一次洇起了蒙蒙水汽。
眼前寒光熠熠,啸声裂耳,无数条身影跳纵腾挪,都在一瞬间往烈铮身上招呼。
云横波想要张口,奈何心头被连串的画面滚烫地碾过,灼痛难禁,十指用力地掐着……终究记挂烈铮,她的眼光移过锦辉难以置信的脸,重又放在场中的纷争上——因为自己情不自禁的惊呼,烈铮手下留了情,可是很明显,爹爹他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
云泽依旧捂胸微喘,盯着场中时神色阴霾,眼见烈铮似乎不耐与一干人等周旋,原本随性游移的身法倏忽变了,云泽心头突跳,猛地喝道:“结阵!”
他的语速短促,只是仍比不上烈铮变招的迅捷。
青影仿佛春风一般扑上了眉睫,山庄首席大弟子何纵听得师命,掌心那柄长剑“嗡嗡”轻震,眨眼间已是连刺一十三剑——如果尽兴,他甚至可以连刺二十四剑,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徐风拂上脸面之时,有些许的烧灼,何纵下意识地阖了阖眼,几乎是同时,一阵酸痹的痛楚沿着虎口直上,他吃了一惊,掌中已是一轻!
低头觑见,自己那把长剑已被一双手稳稳地捏住,那双手的主人,一个照面下,似笑非笑地瞥着自己,那把剑的剑尖,凝而不发。何纵汗湿重衣,双膝猛地趔趄,再也没有上前的气力。如果那剑要真的刺下,十个何纵也不够杀!
何纵是软了脚,不过他的师兄弟们显然没有感受到任何压力,仍是拼了命地扑过来。一句嗤笑,如春雷初绽,所有人都在瞬息间震了震。
“小心了!”
随着音落,烈铮力贯于指,扣在剑身,“叮叮叮”一连串的脆响,散作漫天星雨,又像是天人随手撒下了一把银钉,至少,那些躲避不及而被碎刃刺中的子弟们,真有身卧钉板的心悸!
离得本来很近,那些光影般的碎刃挟着劲气猝然撒开,扑上前缠斗的十几人竟是十之八九都见了血。
休说结阵,如果烈铮此时发难,只怕这十几人立时便要阴阳相隔,那瞬间云泽寒淬了脸,颌下长髯禁不住哆嗦起来,嘶声喊道:“都退下,退下!”
“这招星河烂漫,乃冰火奇书所载,烈某甚少用之,今日却想让云庄主点评一二!”
烈铮的笑谑,连云横波都是一怔。她刚刚浏览过冰火奇书,几曾见过这招什么“星河烂漫”?
略一思忖,云横波立时明白烈铮之意。冰火奇书是云泽心头的那根刺,烈铮的用意旨在激得他心浮气躁,只要烈铮能趁隙拿住云泽,这盘棋他们就赢了!
她迅速望向云泽,果然,那双眯睐的眼睛里面的两束冷光,隐忍又匿着几分饥迫……此时想起当日烈铮怒极之时的话语——你不屑一顾的,正是你父兄梦寐以求的珍宝!
当是如此……爹爹的眼里,除了那本书,竟是再容不下任何东西,甚至那些正抱伤呻吟的弟子们,连锦辉惨戚戚的一声“爹爹”,他也是置之不理!
云横波心口剧痛,半身都是寒澈澈的一片……茫然地摇了摇头。
只是云泽根本没有回头,也不敢有一丝丝的松懈,想张口吩咐身边子弟,只是涌到嘴边的是一股腥甜的气味,他目泛血丝,慢慢地抬眼。
觑见烈铮目中神采,云泽此刻才了解为何明明在知道前有陷阱的状况下,他仍敢只身来此——也就只有这等狂放之人,才敢兵行此等险招!
“我无意伤你,云庄主,正如横波适才所言,还有劳庄主前面领路!”
“你、你们休想!”
“是吗?”
烈铮笑意轻隽,淡淡两字,眸里无声炙燃。还有几名子弟在近旁觑得清楚,心知不妙,虽然对此人鬼魅般的身手心有余悸,奈何他们师门在此,也只有硬着头皮揉身而上。
只可惜,青影无声,却连烈铮的衣角都没沾上……云泽的眼里,终于显出了几分惧意!
“不要伤我爹爹!”
云锦辉呜咽着捂住唇瓣,目光凌乱而恳切,忽而转过身来,直直地看向兀自恍惚的云横波。
“三姐姐!”
那声呼唤,令她全身一个激灵,如梦初醒般,“锦辉……”
那句低唤,冰释了锦辉小脸上的悲凄,缓缓露出令人心酸的软弱来。不管今时彼时,眼前的这个,仍是她捧在手心里珍爱的小妹!
“锦辉!”
云锦辉再没有迟疑,嘴里发出一声低泣,发足朝着云横波那里奔去。云泽身旁仅余的两个护卫,一人觉得不妥,敏捷地正要上前阻拦——一只手臂横空隔住,这人顿时一呆!
因为阻止的人,正是云泽,此时面目僵冷,然而眉眼神色间晦暗得一如泥沼般探不到根底!
“庄主?”
“由她!”
云泽冷哼,眼里有异样的光芒闪过,只可惜,攸关的那几人,并无一个看见。
耳边听见烈铮的轻哂,“撒手!”
兵刃破空的声响,咝咝不绝,紧跟着几人纷纷萎然倒地。烈铮习惯地朝云横波那边望过去,这时云锦辉啜泣着伸出了手臂——云泽心头一紧,想也没想,强忍胸口窒闷,一掌扫了出去!
烈铮头颈略偏,“噫”一声,眉心微皱。这会儿他怎么又强自出头?
就是那么一股悸动,烈铮脑中眩了眩,有个意念猛地撞上心尖——
“横波,你小心!”
云横波一怔。什么?烈铮说什么小心?
肩膊上猛地刺痛,她吃惊地低头,正对上锦辉红肿的泪眼,望着她时,那里面有惊惶也有固执!
而她的肩膀上,一根银针已经扎进三分,锦辉兰花似的手指,正慢慢抽离。
“锦……锦辉?”
很快的,有种尖锐的,混杂着酸胀的麻痹游蛇般一径蔓延开来……沿着血脉的走向,迅速地蹿往四肢百骸,短短一瞬,云横波居然觉得眩晕,朝着锦辉茫惑地伸出手,“锦辉……你……”
“三姐姐,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你不要我们了吗?你不要这个家了吗?”
“爹爹说都是因为他!”
云锦辉两眼泛红,胸口急遽地喘息而起伏,手指点着的正是那流星一般掠来的身影,这一刻她竟忘记了害怕的滋味。
“三姐姐,为什么要为了这人背叛爹爹?”
“我要你回来,回来!”
云锦辉疯了一般直喊到声嘶力竭,泪眼婆娑地望着云横波,泣道:“三姐姐,你忘了吧!”
云横波嘴唇哆嗦,因为身体里那股奇怪的战栗,她短时内开不了口,可是,锦辉说的……他们骗她!他们居然连锦辉都要骗!
——不是这样的,锦辉!
眼泪终于沁出来,她想伸手抚摸那张显得狂乱的小脸……可是她抬不动,腿股都在打颤……绝望地听着锦辉哀凄地嘶喊。
“爹爹说,这针上的药,能让你忘记这可怕的人!”
“那时你就能回来了,对吧,三姐姐?”
——不是的,锦辉……再也回不去了!
云横波的双唇在翕合,只是她听不到自己的声息,身侧暖意轻递,是他!
然而她指尖触到的身体,却是紧绷的,蓄势着勃发的怒气——云横波惊了惊,又是一阵急惶,手指痉挛般揪住那衣衫,切切地望向他寒白的脸,不能说出的都在她的眉眼里。
烈铮神情一软,却洇出了深彻的痛悔,“横波,别动!”
这时她的身躯才蓦然虚脱般,当那青丝数绺随着倾倒的姿势斜斜擦过脸颊,烈铮心口一裂。那是——
电光火石,那样鸦青的发色,掠过了银月的辉泽,虽然快到一闪而逝——烈铮神情里始终不曾改变的疏狷,却在这瞬间龟裂,无存。
“青、丝、雪!”
像是齿缝间逼出来的,连那一直在放声痛泣的云锦辉,都骇得止了止,他说什么?怎么她听不懂?
——原来是她!
烈铮抱着云横波手臂蓦地收紧,云横波忍住脑中的晕沉,眼见他的神情越来越深寒,她也越发的急切……耳边听到他隐忍低抑的声音:“你别动……我懂,我不会动她!”
云泽离得还远,自然是听不清什么,但是云锦辉并不,许是伤了她一向亲厚的人而太过惊怕,竟也不知道闪躲,怔怔地看着那叫烈铮的家伙仍然肆无忌惮地挟持着三姐姐。
唯一令她不安的是姐姐目中深沉的泪意和浓浓的哀伤以及眼前火云听来似懂非懂的话语。
一丝恐慌,如夏季猝不及防的暴雨,在她懵然间淋了她满身的冰冷……这是怎么了……她开始发起抖来,因为三姐姐逐渐苍白的脸。
“爹爹……”
云锦辉茫然地呓语着,像个溺水之人无助地望向那边的云泽。
变故猝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这一刻愣在当场,只除了云泽!
——哼,这小子,发了急,这最后一掌,倒真不好相与!
云泽狠狠地揩抹唇边的血渍,面上不动声色,眼里那份得意却再也不加掩饰地流露。
——此子诡异决断,今日鹤天不在,倒差点着了他的道了,否则只怕之前一番辛苦布局,尽成竹篮打水!
幸好,幸好他还布有锦辉这颗棋子!也幸好他这双眼,没有看错横波那丫头!
烈铮啊烈铮,败局已成不可挽回之势,我倒要看看,被逼得山穷水尽的你,还能怎么蹦达?
“在下理应恭喜庄主,能和慕容世家达成共识,庄主真是如虎添翼!”
事至于此,云泽根本就不在意烈铮是否知晓真相,闻言不过轻轻冷哼:“你现在知道,不怕为时晚矣?”
月色已经清浅,东方隐约的鱼肚白,烈铮的脸色却在此时一分分寒淬,就像深潭静水,温润玉濯的表面,其下暗流湍然。
云泽一生历经风险沟壑,早已处变不惊,却在今晚面对眼前的年轻人时屡屡失态。譬如现在,冷眼盯着烈铮凤眸微挑的模样,心头就是一阵火起……他自己也知道这万万使不得,因为自家修习的舒卷心法,最忌讳的正是心气浮动。
“你笑什么?”
烈铮并不看他,目光放在云横波肩上,食中二指向凝结在空气中那样稳持,缓缓地拔除那根银针,这才抬头,眸心两刃冰芒。
“没什么。”烈铮淡哂,“只是佩服庄主那份镇定自若!”
云泽听出话音不对,眉头不觉皱起,这时已然听见烈铮接道:“佩服庄主那份不世枭雄的气魄!”
他甚至不用再多言什么,一双清淡的眼光在近旁的云锦辉身上一剜,众尽皆知。那些话迅速地在个人心头滚了一遍——如果烈铮手辣,此刻的云锦辉已遭不测!
说起那份“舍得”怎不令人惊容。
云泽是什么人,当下便知烈铮之意,老脸瞬息涨起暗红,两拳捏得格格作响,只是稍稍提气,胸肋间剧痛难禁。
“算了吧,火云!”他一字一顿,眼光如刀,“眼下还要逞这口舌之快!哼——”
他不过“哼”了一声,烈铮陡然抬眼,天际遥遥的疏星几点,顷刻间黯淡下去,天地间唯一闪熠的,正是那对眸光,清锐得刺进人心。
云泽震了震,下一刻几乎置疑自己的耳力。
“请庄主赐药!”
“烈某愿以冰火奇书相赠!”
他怀中还残存着些许清明的云横波,刹那间颤栗起来,抱着她的那双手,则更加的坚稳。
“冰火奇书……”
云泽不能自已地念着这几个字,声音有点发抖,连眼神也有了一息动荡……是烈铮深眸里的冷意刺得他一醒。
然而对方神情里存着明显的隐忍,云泽在这一刻,酣畅淋漓,真真切切觉得痛快!
“哈哈哈,烈千仞——你的弟子,也有今天!”狠狠地念那名字,犹不解恨,云泽忽然笑了起来,“想救她?用冰火奇书?呵呵呵……让我想想,这桩买卖,是否值得……”
云锦辉望向父亲显得有些扭曲的面目,终于流露出了惊恐……不对,不是这样的!爹说过的,只要刺了三姐姐这一针,她不会再记得火云,三姐姐从此就会回到山庄,和他们过回原先的生活!
为什么不是这样的……那个火云,眼里深藏的沉痛,又是什么?
云锦辉面上泪痕干涸,早已痴了一般,目光在爹爹和火云之间,来回游移……黑漆漆的心田里,一丝薄亮锋刃似的洞澈进来……
云锦辉倏忽觉得痛不可遏,揪着自己的衣襟,低垂的目光不敢再望向三姐姐。
“爹爹……”
只是此时的云泽,哪里能听得到女儿的喃语,目光炯炯地盯着烈铮,满足之处犹如饕餮。
很多人想从火云脸上窥出什么,而他只冷冷地望着狂笑不止的云泽,只字不语。
“哼,今夜老朽累了,烈岛主请回吧!”
“爹爹!”
云锦辉大急。看她神色惨变,立时便要扑过来争辩,云泽一个示意,旁边侍从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
黎明将至未至,暗夜依旧凝寒滴露……烈铮的目光胶着在横波身上,有一刻的凝滞。
“告辞!”
青衫流光飞影,云泽微怔,再定睛时,只能眺见惊鸿一瞥……一汪杀机,毫不掩饰地自眉眼里迸射。
“爷,是慕容家——”
朗清瞥见门前的青影,话刚说到一半,倏忽噤声,悸然发现烈铮怀中抱着的云横波,素颜苍白,双目紧阖。
卫澈更是“蹭”的一声从椅子上惊起,目光慢慢凝缩,怎么了?
“我已经知道了。”烈铮的眼,暗如无星无月的夜。
朗清脱口问道:“夫人她——”
“她中了毒。”烈铮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云横波,身体里汹涌的疼痛一旦泄了闸,再也堵塞不住。
朗清和卫澈互望一眼,心一径往下沉。
“你们出去吧。”
“爷……”卫澈还想张口,陡地觑见烈铮紧抿的唇角,终于作罢。
桌角上一灯如豆,门被轻轻阖上时,秋风抢进来,那点焰苗几乎吹零于风中。烈铮的脸,也在摇曳的光晕里笼上一层晦暗。
“横波……”
他低低地唤,却没指望她就能真的应声而醒,手指落在她的发丝上,居然在发抖——他的手,竟然在发抖!
唇际一笑讥诮,隐隐愤怒。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明明知道慕容昙的个性从来不是善相与之辈,明明知晓映雪山庄情形诡异,只因为他觉得应该可以破釜沉舟,相搏一场,所以轻疏地带着她孤身涉险。
估错了慕容昙的心计,小觑了女人的怨念,是他的错!只是,他种的因,为何却要她来承受这个恶果?
横波中毒,已经有个把时辰了……青丝雪,那是青丝雪!
百年前慕容家天赋异禀的一代用药奇才慕容决,因为半生颠离,尝尽人世苦楚,苦修之后炼制出天下奇毒“青丝雪”和“豆蔻劫”,那样委婉的名目,那么绝情的至毒。传闻没有人能解,直到慕容家上代家主远赴西域,寻到了异域奇葩——九阕优昙。
——青、丝、雪!
烈铮起身拿来茶盏,想给云横波喂一口水,只是茶水沿着她的嘴角,尽数流了下来,洇了胸襟好大一片的潮湿。他颓然地捏紧粗砺的杯子……用力,再用力,直到掌心咯吱轻响,一阵锐痛。
他带着她闯到了险境,他却没能保护好她!
他坚信此生能与之携手,他此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渐渐远去……
烛焰吞吐,欲燃欲灭,幽暗的一点光亮,照彻他眸心的裂痕,一点一点地蔓延。
屋外,夜色仍是深浓,隐约的苍青,是旭日的所在,只是黎明还很遥远……
门外的两人,并不敢擅离,立在树下神色沉凝。
“你那边怎么样?”
卫澈目含隐忧,“刚听谭四说起他们被人盯梢,只怕……恶战在即。”
朗清点头,两人一阵沉默……多年来并肩作战,历经多少艰难险恶,却从没哪一次像今朝这样有困兽之觉。
尤其是夫人,能安然无虞倒也罢了,只不敢设想,如果她有个什么不测,岛主……
朗清心口一悸,生生打了个寒战。
门牖“吱嘎”地洞开一隙,他俩同时惊得转身。
烈铮面容上染着些许的疲惫,只是那双眼,隐现狂澜,越是这样,他的语调则越发的轻淡:“慕容昙在渊城何处?”
朗清稍愣,烈铮眼风轻掠,他疾声道:“就在城内慕容家的客栈。”
烈铮点头,目光渐渐凝缩、冰冻……今番找她,不啻于与虎谋皮,只是,为了横波,他愿意试一试。
“朗清,你马上联络附近影卫,务必尽快通知独孤隽万事谨慎,却不必争强。”
“卫澈,我刚给横波度气驱毒,她需要人来守护,你且留下,我很快回来!”
“是。”
昨夜无寐,心头一阵惴惴……一定是发生什么,她不也正期待着会发生什么吗?
慕容昙拈起一根嵌八宝点翠的福禄金簪,无比得贵气雍容,那样明晃晃的光彩,直欲刺得人眼睛酸涩,但是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福禄呈祥?
哼,福禄呈祥!
“啪嗒”一声,金玉的簪身居然从中而断。碧珠正想绞块帕子给小姐净面,闻声吃了一惊,回身觑见,愣是没敢吱声——即使那是支价值万金的宝簪,但是小姐心里不痛快,它也只有受委屈的分了。
“小姐请用。”碧珠细声地说道,恭敬地递上热乎乎的巾帕,一边垂着头,耳中听见小姐不耐的轻喃。
“这什么鬼地方……这样的冷。”
呵指取暖,兀自留恋巾帕上的热度,门楹外有人声轻唤:“小姐。”
慕容昙懒怠地瞄了眼,隔着窗户的绵纸,模糊地显出一条健朔的身影,那是庄内的心腹。
“小姐,外边有人要见您。”
慕容昙无绪地“嗯”了句,下意识地拧起了眉,避在客栈里,还是走漏了些许的风声,爹爹指派在渊城的几家商行管事,倒都以为她这个大小姐。是来巡视的,纷纷请见,只是眼下,她哪有这份心思。
“知道了,待会儿我——”
慕容昙蓦地噤声,眸里一阵异彩:不对,她近来晚起,管事们都是察言观色之辈,不会这么早便来惊扰,那是——
“他、他是……什么人?”
“小人不知,此人——”
“哎哟”一声,慕容昙惊了惊,定睛而望,窗外已经不见了心腹的身影,只有淡青的一抹,又像是今春解冻的湖水,被晨曦把那抹深泽碧漪折上了雪白的窗纸,还未觑得分明,慕容昙的心口已是一撞。
“故人来访,还请慕容小姐不吝相见。”
那声音,低邈清锐,如一泓幽潭,此刻入耳却只留下浓浓深寒。
慕容昙搁在妆台上的手指明明在打颤,唇际勾起却是一句笑嗔:“我道是谁……原来是烈公子!”
“别来无恙啊?”
示意着碧珠推开了窗楹,窗外那抹青影宛如定格般入目,又像是早已烙在心上的鲜活印记,从来不曾褪色。
慕容昙心里微微的涩,面上笑得格外灿晔。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犹如风刀对上了霜剑,没有谁退让半步。
慕容昙这时越发抑不住那股愤怒。是的……盼着能逼到他进退无路,前来一见!真的见了,想起他此行的原因,却只恨不得今生都不再相见!
——为了一个云横波,为了那样一个不起眼的女子,堂堂火云竟然会低头服软。
“你要怎样才肯收手!”
烈铮双手反剪,目光眨也不眨地凝在她身上,那里面,有令人难以承受之冰冷。慕容昙眯起美眸,面上轻描淡写,却仿佛听得见心碎裂的声音……时光依稀倒流,再一次回到数月之前,火云岛上那场令她憎恨的厄境里。
她的十指拢在袖子里慢慢捏紧,是的,她承受的那些痛苦,她要逐一还给他们!
没有闪避,慕容昙回以他一个骄矜的笑,随性掸袖,铜镜里,照出人影娇妍,如流水照花,风姿绰约。
“我已经放手了啊……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呢!”
“那好,我想借贵庄的一朵优昙。”
慕容昙淡淡地笑,星眸流转,“优昙?优昙……呵呵呵……”
像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她忍俊不禁,斜斜睨着烈铮,“烈公子好大的口气!”
“九阕优昙……放眼天下不过两株,乃我慕容家女子的陪嫁珍品——怎么,这样的东西,烈公子张口就想要了去?”
烈铮面罩寒霜,沉默片刻,才慢慢地亮出掌中一物。乍见的瞬间,慕容昙也有一阵心慌,神色变了变。
一块青润莹洁的玉珏,镂以金丝为纹,是龙飞凤舞的两个字:苍海!
慕容苍海,慕容昙的父亲,六年前慕容家主海外涉险,为烈铮所救,这才有了日后两方日久的来往……亮出当年慕容家主所赠玉牌,当能索取慕容家一个条件!这是慕容家主亲口允诺,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打算有用它的一天。
只是烈铮很快冷了心,因为慕容昙不过瞬间震动,然后冲着他,还是甜甜的笑靥,“哎呀”轻笑,“这是家父的玉珏没错……不过我慕容家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在外面惹仇欠债,都得自己独立承担,与慕容家毫无关系!烈公子找错了人——呵呵,你该找的是我爹爹。”
“唉,可惜……可惜我爹爹日前闭关,早则数月,迟则一两年,烈公子且静心等等吧!”
——他再怒,也不会愚蠢到和一个挟恨报复的女人在此争辩理论!
烈铮猛地捏拳,手心里咯吱碎响。慕容昙微骇,料想那玉珏已成齑粉,隐隐的惊悸,狂悖如他,逼到此时,竟还在隐忍,明明那眼底怒涛掀涌,就是没有发作。
“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烈铮一字一顿,眉睫染上的霜寒,是骄阳炽焰都难以消融的深薮。
慕容昙始终在笑,至少告诫自己必须要笑,可是再也忍不住——为着他此时一再的压抑,为着被他双手庇护的那个身影……恨意如洪涛席卷,她脸上的笑终于凝固。
“呼啦啦”一连串的脆响,碧珠骇得惊叫,反应过来时,妆台上满满一匣子的钗环宝钿,被掀了个干干净净,那些珠串玉铛,泼了一地的光灿,碧珠噤若寒蝉,却分毫不敢动弹。
“条件?我的条件?”慕容昙霍地站起,血色从那张脸上褪却,一径地森寒,“烈铮,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办法能力挽狂澜?”
“你平生自负,哪里将我们这些女子放在眼里?”
“怎么了,我慕容昙用的也不是什么高明的伎俩,可惜——可惜你偏偏入了局!”
“说重点吧,你要什么?”
烈铮倏忽打断,那抹淡冷,如尖刺扎来。慕容昙怒极,厉声喝道:“好!我说,我的条件很简单,优昙是我慕容家女儿的陪嫁。烈公子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做才是妥当!”
慕容昙气喘吁吁,神色里优雅不再,浑然没有顾忌身旁的碧珠是满脸惊骇地望着她。
她那一声,掷地铿然,隔着一道轩窗,屋里屋外,一样的死寂。
烈铮这才抬眼,抬眼朝那道妍丽的身影投去目光,不轻不重,缓缓扫过,真的只是扫了一眼。慕容昙刹那觉得血液尽数涌上脸颊,那种感觉如同荒郊雪地里被搁置在炭火上焚烧不休……
凤眼掬起一丝不明所以的意味,对着她勾起了唇角,慕容昙只觉得脑中嗡嗡,只因为随后听到的那句。
“忘了告诉你,你走后的第二天,正好是我的大喜之日,可惜,没能请你喝杯水酒!”
他扬起手掌,慢慢搓揉,在慕容昙慌切的凝视中撒下那一把玉屑,没有留恋,没有惋惜,似乎那段过往,在他烈铮眼中心里,不留一痕。
“烈铮!”慕容昙嘶声喊了出来,眸里乍然泛出潮湿,“你……你,你不要逼人太甚。”
——他们,竟然已经成亲?!那她做的这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她不能自控,嘶声喊出来:“那好,你就抱着你的女人,坐着等死好了!”
烈铮蓦然放声而笑,面目流露,竟是少见的狷狂,“我烈铮妻子,自然不是畏死之辈!”
慕容昙一阵悚惧,因为他不加掩饰的张扬。
“她何须害怕?她自然知道,碧落黄泉,定有我不离不弃!”
“而你,慕容小姐,什么是你难以忍受的呢?”
烈铮勾起唇角,“即使尊贵如你,也有平生得不到之恨事!”
“好好守着你的优昙吧,名花美人,相知相守,也算慕容家的幸事!”
还是那样清冷的声音,凤眼里烟环雾绕,她却看得出一线异常的光彩……慕容昙脑中发懵,霍霍然几丝战栗爬上了脊背。
妖冶的光艳,笔直地刺来,扎在身上的感觉,如同当年惊鸿一瞥,顷刻间山崩海啸,火柱焚天,那是炎火之山喷薄之时,观者终生难忘的震怖。
仿佛能看得见散溢在他身后的,隐藏的炽焰,迸射、燎原……
其实多年来他素行义举,偏偏任性狂邪,手段决绝,惹来薄凉无情的名号。他可以无视名利,他可以无视伦常,但是怎么会有人,狠烈到没有半点余地的程度?
他的心,寒铁般坚硬而冷酷,对人、对己。
即使攸关心爱之人,狂烈如他,却把生死之事视若等闲,不是不爱——慕容昙狠狠地咬住下唇,口中淡淡的腥甜。
——他是太在乎,所以,生同寝,死同穴,一点点间隙都没有留给其他有心有意的人!
他狠,他真是狠!逼到绝境之中,还是窥得出怎么才能又快又准地打击对手。
甘心吗?就这样看着他们抱在一块儿去死?不……就连死,都得是天各一方!
“碧珠……”
她的声音还是一径地发抖,目光凝在窗外那已经空泛的地上。微湿的泥泞,甚至连一痕印记都没有,真是决绝得彻底。
“小姐?”
碧珠脚步轻悄,强自捺下内心一阵阵潮涌,偷眼觑见慕容昙疲惫中彻心的悲伤,心头沉沉。
——那样决裂的人,真正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小姐,又岂会咽下这口恶气……果然,慕容昙怔忡良久,慢慢地转过身,眉眼间潮湿犹在,那眼光已然极冷,拢着两刃浮光。
“替我捎信给云家,我要见一见云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