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可怜心字已成灰
天边的铅云重重,风中流转的潮湿似乎随时能化作一场急雨。秋天还没走到尽头,却让人嗅到了冬的气息。
她在风里瑟瑟发抖,她的身体里流淌着难以描述的惧意……只是,这些都不能再阻止她奔行的脚步!
——对不起,三姐姐!
泪水狼藉、肆意,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崎岖的山路渐趋平坦。
爹他们说的地方,是不是就是这里?
她猛地抬头——不远处,古树枝桠斜挑,掩映着三五间茅舍,像是荒寂的戈壁上,乍现了人间的一抹温暖。
她轻震,脚步在瞬间有了一刻的迟疑……那人,也在吧?他应该恨死了自己,那……会让她再见到三姐姐吗?
脑子里猛地眩晕,她慌措地伸手撑住了旁边的树干,一路急奔,好累了。
神色里的犹豫,一点点淡去……朝着那几间茅舍,她再次迈动了脚步。
“烈铮……”
几声低呓,隔着门板,则更显得微弱,几不可闻。卫澈乍然惊喜,凝起所有心神,凑近门板细听,却半晌都没了声息……原来,只是梦呓。
卫澈浓眉纠结,抬头望向天色。已时,爷去了那么久……不过爷手里握着慕容家主赠予的玉珏,料想那位慕容昙,还不至于视而不见吧!
但愿!
风势如啸,墙壁边一溜儿荒草刷地折下腰去,卫澈身躯猛地挺直,目光刀一般刺了过去,沉声叱道:“谁?”
“出来!”
卫澈的语声渐冷,长剑在手,嗡嗡轻震,尚未出鞘已有森森寒锐逼人,只是下一刻他神色里的冰寒,掠上了一抹诧异。
一个稚龄的少女,脸上泪痕狼藉,被自己的一声叱喝惊得瑟瑟地颤栗着,瞧那双杏仁眼,竟似又要流出泪来。
“我……我……”
“我”了半天,还是说不出完整的一句。冷眼相看的卫澈,眉毛已经不耐地皱起,然而手里长剑,倒是斜斜地低了下来。
“你是何人,来这儿做什么?”
“我……我来找三姐姐……”
少女那身衣物不是寻常的丝织物,可惜已被山路上的荆棘割破了多处,身容萎顿,卫澈问话,她也不说个名号家世。
眼前要是口舌无德的朗清,早就奚落开来,卫澈正欲开口,心里倏忽一动,三姐姐?
夫人在云家的排行,岂不正是老三?
“你是云泽的女儿?”
云锦辉身体一抖,因为眼前青年突然寒厉的注视,却又不得不在那声叱问后点点头。
“你们云家既已不认夫人,你又来干什么?嫌她中了毒还不够,定要亲眼看她痛不欲生才罢休吗?”
一句话刺得云锦辉泪水“哗哗”地流……那毒,那毒竟还是她亲手下的,她,真是蠢!
“对不起……对不起……”
卫澈嗤之以鼻,掠开眼光,不曾再瞧她一眼,心下倒还是些许的惊诧,怎么她看起来竟是悲不能抑?
“能不能……让我见见三姐姐?”
“不能!”卫澈神色一凛,警惕地挺直了躯干。
“求求你,三姐姐中了毒……那毒,我才知道……很厉害的……呜呜呜……”
云锦辉心口裂开似的疼痛。昨夜悄悄跟在爹爹后面,听到他对何纵一干人的吩咐,她才知道,那毒根本不是爹爹说的那样——怎么办?
她怀里揣着好不容易窃来的丹药,只是不知,对三姐姐有没有帮助……可是无论怎样,总要试一试!
“求求你……我想救她,你看——”
她亮出袖袋里那颗药丸,碧绿的一颗,刚拿出,即有清芬幽凉的气味萦鼻,卫澈精神一震,脱口低道:“这是解药?”
云锦辉黯然地摇头,“不是……这只是山庄炼制的护体圣药,可是……我想这里面几味药材都是难得一见的灵物,就算不能驱除三姐姐所中的毒,至少对姐姐能有一些益处……求求你,让我见见她,一会儿就好!”
卫澈漆黑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云锦辉,沉默了半晌……云锦辉开始等到了绝望,无力地卸下了僵紧的肩头,突然听到那声“好,只有一刻的时间!”
“你跟我来!”
不啻天籁之音,云锦辉喜不自胜,竟连“谢谢”二字都忘了说。
——三姐姐的脸色好苍白!
——三姐姐还是听不到她的唤声!
不见还好,乍见到榻上那失去知觉的人儿,眼前幻化出昨夜三姐姐见到她时,似悲似喜的样子……是自己,害了她!
她和那个火云,是真心相爱的吧?自己无意中竟成了爹爹掣肘三姐姐的棋子。
眼泪的蜿蜒带来一阵轻麻的痒意,云锦辉抬手匆忙地擦了擦,鼻端闻到掌心的馨香,神色一正。
“姐姐……”
云锦辉迟疑着,银牙咬起,拈起那颗碧丸,递到了云横波的唇边,正要按进去——
她的虎口一阵酸胀,手指竟无力地松开,眼见那颗药丸就要坠地,云锦辉的背心嗖嗖地逼出冷汗,慌乱地“哎呀”惊叫。
药丸没有落地,平静地躺在半空倏忽多出的手掌内,那抹湖青色乍然跃入眼帘,云锦辉刹那间屏住了呼吸。
“这是什么?”
记忆里即使是受掳的那段时间,这个人也始终是温润的,几曾像现在直接用那双深寒的眼睨过来。
“是、是……是……”云锦辉白了脸,怯怯地退到了床畔边,只是咫尺的距离,哪里能躲得开?
扫视着眼前骇得面无人色的云锦辉,烈铮自己捏起药丸凑近细闻。水芙蓉的清香,混着几缕姜蓼的辛味。
烈铮微震,雪山独有的冰莲?
——真的是映雪山庄独门炼制的圣药,但是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云泽怎么会容许你拿到这里来?”
烈铮眸光斜掠,手里却并未迟疑,身形晃动,人影已在榻旁。云锦辉慌不择什地让出位置,怔怔地看着烈铮把药丸塞进了云横波的嘴里。
“我,偷偷拿的。”
云锦辉声如蚁语,恍恍惚惚地自唇边漾开了一笑。至此,亲眼目睹药丸被姐姐服下,却比自己吃了还要心头烫帖……一根弦绷得那样紧,现在终于能稍稍缓下来……
这样一想,才觉得自己很累很累……昨夜并没安枕,今天一路奔行……好想睡一睡……
“你可以走了。”
清冷的声音激回她想要散溢的神思,云锦辉呆了呆,“我想陪陪她。”
“横波有我,她不再需要任何云家的人!”
云锦辉心里一痛,“三姐姐身上的毒……能解吗?”
残存的一点希冀,就在烈铮的摇头中,灰飞烟灭。
“天下间,只有九阕优昙,才能解开青丝雪的毒性!”
烈铮转身,恰好瞥见对方霎时惨变的神色,眉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悲伤。
“对不起……”
“这句话,你应该对横波说。”
烈铮并无半点动容,缓缓坐在榻上,握起云横波一只柔荑……触到了那抹柔软与细腻,他才惊觉,他其实无法容忍自己看着她的生命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地流逝。
屋子里还有一个细弱的气息,还没走吗?
烈铮眸心微寒,淡淡开口:“你走吧!”
还是没有异动,微喘的声息仍然在后面,烈铮终于不耐地回身——
几案上的烛火瞬间暗了暗,因为旁边的那人,像被突然抽离了精气,仰面就要栽倒,那张小脸一片异样的殷红。
“云锦辉?”
他拂身立起,也是本能地伸出手臂一拽,借着掌中吞吐的柔劲,硬是把那身躯送到了椅子上。
云锦辉浑身酥麻麻的,提不起一丝气力,身体里却像炸开了洞,慢慢地,从里往外,流淌出那叫恐慌的情绪。
自己,这是怎么了?
烈铮的眼光扫过她还是迷茫困顿的神情,心里咯噔,半身已是冰彻,几乎是同时间觑向他自己的手掌——适才搀了云锦辉一把的手掌,原本白皙的肤色,一抹清浅的绯色,已然沾上了指端。
原来……如此!
“你离开山庄有多长时间?”
眼前如罩迷雾,暗沉沉的模糊了她的视线,听到烈铮清冷的声音,茫然地颔首,“好一会儿了……”
“我怎么了……”
“你的衣服上沾了幽兰散!”
毫不意外地看到惊骇莫名的表情出现在云锦辉的脸上,烈铮却连解释都懒。
幽兰散不是毒药,却能幻人心智,他沾到的不过微末,但是已经足够了!
难怪那颗圣药能轻而易举地被云锦辉窃到手,故伎重施,不是什么精妙的筹谋,但是谁能一而再、再而三,真的把亲生幼女当作钓饵?
——只这一点,他云泽就赢了这局!
“幽兰散……是,是迷药吗?”
烈铮不答,只是略带讥诮地瞥了一眼,那眼光直令云锦辉汗如雨下,也痛悔不迭——看来,自己的莽撞又害了他们!
眼见烈铮霍然拉开门牖,屋外的卫澈,惊然望来,“爷?”
烈铮目似幽火,里面神色根本一眼觑不见深浅。
云锦辉耳目昏沉,隔着那样近,只见着烈铮趋近卫澈身边低低地嘱咐……但是什么都听不见。
卫澈似乎惊震到极点,挣扎着呼道:“可是——”
“去吧!”
烈铮声音铿然无回,卫澈脸色煞白,终究不敢违令,蓦然转身。
抽丝剥茧……云锦辉开始觉得之前始终停留在体内的奇异缘何而来了?难怪她出来得这样轻松……难怪!
爹爹,你竟然这么狠!那么,是不是很快就会追到这里?
烈铮回头,云锦辉骇了一跳,那样的眼光,清透洞澈,冰雪般刺进心田。
“云锦辉,你需记得,你欠了我一命!”
“我、我我……”
云锦辉口吃起来,这人眸心深处那点光熠灼人而冶艳,容不得人躲闪,但是那些深意,她揣辨不了。
烈铮却在这时回头,眼光投向床榻上始终未曾睁开眼睛的横波。
云锦辉蓄在眼里的泪水,终于决堤……她知道了,知道他话语的意思。
“我知道了……我欠了你们这条命,只要我能够,我一定想办法救护三姐姐!”
“你记得你说的话!”
烈铮慢慢接口,慢慢抬起右臂。从指尖到手臂,再到肩膊,连半身都开始体会到那阵痹意……只是和渐渐痹痛的身体相反,他目中的盛焰,也越燃越烈。
——他,从来不轻易言败!绝境之处,有时也会有转机!
“哐啷”巨响,薄薄的门板禁不住冲撞,霍然洞开,屋外风声如啸,瞬间吹进沙砾尘土。云锦辉下意识地捂住了眼,心口一片惊惶——来了吗?
“烈铮,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藏头露尾?”
正是爹爹的声音,从来定如磐石的声音,今朝听来,恁是谁都能辨得出话中隐藏的得意。
云锦辉仓惶地拼尽全身气力,三五步的距离她却走得跌跌撞撞,扑到了床榻边,紧紧抱住了昏厥中的云横波。
——三姐姐,你醒过来,再看看这个人吧!
他就要出去了……这一去,只怕凶多吉少,三姐姐,你醒醒啊……
云锦辉忍不住呜咽,依稀听见烈铮温声而笑,“映雪山庄的待客之道,倒真是与众不同!”
“只要你还在屋子里,他们理应不会射出火箭。”
烈铮低低地促声叮嘱,云锦辉霍然醒悟,拼力地点头……再眨眼,那一袭青衫,飘然而去……那一刻,云锦辉痛哭失声。
何纵带来的一干子弟们,强弩劲矢,已然架上,箭镟上数点萤火闪着蓝幽幽的光泽,一旦射出,只要碰着竹草之类,势必燎原成灾。
只待一声令下——
云泽眯阖着双眼,身如标枪般挺直,尽管胸口下的某处,还在疼痛,爬在他嘴角的只有志得意满!
“何纵!”
陡然有精芒自半阖的眼里迸出,何纵一个激灵,“是!”
“等等!”
倏忽一条胳膊横在云泽面前,声线压得极低:“爹?”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云泽舌绽春雷,眸里是冰寒的两束光芒。
那人慢慢拧身,阴霾的天光映出一张线条冷峭的面孔,浓黑得眉眼,隐着一丝疲乏,正是云鹤天!
闻言只嘴角微勾,眸心里漆黑的没有半点温度,“适才得到的信儿,火云岛滞留在此的影卫,已被围困——二师弟带去的都是骁勇之辈,影卫再强,也撑不了多久!”
云泽眼神亮了一分,凝神再听。
“慕容家的人,也顺利潜到了火云岛——”云鹤天漠然地望向那边的茅屋,隔了一晃。
“进退无路,如今的他,仅仅是瓮中之鳖!爹有何可急?”
云泽皱了皱眉,因为儿子言语中蓦然多出的一些轻慢……只不知,这轻慢里是否也有针对他的?
他其实清楚,自己对横波,对锦辉的那些手段,儿子颇有微辞。
云泽也不恼,只轻哼道:“只怕夜长梦多!”
“爹——锦辉还在里面!”
云鹤天唇线抿得很薄,那一刻云泽在他眼里看到了坚持,本来还想继续说什么,也倏忽止住。
因为云鹤天沉暗的眼光,一度向他暗示周遭——这才发现,周围弟子皆在注意他们父子的交谈,云泽微惊,马上扬唇笑了笑。
“只要横波还在,烈铮动不了她!何况,我那颗圣药岂会白白地送出!”
“也罢,就依你所言,我们就再等等!
云鹤天也笑……慢慢地那笑容就沉滤下去。
横波!横波……
掩在袖子里的手,终究紧捏成拳,他知道自己在发抖,从身体,到内心……而他,克制不住!
——她中了青丝雪,她居然中了青丝雪!
至此他还难以置信,今晨赶回山庄,才发现一切都陷进了厄境……连连告捷的振奋,都消解不了那份惊恸。
更有一股邪火,烧得他五内剧痛——只要想到那个名字,他恨不能把那个人挫骨扬灰!
——火云,烈铮!你怎么敢?
死死盯着茅舍紧闭的门,没有声息,仍是没有声息。
一点点,等得人心焦如沸……
有离得近的弟子,猛地打了个寒噤,像是被极寒之地的气流席卷了般,周身凉浸。
云泽也有惊觉,扭头看到儿子的神情,心里微噫。怎么,鹤天自己倒是按捺不下了?
下一刻,云鹤天已经翻出右掌,凌空“啪”地扫中了门板。
许多人“啊”地轻呼,也伸长了脖子,眺向门内——隐约的是女孩惊叫,除此还是静默!
好久……似乎隔了好久,很多手持劲弓的弟子憋在胸间的那阵激勇,开始有了退却,那些弓弦也没有了张如满月的架势,就在这时——
“云庄主的声势,真是豪壮!”
一个声音,清波碧水般的润泽风流,全没有半点想象中的烟火味,只要你没在意他的眼——轻雾笼罩,里面却有炙燃的红莲之火,明明眼色那样桀骜,却偏偏有着最为光润玉濯的神采!
只有云泽在刹那间,眉眼里有恶毒的一束乍然亮奕。烈铮步出的姿势,细辨来,已不似昨日轻捷——幽兰散!一定是幽兰散!
烈铮眼睫轻抬,瞥到最前面的云鹤天,一瞬间似乎笑了笑,“原来……大公子到了。”
云鹤天的眼睑突然狂跳……久历闯荡,他再鲜有如此震悚的感觉,当茅舍里那人施施然踏出的瞬间,他体会到了什么是如临大敌!
——可惜今夜,惊才如他,也只能是凄惨收场!
云鹤天一笑森然,“火……云?”
两人目光相接于半空,在场诸人犹如惊见两枚火石的撞击,溅落淬芒点点……
云泽神色阴冷,乍然抬起了手,“上——”
身影起落纵跳,暗影交错,如织天的密网,撒下灭绝和杀机……
光影渐明,她的视线不再是一片模糊。只是,身侧的浓雾不见消减,反倒越来越寒沁透骨,黏黏地****了衣衫。
似乎连头发都湿了……否则她怎么会有头重神滞的感觉,几乎转不动那颈项,目光微瞥,悚然在瞬间洞穿了整个胸臆。
——是光线的缘故吗?她的发,怎么会是枯萎般的苍灰色?
再一定睛,又已不是她之前所见……心口下凉飕飕,像是缺落了某一块……烈铮!
烈铮,他在哪里?
“烈铮……”
身上绵密地缠绕着的是什么……挣了好久,挣了好久,她才挥得动手臂——
“三小姐?”
轻软的声音,近在耳畔,是温阳一缕刺破了天际的浓雾……她猛地睁眼!
——原来,是梦!
粘稠的浓雾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前幻化出一片天青色,银线交错,那是熟悉的,入眼后惹来一阵惊悚的云纹——那是,映雪山庄的徵记!
云横波脑中匐然巨响,半晌都盯着云纹的帐顶发怔——自己,这是在哪儿?
烈铮呢?
心里似乎钻进了一群蚁虫,在她还懵然的时候,已经恶毒毒地开始了咬噬,她微喘,按住胸口的手指慢慢失却了热度。
“三小姐,您终于醒了?”
“太好了!”
床边俏生生的一道身影趋近过来,鹅蛋脸上满盈着惊喜,失手握住云横波的手掌,却因为那指掌的冰冷而怔了怔。
“小姐?”
杏眼弯眉,鼻翼旁淡淡几颗斑点,那是——杏儿?
“杏儿?”
“是我是我!”
小婢一个劲地点头,眸子里汪汪地浮漾着些许的水雾,“您、您总算是醒了!大少爷叫我到这儿来伺候您,您却一直昏睡不醒,杏儿真是吓坏了!”
脑海中纷乱尽去……慢慢地向她展开了避无可避的,极尽残忍的事实——她被带回了映雪山庄!但是烈铮怎会容忍?烈铮他——
“烈铮呢?他们把烈铮怎么了?”
杏儿的手腕猛地剧痛,“哎呀”惊叫着瞪向云横波,却被后者眼里瞬间闪现的凄厉光芒而骇住了。
“小、小姐……您、您说什么……您、怎么了?”
“那什么烈铮,烈铮是谁?”
杏儿脸上满布着惊吓和茫然,顷刻刺痛了云横波,她大口地喘息,但还是不行,她依然觉得窒息正在一点点地缠绕过来……眼前顿时发黑。
杏儿瞥见她的脸血色尽失,适才还死死扣着自己的手腕,倏忽就仰面栽了下去,她吓得尖叫。
叫声像隔了几重烟尘,稀薄遥远,但又紧仄不休,硬生生拽着她坠向无底的黑洞……
“杏儿……”
“我在,小姐……我在!”
杏儿眼泪扑簌簌地掉,惶急地扑到在床榻上。到底怎么了?大少爷接回小姐,也不留个只字片语,偏偏庄子里现在乱成一锅粥……她该怎么办?
小姐的样子……真是像个活死人般——这句话揣在心里,只是她哪里敢说。
“这是什么地方?我睡了几天了?”
云横波牙齿格格地响,她用力地去咬,还是止不住,只有狠狠咬住唇舌……很痛,但是很清醒,脑子里笼罩的那些昏寐,因为剧痛的刺激而远离……云横波再次睁开眼,幽寂一片。
“这是冷菊小筑,杏儿也是第一次来。”
杏儿瞄了眼云横波的神色,看见没有什么异样,才小心翼翼地接道:“大少爷说,说小姐身中奇毒,极需要静养,这里人迹罕至正是适合的地方!”
云横波随着她的话,唇角掀起了一丝讥讽。奇毒?静养?他们又怎么敢再冠冕堂皇地把她接回山庄?
“大少爷呢?”
杏儿诧异地望望她,暗自心惊于眉间眼底的冷意,曾经感情那样弥笃的兄妹,今天怎么会用如此冷漠的口气唤一声“少爷”?
杏儿不敢问,更不敢有所隐瞒,“少爷送小姐过来之后,就没有再来过。听说庄主的伤势,连族中的几位长老都束手无策,大少爷分身乏术,实在是无暇来此,小姐……您、您也莫要见怪。”
她以为兄妹间是这般的“嫌隙”,才有意地开脱几句,可惜云横波根本浑不在意,她所有的心神,都只留意到杏儿话中的另一层意思:云泽重伤!
——是烈铮吗?
在她昏睡的几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剧变?烈铮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弃在此,还有朗清和卫澈,还有那些影卫?怎么会就这样子没有了任何的声息?
他是受了伤,还是已经——
杏儿惊骇地看着云横波目中遽然涌出的泪水,顿时慌了手脚,“小姐,您……您这是——”
“出去!”
声音的冰冷,出乎杏儿的想象,她明显地一震,樱唇翕合,还想开口。
“出去!”
胸口下翻腾狂啸的血气仿佛要争挤着从口鼻间涌出来……云横波不再多说一字,任凭眼泪的奔肆,但是还不够……那血气翻搅,一丝丝蔓延到了口舌里。
她开始不知道杏儿怯生生地在一旁又唧咕了什么……她冷汗涔涔,杏儿迟疑着往外走,回头看了一眼,瞬间又惊怕地扑了过来……
——这里是冷菊小筑!
这里是荒置的一处闲居,鲜有人至,幽寂的庭院,并无几分活气,和此刻居住在此的她,倒是相得益彰!
云横波望着院落里郁郁森森的树色,面庞上若有似无的笑意,觑在杏儿眼里,又惊又怕,轻手轻脚地放下托盘,杏儿犹豫着,想想还是退出了房间。
杏儿开始习惯不再去劝慰三小姐进食,因为毫无用处!
只要她枯坐之时,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开始吓得杏儿以为她是要绝食,可是,不是这样的……她会吃东西,在她想起来的时候,而刚好身边有食物,她会拿起离得最近的东西,无论口味和冷热,似乎刚才她的无视,真的是因为忘记了“吃”。
门外的轻叹云横波置若罔闻,伸指在窗棂的缠枝雕花上,刻了一道浅浅的印痕——第六天!
这是第六天了!
那些暗中窥伺的眼光,要避开,其实很难!在当天杏儿惊惶失措跑回了一趟主宅之后,驻守在冷菊小筑外的巡卫数目又增多了不少!
云横波面白如雪,指甲深陷掌心里……怎么才能离开这里?怎么才能获知他的消息?
她蓦地立起,睁眼望向四壁。屋子并不狭小,只是再待下去,她怕自己等不到出去的那一天,先一步疯魔了!
烈铮……烈铮!
她像是困兽般的,在屋子里……床榻右翼十步外,一方长几……她走过!
心里炽焰滚烫,云横波阖起眼,脚下却没有停……来来回回那么多趟,她已然熟悉……长几外五六步之遥,就是一壁书架,满架的书卷画轴,皆非凡品!
——但是她哪里再有如此的闲情!
心头的酸楚已经涌上了眼角,云横波颓然地靠向书架,指尖触到微凉的书册……一阵焦灼,她按捺不住,指下用力猛地横扫。
“哗啦啦”,眼前纸页扑腾起轻尘,倒呛了她满鼻,厌憎地偏过脸——
“啪嗒”,一本蓝底烫金的诗册砸落在脚边,她的眼光不甚在意地擦过,正要挪开,心头倏忽跳了跳!
那是……什么?
薄而脆的纸张,夹在泛黄的书页里,褶皱已被压得极深,她犹豫着,慢慢地展开……抬头就是四个清致匀轻的字迹——横波吾儿!
横波吾儿?
云横波恍惚了一下,死死盯着纸上的字迹,眼前开始变得模糊。这字体,她见过!
密室里父亲画像旁的题注,就是这一笔轻逸的笔墨,是娘亲!是——娘亲?在这里?
只是原本那么妩媚透逸的字体,而今呈现于眼前,连笔时断时续,勾捺之间竟显疲软不继,不少字迹皆有墨渍蕴染的痕迹,那是……娘亲在哭吗?
云横波簌簌地发抖,难以置信地捞起信纸——千思万想,却哪里能想到,这个冷菊小筑,居然就是娘亲当年被囚禁的所在!难怪、难怪大好的一座庭院,竟至荒废。
她的眼泪几乎是瞬间夺眶而出,忍着指尖的战栗,强迫自己,一字一句,去读尽往日的真实——
“……世情薄似纱,亲如兄长,祸心恶毒,吾孕中受掳,兄长见弃,乃赐以鸩毒……长嫂不忍施救,虽苟存一命,然寒毒浸体,累及吾儿……吾儿即世,并非幸事,苍天不仁,以至于斯……吾近日心悸难安,自知大限将至,然痛失夫君幼女,此身纵赴黄泉,孤魂一缕,亦难安宁……而今再无所求,唯愿苍天开眼,让吾儿得见此书,回返火云之岛……万求吾儿横波勿为兄长之饵,再铸恨事……”
胸口下鼓荡极致的悲恸,就像是绷紧的琴弦,激昂得失手之下,“铮”的一声……什么都碎了……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自己之前十八年的存活,真的只是一起笑话,一味香饵。
就像当初她所揣想的,正如她自己一直恐惧的,事实的真相,就是如此的残酷!
而她却为了这样丑陋的真相,愚蠢地搭上了烈铮的性命,搭上了上苍给予她的最后一次幸福的机会!
她顺着书案的一角,慢慢地滑倒在地……那张薄纸还捏在掌中,她就连着那张信纸一同捂住了脸颊,泣声都无力再发出,只知道,脸颊上是滚热焦灼的一片。
烈铮!
几乎不敢再念这个名字。
“不要问我,如果你自己选择不信,任凭我说什么都是惘然!”
不止一次,他用冷淡的语气,有意无意地转达他对云泽的轻鄙。
“我要你知道,以后的路再难走,都不会是你一个人……”
他曾经这么说过,只是因为知道云泽和映雪山庄定会掀起波折。
“横波,如果今天你去不了渊城,会不会很失望?”
那时候他一定察觉到了危机渐临,却因为不想她留有遗憾而最终踏进别人步步为营的陷阱,更因为自己这个累赘,狷傲如他,身陷囹囫,生死不知!
他,到底是生是死?
云横波颤抖着抱住自己的头,深深埋进手心……是生是死,她不敢去想。
——娘,您可知道,您的信,横波到底见着了,只可惜,女儿最终重蹈了您的覆辙!
谁来救她?谁来告诉她烈铮的消息?
寂静里,痛苦就是噬心的蚁虫,让你躲不开,又扛不住……那么长的时间,她枯坐在地上,等到日光西沉,她的人像化成了墙上的一抹剪影……
直到,一声郁忿的尖叫,陡然划破了这沉寂。
“我叫你让开!”
“听见没有,让开!”
“小的们职责所在,小姐,您……您还是——”
“职责?要不要我今天死在你们面前,成全了你们的忠义节烈?”
墙壁上靠着的人影蓦然震了震,云横波低垂的目光,略微地上扬,一丝丝讶然。那个声音,她很熟悉……陌生的,是她话语中的一份决裂!
屋子外短时的静默,然后“砰嗵”一声,有人大力地撞开了门。斜晖一缕刺破屋内的昏暗,云横波下意识地遮住了眼,酸涩的眸子因为那阳光而胀痛难禁。
“三姐姐!”
撞进来的人,一眼觑见瑟缩在墙角的身影,先前那股子的愤恨不平,瞬息化成了满腔的酸苦,呜咽着扑了过来。
她冲过来的力道实在是太猛太快了,云横波措手不及,更躲闪不了,张开双臂接住那娇躯的同时,整个胸腹都被撞得生疼,忍不住轻呻。
“太好了,姐姐……姐姐你没事……”
脸颊触到的是软滑的衣衫,鼻尖嗅到的气息,还是那种淡淡的汀兰的香气……久违的,想念的气息。
“锦辉……”
那颗小小的头颅,深埋在她的怀里,却比她哭得还要肝肠寸断。
云横波的目光移向她漆黑的发鬓,唇际扬起,最终还是苦涩而无奈地一笑……锦辉啊,她的小妹!
单纯而莽撞,却叫她怎么也舍之不下的小妹——若非如此,怎会有今日之劫?
云横波闭了闭眼……她的面上淡极,只有她自己知道,波澜漩流都被硬生生捺在了深处。
云锦辉蓦地抬眼,斜阳照拂下的面颊,水湿一片,晶瞳夺亮,竟是莫能逼视的决绝。
云横波心口轻震。怎么了?有什么发生在小妹的身上,能让一派纯真的她,通身散溢出这股怪异的气息?
“三姐姐!我对不起你们!”
云锦辉抿紧的唇,首先低低地喃出这句。云横波瞥见半掩的门,一抹蓝灰的色泽闪过,目光微冷。
云锦辉顺着她眼光看去,下一刻她突然的举动连云横波都始料不及——
“滚出去!”
随着尖利的叱喝,是一片“哐啷啷”的碎响,门板因为受到撞击而“嗵”地阖紧。
云横波惊了一惊。一向天真烂漫的小妹,竟然暴怒地拣了近旁的美人斛,劈手就掷了过去。
“锦辉!”
手指触向她绷紧的小脸,云横波胸口下有个地方幽幽泛起了疼意。是为近来的变故吗?由来不识愁苦的锦辉也变了个人!
“姐姐!”
她一把握紧云横波的手,为着那指尖的冰冷,又是一阵酸痛,语声滞了滞,在开口时已经掩不住哭音。
“姐姐……我偷偷地过来,时间不多……幸好,你醒过来了……”
“否则,否则我怎么对得起他……”
云横波这才变了脸色,反将扣住锦辉,因为惶急,以至于声音都嘶哑起来:“你说——烈铮?”
她眸心里一点点洇起的心碎,真正敲痛了云锦辉,“他是不是,是不是……”
她却再问不下去,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滴滴打在云锦辉的手背上,带着炙人的热度。云锦辉慌乱地摇头,也开始哭,只是情势紧迫,她能偷来的仅仅是眼下的一刻,她们没有更多的时间来伤心。
“姐姐,姐姐……你别哭……他只是被俘,他没有死——只是,也并不比死好上多少!”
说到最后一字,已是声如游丝,云锦辉的眉间眼底,尽是痛悔和黯然。那样的情景,她实在不知道,那个人还能熬上多久!
“爹爹利用我给你送药,给烈铮下了幽兰散,所以,他才会败,被关在山庄的密室里!他们没有拿到《冰火奇书》,一时还不会杀他!”
“他……没有死……”
背后的墙壁还是森寒的一片,她的背脊却在一点点地绷直,眼睛凝向泪流满面的锦辉,她需要再一次的确定,“烈铮……没有死?”
“是的是的!”
姐姐脸上奇异的、似伤心又似宽解的神色,落在云锦辉的眼里,更掀起始终摆荡在心里的愧悔——姐姐,原来是这样爱着那个人!而她,毁了这一切!
云横波抿起的嘴唇,还是没有多少的血色,只有一双眸子,晶亮流波,低低地喃道:“只要他没死……只要他没死……什么都无所谓。”
云横波蓦然抬头,“密室在哪里?”
云锦辉全身绷紧,又谨慎地望了望窗外,双手搂向云横波的颈脖,远远望去,只像是这一对姐妹的亲昵举止。
锦辉的气息,逼近到耳畔,才发出低细的语声:“泽新斋下面,有一间水牢。”
“姐姐……我能来,还得谢谢火云身边的那两个人……”
“他们受命于火云,一直暗中跟着你……待到你的行踪有了着落,才去打探火云的情形,因为无处下手,他们找上了我。”
“他们说,你自然知道如何与他们联络,他们就在附近。”
云横波的眸色渐渐像度上了一层霞辉,灿晔流光。
朗清和卫澈!他们居然还在?老天垂怜……
“只是要救火云,却没有钥匙。爹爹重伤垂危,钥匙就由大哥随身保管……姐姐,他们说——”
门外一阵短促的敲门声,两人同时惊得一悚,互望一眼,云锦辉面色灰白,抱住云横波身子的手臂更是一阵紧滞。
“姐姐!”
“我、我害你们这样的苦……”
云锦辉憋在胸臆间的酸楚只恨不得抱着眼前的人,什么都不做,好好痛哭一场,只是,门外声声催促。
“锦辉,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我都知道……你好好保重。”
云锦辉一径地点头,珠泪纷坠,倏忽想到什么,急忙从袖袋里一阵翻检。
云横波手心一紧,怔然抬头,小妹的眸子里闪过些许的愤懑。
“姐姐,我从惠儿那里找来的幽兰散,给你!”
云横波心头灵光一闪,脱口轻道:“是她?”
“是她!”云锦辉咬牙,眉间不掩憎恶,“做了这种背叛主子的好事……她在我面前,倒撑不起来,什么都招了,我刚好拿了,姐姐你留着,兴许有用!”
话音刚定,屋外久候不待的人再没有耐心,猛地推开了门。
“干什么!”
云锦辉不待他们开口,先声夺人,张口就骂了过去:“你们眼里哪还有主仆之分?这是我三姐姐养病的地方,你们也敢擅闯!”
“小,小姐息怒。”
两名子弟面上讪讪。云横波缓缓站起,神态闲懒地低道:“算了小妹,他们职责所在,也是无心之举,别计较了。”
“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莫要庄子里等得心急。”
她深深地望来,云锦辉心头痛楚,却立时明了,再不回去,惊动了大哥,只怕打草惊蛇反坏了大事。
“嗯……姐姐,你要珍重。”
不舍地一步步走出三姐姐深邈的目光……此生,她知道,恐怕这一别,就再无相见之期了。
跨出门槛的刹那,云锦辉双手掩面,她没有发出泣声,但是满手满指,都是咸涩的水液……眼泪,似乎总也流不到尽头。
那日暮色刚刚临近,一道身影,踏着薄薄的月色,踱进了冷菊小筑。
他的脸,清峭刚硬,但是疲乏,掩不住的,浓浓的疲乏。
心口下,更因为不久前杏儿惶急跑来说的那句“小姐不太好”,而越发的焦灼滚烫。
不敢来见她——居然也有不敢的一天!
而仅仅是半年前,他还是她眼中心里可以倚靠的“兄长”。她知道了一切,她会怎么看?她为何又会成为那个人的妻?是真的两情相悦,还是其他的缘故?
他晃了晃酸胀的颈项,命令自己打住这个深想——也是因为,害怕!
只是,再怎么近乡情怯,脚下的这条路,也有走尽的时候——他猛地止步,不远处,一灯如豆,却是他眼中,这寒夜里仅余的微温。
门牖半掩,低低切切,传来杏儿的声音。
“小姐……您要什么?”
“这茶您、您不能再喝了,大少爷说过您服用的汤药,最忌茶饮。”
“走开!”
简净的两字,掩不住的冷彻,适时打断了杏儿,也激得屋外的人整个发寒。
记忆里,曾经那么温细柔和的一个人——真的变了!一切都变了!
凭空而来的激狂,使得他根本没再多想,霍然推开那门板,哗地洞开。屋子里杏儿“噫”地轻呼,待看清来人,神色一喜,“大少爷!”
云鹤天无声地牵起唇角,“你下去吧,这里我来!”
说时,他的目光早已越过杏儿。那屋角一角清寂,连烛火都像沾染融不了的湿冷,光焰颤巍巍地掠上一人的身姿,他张嘴说话的时候,这身影似乎只一震,也只是似乎。
云鹤天的满怀怅惘,满腹郁勃,至此都“砰”地一声,心头一角已然冰裂……那么久的日子,他回忆起来甚至觉得像是兜兜转转,流年几度……他知道她心里有怨有怒——但,他也绝对不想面对眼前之景!
盈盈瘦骨,静悄地转身,慢慢地抬眸,面对他,没有惊容……只以一记深凉透骨的笑相迎。
只这笑容,不啻是从天而降的一道冰渊,深深横亘在他和她之间。
云鹤天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刹那失声,腹内有个地方,开始木木地疼痛……那片刻,他是迟钝的。
幽暗的光,笼上她的侧颊,反倒不如她的眸光慑人。
“在陈郡的那天,你和爹……在书房说话,那时候……你知道我就在外边吧?”
千头万绪,却怎么也没料想她问出的第一句是这件事……云鹤天恍惚了片刻,提到陈郡之事,不过半年之前,何以现在回想,却像隔了半生似的久远。
至少,眼前的她,眉宇间早已失去了那股静好的纯真。
云鹤天心口纠结,原本下意识地要摇头,但在她墨色氤氲的双眸紧紧的凝视下,他居然开不了口。
他不言,面上有复杂一闪而逝,“烈铮说的?”
她的晶瞳里开始微微洇起潮湿,云鹤天看得仔细,半分都没有错失,且那双眼眸,在盯着自己时,凉凉的没有一点热力。
“他何必说?”云横波语声冰冷,却止不住尾音的颤抖,目光几乎是咄咄逼人地望来,“而他如果强留下我,你们又何来的机会算计我,算计他?”
“我,真是蠢!”
“其实……早已信了他,却还不死心,总想着回来,回来验证一下……”
云横波指尖冰凉地拂上脸颊,而目中的热辣却再也挡不住。
她的暗嘲,她的眼泪……无不像一杯灌肠的毒药。云鹤天周身如浸在火焰里,疼痛欲裂,倏忽一把伸手扣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地掰下,泛红的眼笔直地望进她的眸里,咬牙切齿地把胸腔里的那句挤出来。
“你自己看看你的模样——整个人被那个姓烈的迷得失魂落魄!这是哪里?这是映雪山庄,是生养你十八年的地方!”
“你的心呢?云横波,你还有没有心?”
“我没有心!就是有,也在你们投下青丝雪的那一刻……彻底死了!”
云横波幽幽地笑起来,眸心里却一点一点洇出悲哀来。云鹤天凝视她这样的眼神,只觉得咝咝的寒气从脚心直往上冒。
云横波拼力甩开他的臂膀,蓄满眼泪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声渐凄厉。
“趁着烈铮为我驱毒,在锦辉的身上又下了迷药……倒是算无遗漏!”
云鹤天面色苍白,眼前云横波目中藏不住的恨意,才是抽走他浑身力量的那只无情之手,游丝一般的语线,渐被风吹散无痕,“横波——”
云横波抬手狠狠揩拭眼角,睨来的眼光已略带上了一层薄诮。云鹤天胸口一窒,这眼光,这眼光浑似另一个人——烈铮!
“我原本还不敢断定,不过全拜你们所赐,大哥!”
云横波一笑怆寒,指尖捏着的薄薄的一张纸,缓缓放到他的面前。
“怕烈铮找到我,你们处心积虑把我囚禁在此,却没想到,我在这儿找到了……我娘的遗物!”
云鹤天一惊,劈手夺去那张信函,耳畔却听到她幽凉的笑,“太迟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云鹤天愤然抬头,“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什么?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又岂是这薄薄两张纸能说得清的!”
“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我只知道我爹娘被生生分离,娘幽禁在此,至死都没能见到亲生女儿一面!我爹孤独以终,尝尽人世痛苦!”
云横波不待他话语落定,嘶声喊了出来,气息犹喘,看着云鹤天阴郁的表情,悲从中来,倏忽踏前一步,大声喝道:“我还知道,十八年后,你们还在利用我这条命,去要挟烈铮,去筹谋得到你们梦寐以求的‘冰火奇书’!”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云鹤天哑然,无力地、且痛楚地听着她悲愤的斥责,一步步退离了他的视线……一步,两步……横亘在中间的距离,一如天堑。
那么多年来,盘桓在心头的那份隐秘的感情,每每独处时,思之念之,都有种饮鸩止渴似的快乐……他不需要人知道,他只要能每日里见到那张宁和静美的容颜,听到她俏生生的一句“大哥”……这些就够了。
他更以为,从小磨砺出的雄心壮志,定然早已消磨掉了这些凡俗儿女的情绪……可是这些,被火云岛传回的消息生生地捻得粉碎——这才骇然惊觉,原来狠辣如他,原来坚忍如他,也有这样的企望,而对方居然是他名义上的“妹妹”!
也正是这种挣扎的痛苦,使他今夜有如鬼迷心窍般,悄然来到冷菊小筑。
“横波!”他眼角抽跳了一下,两下。
“不是……你还有不知道的,我对你——”
“我……并不想伤你!”
直到口中蹦出的那句话,骇住了他自己!
云鹤天猝然呆住,双颊陡地烧起两簇焰苗,他那样稳持的人,居然一刻间连眼神都不敢与她相接。
把自己的根底一股脑掀开了,赤裸裸地给人看,还是在如今这般的境遇里,饶是云鹤天一向急智也懵在当场,不知如何接续。
“我知道。”淡淡的一句,才真的是无形剑气,彻底摧毁了他的心智,连俊伟的身躯都在瞬间萎了一萎。
“你——”
“大哥待我,有别于其他人的亲厚,现在明白……既无兄妹之义,我又怎会不知。”
云横波垂落的眸光,并未再看脸色煞白的云鹤天,口气清淡得似乎这一切都稀松平常得很。
云鹤天怔怔地望着,然而这些却是他匿藏了这么久的私密和……珍惜!
“可是……我没有办法,因为我已经选择了烈铮!”
云横波目似寒潭,定定地望着他,若有若无的哀色,但是坚冰不移。
云鹤天的眼神一点点冰冷,只是她不为所动,淡然一笑,不尽的苍寒。
“大哥不会痛苦的!你有你的壮志未酬,而我……而我在这冷菊小筑,延续我娘的命运,你们满意了?”
“横波……”
心头的忿郁,到底因为她最后那一句酸软下来,云鹤天微有所动,低喃着唤她的名,她只凄然笑笑,低下螓首。
“大哥莫要再来了,对你对我……都好。”
云横波信手拿过几案上的茶盅,兑了浅浅的一杯,先仰脖一饮而尽,再斟上。云鹤天震愣时,那弥漫着甜润茶香的杯子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
“横波以茶带酒,权当一尽你我这十八年来的情谊!”
云鹤天沉默着,沉默着自她纤掌中接过那杯子,只恨不得眼前这杯里的就是那焚心烈酒,那样或者能一醉解千愁!
茶水甘中带苦……然而再苦又怎及得上心口里幽凉的一片,直似遗落了什么……回去一定要踏踏实实地醉上一宿,这样才能忘记,忘记她滟滟流离的眸子里,觑不到头的悲伤……
……
“玎玲——”
一声脆响在静夜里犹为悚人,云横波微震,瞳仁深处浮起丝丝深凝,慢慢伸手推了推——没有反应!
僵立的身躯,倏忽被抽离了气力,她不得不依在案角一撑。
好想歇一歇!可是哪里还有时间磨蹭?
云横波身形一挺,纤掌交击,随着轻轻的巴掌声,两道矫健的身形忽地跃进轩室。
一灯如豆,照见两张年轻坚毅的面孔。
“夫人,他——”
“他用的茶杯上,涂了幽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