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明月何时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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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明月何时圆(海蓝)

引子

玉色的碗中,清液平若镜,那鲜艳的一滴红,仿似沉睡之芙蓉,妖得刺眼。

她慢慢伸出左手,银针静静伸过来,她却一闪,右手一转,将那针握进掌心。

“姑娘?”

“我,自己来。”

淡淡地哼一声,她不抬眼,不去看身边的人,更不去看几丈开外那老者,只望着自己平平展着的左手,默默无语。

似是一声叹,更似是一声笑,温热的手掌轻轻伸过来,将她左手温柔地握起。

呆呆地瞪着那手,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她的心蓦地一痛。

该如何做,她该如何做?

她低首,望着右手指间露出的点点银光,咬牙,颤了几颤,却无论无何,却还是无法刺进自己被温柔握着的左手指里。

那日,刚刚从沉睡中醒过来的迷茫视线里,这个据说全天下最最不应该寂寞的男人,却是那般寂寞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那夜,被从暖和的被窝扯出,精心地梳洗打扮,在那招待贵客的花厅,神情温然的男人,温柔地拈起她咬过的那果子,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坐待不来来又去,一方明月中庭。

那日,红日冉冉东起,柔和而清冷的阳光下,默声而飒飒的轻风中,男人,丝巾束发,一袭素纹织金长袍,足蹬黑缎长靴,负手而立,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那天,漫天的重阳黄菊里,澄清如水,却又乌若深潭的一双黑眸,毫不遮掩地正视着她,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那日,悠悠翠微湖水亭中,眉若远山,眸如星辰,从来是一声不响一声不吭的男人,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人悄悄,漏迢迢,隔千里,共明月。

那天,悄然无声的书房里,硬如远山的浓眉暖暖的舒展而开,澄清仿如遥远星辰的眼眸暖暖地温润似水,高挺的鼻子尖皱皱地翘起,平板的丹唇弯如上弦之月,男人,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谁伴明月独坐?我和诗文两个。

文尽欲眠时,月也把人抛躲。

无那,无那,好个惜惶的我。

那日,负手湖畔迎风静伫的男人,慢慢转过身来,乌且清澄的眼眸,静静打量过她全身上下,不动声色地,挑了挑墨色的眉,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人事音书漫寂寥,我已将心寄明月。

我已将心寄明月。

她突然泪如雨下。

那日,春日纷飞的姚黄残瓣里,春日柔柔的细风里,男人,一身素色轻袍,笑盈盈地手提狼毫,静静伫立雪白宣墙之前,龙飞凤舞的苍劲墨色里,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他说: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他说:白云劝尽杯中物,明月相随何处眠。

他说: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他还说:海上升明月,明月出天山,床前明月光,明月来相照,赧郎明月夜,明月随良椽——

他说: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洛水涵,几时携手入长安?

我寄愁心与明月,几时携手入长安。

心中,疼到了极处,她抬首,却是盈盈一笑。

颊上,温温的指,轻柔地为她抹去那绵延的细雨,记忆中从来清澄的眼眸里,淡淡的笑,绵绵将她裹系。

她慢慢合起水漾的眸,被温柔握住的手颤了又颤,终究慢慢抽出,从那温暖的温柔里,慢慢地抽出。

人事音书漫寂寥,我已将心寄明月。

我已将心寄明月啊。

轻轻睁开清明的眼,她轻轻一笑,轻轻招手。

那一身白衣的男子,温柔地回她一笑,慢慢走过来,同样清明的眸子,温柔地凝着她清明的眸,依然的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她却咬牙,转首,不忍再看,只将左手固执地伸着。

男子,终究一声叹息,静静伫立她身左,将左手伸向那玉色的碗。

她颤颤握上他手,右手指间银针颤颤,低首,瞪着那玉碗中鲜艳的一滴红,猛地合眼,将点点银光狠狠刺进那指中。

一滴鲜红,轻盈若那姚黄花瓣,无声滑进那平若镜的清液中。

于是,妖得刺眼的沉睡芙蓉,缓缓绽放。

于是,一切的一切,就此,终结。

海上升明月,明月,落天涯。

楔子

据说那个男人拥有全天下最最华美的府邸。

据说那个男人拥有全天下最最赚钱的商行。

据说那个男人拥有全天下最最忠心的手下。

据说那个男人拥有全天下最最冷酷的手段。

据说那个男人拥有全天下最最——好吃的糕点铺子。

最最好吃的糕点啊!

唔,也就是这全天下最最好吃的糕点,才吸引了她的注意,才彻底掳获了她向来放荡不羁的青春女儿心啊!

晏天行……

唔,名字简直不是一般的难听——倘若厌恶头顶苍天,就不要再扛着老天行走烟波江湖十丈红尘嘛,去看破红尘世间也好啊,去天外仙山化外之境也不错嘛。她向来是没什么大志大愿大雄心的,只要他在看破尘世之前将那个全天下最最好吃的糕点铺子送到她的名下,她必定会在家中竖起他的香位,初一十五为他烧香拜佛祈祷上苍,求他长命百岁身体康健——顺便不要想起他送出来了的糕点铺子。

“小姐——”

她笑着啊一声,放下手中狼毫,小心地拈起碟子中那最后一块的小糕点,叹息地凝望了半晌,才慢慢送进早已口水肆虐的红唇,屏息凝神地——囫囵咽进肚中。

唔,还是太小了啊!

“小姐——”

再将手指上沾的一两点糕点碎屑小心翼翼拿舌尖舔进腹中,她终于抬头,毫不羞愧地朝着一旁面庞微微有些扭曲的小丫鬟微微一笑,厚脸皮地道:“这其芳斋的糕点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好吃——能不能麻烦贵府管家再送一碟过来?”

静静望着那几成石像的小丫鬟,她毫无女儿家任何贤淑静雅形象地从椅中起身,伸双臂舒展腰身,仰天打个哈欠,再慢慢踱步到门边的铜盆旁,静静看了铜盆中那平若明镜的清水好半晌,伸指,轻轻划进那水,将那倒影的一张素净女儿容颜,毫不怜惜地打破,搅碎。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只可惜天上明月早已坠入凡尘,这水中月明,即便虚幻,却也是不许存在的。

不许存在的啊。

盈盈笑意拂上毫无特色的一张女儿容颜,她叹息一声:“好饿啊——”

刚刚僵硬活动了一下下的小丫鬟,于是,再度成石。

第一章 寂寞的男人

万里无云,手搭额上,举目四望,红红的果子坠满枝头,肥硕的鸟禽不时从她眼睛的左边晃到她眼睛的右边,香甜到让她手足无力的刚刚出炉的新鲜糕点香气,从她鼻子头上诱惑地飘来荡去。

唔,呜!

“你这个死丫头!”

伴随着狠敲上她脑袋的硬实木尺,几是恨铁不成钢的咬牙低吼,将她从毫无一点女儿家温柔娇怯形象的口水肆虐中狠狠扯回来,轰隆隆震得她头皮发麻四肢发冷心脏发抖。

“师父——”双手高举,她很可怜地护住惨遭重创的脑袋,顺便用力眨一眨眼皮,很顺利地逼出清泪两行讨饶地低泣颤音一句。

“你还敢有脸哭?!”

硬实的木尺再度朝着她的脑袋呼啸而来,她不由一颤,却是躲也不敢躲的。呜,挨一下揍让师父解了心头大火是最好的,不然等到回了师父地盘,她只怕真的没什么好果子可以吃——

“罗师傅,麻烦您先歇一歇手,如果要教训令徒,也请出了咱们晏府再训也不迟。”

声音虽然冷冷淡淡的,说的话也实在是称不上什么好听,但,朝着她脑袋呼啸而来的木尺却是险险地停在了她头顶一寸处,呜,好险好险!将悬着的一口气很小心地吐出来,好啦好啦,看在她脑袋不用再同师父的硬实木尺亲密的分上,尽管这个人说话很无情很不礼貌,但,哈哈,她还是很高兴有人站出来为她主持一下下公道的。

“便宜了你!”师父依然很是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将手中的硬实木尺收回,很尴尬地朝着刚才阻拦自己的小丫鬟讨好地笑,“这位姑娘,真是让您看笑话了。”转头,又朝她低吼道,“还不给这位姐姐道谢!”

“谢谢姐姐为明月说情。”她忙乖乖地俯身行礼,脑袋是再也不敢抬起。

回答她的,却是“扑哧”的一声笑。

“呃?”

她有些尴尬地咧咧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姐姐,樱儿今年才十六,可不敢托大应一声姐姐的。”

这次,声音甜软亲切了许多,她心一动,壮着胆子慢慢抬起脑袋,果然,眼前的小姑娘,一身的软绸红裙,头梳双环,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正笑眯眯地瞅着她。

她也不觉脸红,很厚脸皮地抓抓被师父硬实木尺打得有些散乱的头发,厚脸皮地呵呵一笑。

“以往罗师傅来咱们晏府为公子爷量体裁衣,带着的不是小罗师傅就是小罗姐姐,樱儿还从不曾见过姐姐呢。”甜甜软软的细声细气,听在人耳中,十分的舒服,继续朝着她道,“敢问姐姐姓名?”

“我——”她顿了顿,先小心望向一旁的师父,见师父朝着她微微点头,才轻声回答,“师兄师姐这些时日略感了些风寒,不敢进贵府来,所以师父无奈,才带着我勉强来凑数。”

“那姐姐怎么称呼?”

“明月。”她利索地回答,“我叫做明月。”

“明月姐姐啊——”尾声拖得长长,樱儿笑嘻嘻地打量过她全身上下,双手合十轻轻一拍,“能跟着大名鼎鼎的罗师父学徒,姐姐一定是手艺很好的。”

“哪里哪里。”她继续厚脸皮地笑,瞥也不敢瞥一旁师父僵硬的神情。

悦衣坊,是位于天子脚下繁华京师最最出名的制衣作坊,虽规模不大人手不多,无法与官府的制衣局相提并论,但因它向来只接商贾巨富氏族豪门的单子,所以也算是一时无两的制衣作坊,能师从坊主人罗长襟,也自然不是什么人人都可以的,但只有她例外啊。

“樱姑娘太过抬举小徒了。”罗师傅果然很僵硬地接过她的话茬,脸红道,“明月是小老儿故人之女,年前因双亲亡故,小老儿不得已才将她接到家中,单论手艺,小老儿是万万不敢有收徒之念的。”

小姑娘“扑哧”又笑,但望一眼不远处薄纱逶迤下的凉亭,忙收住笑,却朝着明月更近了一步。

明月很老实地听着师父与她撇开很脸红的师徒关系,脸也不红,形貌普通的眼睛再次不受控制地瞄向了樱儿——身旁石桌上的一碟精致糕点外加冒着淡淡热气的清茶一杯。

啊啊啊,好像这就是传说中其芳斋据说一两银子才一小块的金贵糕点啊!

唔,好饿啊!

双手很规矩地交叠着垂在腰腹之前,顺便压制一下咕咕造反的肚子。

很后悔啊,打今天早上听师父意外招呼她跟着来这据说是京师中最最有钱的晏府时起,她就兴奋异常,恨不得当时就插翅飞来这只曾耳闻却从不曾亲眼见识过的巨富豪门的所在——所以没心情吃早饭是自然的嘛。当时的想法是,依着师父拿眼量体裁衣的能耐,只需随便瞄瞄那位晏家公子爷,便可以完成任务悠闲地逛逛人家府邸而后悠闲回去咯。甚至,倘若这晏家真的是京师最最有钱的,说不定会请他们吃一顿好的再送他们回去哩。

但,人生不如意事,从来是十有八九,所以,当一切愿望全部落空的时候,其实也不必太过在意的。

打从今早陪同师父一起进了这巨富之家时起,一切,就不曾按照她的想法进行过。

先是今天要量体裁衣的晏府公子爷因为事务繁忙而无暇顾及他们,所以她和师父先是在阳光普照暖风习习的花园呆立了两个时辰,而后终于到了午饭的点,晏家公子爷终于趁着狼吞虎咽午饭时接见了他们,他们看着他吃着,他们站着他坐着。好吧,掏钱的是主子大人,应该的。哪里知道,原本想她家师父拿出响誉京师的毒眼来,将那个晏家公子爷狠狠盯个够也就可以打道回府了,哪知她家师父竟然真的掏出皮尺来,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开始为那位公子爷量体裁衣。

狠狠一压咕咕乱叫的肚皮,她暗暗咬牙。

于饥饿、万分饥饿的人来说,什么是酷刑?满桌美食摆在眼皮子底下,却是看得吃不得,这便真真是人世间最最狠毒的酷刑啊!

酷刑,绝对的酷刑啊!

哪里知道,这绝对的酷刑竟然还不到头!

就在她家师父终于小心翼翼拿皮尺量体裁衣进行时,不长眼的某人物要求觐见晏家公子爷。

于是小心翼翼的量体裁衣暂告一段落,她家师父退出纱帐凉亭之外,站在她身边大气不敢出地等候着,满桌还不怎么开动过的美食在她大睁的眼皮子底下鱼贯而出。她好饿啊,于是实在忍受不住地望了望不远处红红的果子,瞥了瞥头上飞来飞去的肥硕野鸭,闻了闻不顾她拒绝飘进她鼻腔的糕点味道。当硬实的木尺以雷霆万钧的力道落到她脑袋的时候——

“樱儿姑娘,请问,这可是其芳斋的糕点?”她深吸一口甜甜的糕点清气,不顾师父蓦地颤抖的硬实木尺,厚着脸皮腼腆笑。

“姐姐怎么知道?”

一身软绸喜庆红裙的小丫鬟很诧异地歪头瞅着她,见她屏住呼吸等着自己回答,便忍不住又是“扑哧”一笑,小小的手掌捂住樱樱红唇,大大的眼瞪得圆圆的,很可爱地说:“这糕点有些凉了,看来公子爷也不吃这糕点了——”见她狠命地大大咽了咽口水,万分期待地盯着自己,便不由笑着将托盘端过来,“罗师傅,倘若您不嫌弃,就请将就用一些吧!”

她立刻又万分期待地望向自己师父。

“多谢姑娘!”

她不由一抖,熟悉极了师父笑着说这句话时是怎样的心情。

可是,吃饭皇帝大啊。

厚着脸皮从小姑娘手中接过托盘,她腼腆笑着举到师父狰狞的面目之前——

果然,师父给她的,是真真的咬牙切齿。

可是,还是那一句老话啊——吃饭皇帝大。

硬着厚厚的脸皮,她再让了让师父,在师父险些一硬实尺子再次敲过来前,她很利索地双脚一拐,拐到旁人看不到的假山背后,一手将托盘搂在怀中,一手小心翼翼捏起一块诱惑了她好久好久的其芳斋的小糕点,嘴巴大张,啊呜!

知道什么叫做猪八戒吃人参果吗?现下她的模样便是偷吃人参果的绝佳诠释啊!

简直是太好吃了!

“姐姐,你吃慢一点,嘻嘻——”

她心满意足地笑笑,继续将那小小的一碟子、据说是一两银子一小块的金贵糕点狼吞虎咽地丢进嘴巴中,笑眼极是快乐地微微眯着,简直是幸福得说不出话来了!

“啊,姐姐,小心噎着!”有着大大的圆眼睛的可爱小姑娘很是机灵地接过托盘,将上面那杯尚温的清茶揭开盖子端到她嘴巴下,她微低头,顾不得说声谢大口地畅饮。

唔,唔,唔!

饿了甚久的肚子终于有了美食,甚至连干渴许久的喉咙也有了甘霖的滋润,美啊美啊美啊。

心满意足地摸着不再咕咕叫的肚子,她眯眼笑笑,当然没忘记朝着一旁笑眯眯的小姑娘点头说一声谢谢。

“你这个死丫头!还不快出来!晏爷正等着咱们呢!”

颤抖的、恼怒的、咬牙的低吼从她身前传来,她立刻缩一缩肩,乖乖地从假山之后跳出来。

“你这个死丫头!小老儿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硬实的木尺再次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她脑袋砸将下来,她肚中有食,乐呵呵地挺着脖子挨了师父恼怒的一记,火辣辣的痛却从肚子中蓦地汹涌爆发!

啊!

她顺着师父硬实木尺的雷霆之势,一个腿软跪倒在地,双手尚来不及搂上几乎要痛断肝肠的肚腹,眼睛里已经流下被打得热辣辣的液体来。

“师父——”

就算师父您是恨铁不成钢,可这也实在太狠了一点点啊。

抬头,望见的,却是师父惊恐的神色,一直握在手中的硬实木尺随着她的抬头而跌落地上,师父手指颤抖到不能再抖,十指伸张,似是想扯她起身,但手指伸了再伸,竟然连她的衣角碰也碰触不到。

“师父——”

好啦,她知错了!

还有就是,既然早就知道他老人家那一尺子这般如此的厉害,当初就少用一点点力气嘛。

她笑着张唇,想趁机对师父说些什么,但,呜,好丢脸的,她一时没忍住,口水又流下来了啦。

师父似终于长了力气,一个弯腰,将她紧紧抱进了怀中。

啊,师父,她知道她一直是劣徒一名,一直害得师父你老人家抬不起头敢大声承认她这个徒弟,但也不必现在愧疚到想将她勒死啊。

眼中热辣辣的液体一直流一直流,唇中让她也渐渐感到脸红的口水也在一直淌一直淌,师父似乎朝着她的耳朵在大声地喊些什么,但好奇怪啊,她竟然听不到,只觉得唇中淌得不过瘾的口水——竟然从她耳中、鼻腔中汹涌地奔了出来。

唔——耳朵鼻子也会流口水?

她苦恼地想抬手抓抓头发深思一番,但手却是无力到了极点,她竟然抬不起来。

被热辣辣的液体严重干扰了的视线最后模糊闪现的,是刚刚好心肠的、有着大大的眼儿的可爱小姑娘抱着被她吃光糕点喝光清茶的托盘——从假山后小道轻快溜掉的红裙。

这其芳斋据说一两银子才一小块的金贵糕点,似乎是会要人命的啊。

向来迟钝的她突然有一点点明白过来,立刻自嘲地想吐舌头扮个鬼脸略解尴尬之感,但——

依然口水一直流一直流的嘴巴却是,却是……

她不要做一个吐舌头的鬼啊!

意识的最后,她很苦恼地张着口水直流的血盆大口,吐着舌头,安静地,睡去。

一口咬下去蜜汁直淌的深州大蜜桃,甜甜软软陷住牙齿的热热糕点,香香酥酥肥嫩流油的挂炉烤鸭,红彤彤的滑口樱桃肉……

她笑眯眯地吸吸舌间汹涌而出的口水,总习惯抱住咕咕叫肚子的手指颤了又颤,简直不知道该先抓哪一样吃了。

呜,她都想吃啊!

“公子爷,这解毒的汤药不是苦的吗?有这么让人垂涎三尺口水直淌吗?”

“画卷,你当时是没瞧到,这位姑娘简直就是饿死鬼讨生,别说是这汤药,就算是给她一块石头,估计她也会啃得津津有味的!”

“山水,你说的是真的?公子爷,您当时不是在吗,您瞧到了没有?”

“画卷,咱们公子爷平日里日理万机,哪里有空去看这人无赖似的吃相!当时那位老罗师傅的样子,简直是恨不得一头钻进假山里头!哈哈,如果我有这么一个只会吃吃到命也不要的徒弟,估计我也不想活着从咱们晏府走出去了。”

“是,公子爷,是山水说错话了!”

“啊,啊,公子爷,您瞧,她醒了!”

咬牙睁开眼,一直在眼前飞啊飞的深州蜜桃挂炉烤鸭滑口樱桃肉咻地消失了!

“姑娘,姑娘?你还是病人,这么咬牙切齿的很费力气的——”

“是啊是啊,这位姑娘,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你眼珠子不要再转啦,没错,你现在躺的地儿你的确是不熟悉,虽然你已经躺了五天了,可这是你头一回睁开眼啊!”

“啊,啊,姑娘,你想说什么?桃子?!还有烤鸭?!哈哈,姑娘,你现在还是喝汤药养好身子比较实际一些!至于桃子啊烤鸭啊,还是等你病好了以后再想吧!哈哈!”

“呀,呀,姑娘,你真的别咬牙啦,再咬下去我怕你崩了牙——啊,你这么瞪着我做什么?你意思是你不认识我?哈哈,我是山水,他是画卷,这几天都是咱们守着你,所以咱们认识你你不认识咱们是应该的——喂,喂,姑娘,你瞪咱们可以,可你瞪咱们公子爷做什么?向来是咱们公子爷瞪别人,哪里有人敢瞪咱们公子爷啊?啊?你翻什么眼啊?画卷,你说,这位姑娘是不是对咱们有意见?”

“是,公子爷,是山水话太多了!”

“是,公子爷,山水不再说话了。可咱们总要给这位明月姑娘一个合理的解释啊——好,我闭嘴,画卷,你来解释好了。”

“好啊,我来解释一下现在的情景。明月姑娘,你现在是在咱们晏府里,因为五天前你贪吃原本送咱们公子爷的小点心所以那个出了一点点的事。啊,你也觉得是飞来横祸?不过还是你自己要担的责任大一点耶。好啦,你别一副羞愧的样子啦。喂,就算我没猜对你的意思,你也不必瞪我嘛。好啦好啦,我继续说,啊,我说到哪里了?”

“画卷,你太嗦啦!公子爷,还是让我来吧!姑娘,简单一点说,如果当时你只吃了糕点或只喝了茶水,是完全没有事的,错就错在你不但吃光了糕点还喝光了咱公子爷原本要用的茶,所以你中毒啦。当时是七窍流血,若不是咱们晏府有好大夫,你现在就有点难说了耶。你咬牙做什么?我说的是真的啊,公子爷当时一看你那么凄惨的样子,就发了善心,不但要大夫救了你性命,还将你留在咱们府里好好静养,于是过了这么五天,你终于醒过来啦。大夫说只要你醒过来,就算是保住这条小命了。你是该出口长气啊,姑娘,你说我和画卷平时也偷吃过不少公子爷的糕点啊茶水啊,可怎么从来没遇到你这么好玩的时候呢。啊,姑娘你不要瞪眼了,我不是说你好玩,是好笑,啊,不对,是好可怜。是,公子爷,山水闭嘴。”

她脑袋中轰轰乱叫,头晕目眩得厉害。

“啊,对啦,姑娘,咱们忘了一件顶顶要紧的事——现在咱们不要再开口说话对你来说就是顶顶要紧的事了?啊,姑娘,你简直是太伤咱们的心啦!不管怎么说,也是咱们救了你性命——啊,对,是大夫救了你性命,可咱们总也是守了你五天五宿吧,咱们总也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是,公子爷,是山水又嗦了。明月姑娘,这位便是咱们晏府的公子爷,你若有力气就起来给咱们公子爷磕个头谢谢公子爷的救命之恩。还是以后再磕头吧,你现在连话都说不了,就不要再动来动去浪费公子爷出钱买回来的汤药了。是,公子爷,山水闭嘴,山水不气这位姑娘了。”

她大口吸气再大口吐气,终于脑袋中不再轰轰乱叫,眼睛前不再电闪雷鸣。

平心静气。

对,平心静气。

默默对自己说了好多遍的平心静气,她终于安静神志,慢慢转动似乎千斤重的脑袋,艰难地往刚才乱糟糟的声音传来处瞧去。

一红一绿,模样像极了观音菩萨前侍立的善财童子,都梳着包头肩披着乌黑的散发,眉间刘海下是一双大大精神的乌黑眸子,红红的脸蛋,漾满脸颊的调皮笑容,正笑眯眯地一左一右站在她躺着的床前,大大的眼睛溜过来溜过去地盯着她。

竟然是一对双生儿!

“姑娘,咱们是山水和画卷,今年都是十八啦,虽然还没有意中人,可是如果是姑娘,咱们还是不愿意娶一位妻大姐的——”

一身绿衫子的童儿很害羞地瞅着她,大大的眼里是明明白白的作恶调皮。

她呼吸一滞。

她今年二十有二,虽然也没有意中人,可也不会选他们的好不好!

“姑娘,你躺了这五天,表情已经够僵硬啦,就不要再咬牙啦,虽然咱们不会说什么,可咱们公子爷毕竟也在啊。不怎么赏心悦目的画面,咱们向来是不乐意让咱们公子爷瞧的,因为会影响咱们公子爷的食欲啊,原本咱们公子爷吃得就已经够少的啦,是,公子爷,山水闭嘴,这次是真的闭嘴。”

她深深深呼吸,待脑袋中再一阵的轰轰乱叫烟消云散,定睛往两个聒噪的童子身后瞧去。

先是一团黑黑的影子。

深深再深深地呼吸一阵,她眯起眼,再接再厉平心静气地望过去。

黑的衣衫,黑的散发,黑的眸子。

再深深呼吸一阵,再认真凝望过去。

黑的玉骨折扇,悬在白如玉的优雅指间,黑的散发,披在瘦若石的修长颈间,黑的眸子,镶在冷似雪的绝俊容颜!

她猛地转头,大口大口地急促呼吸。

晏天行。

这个人,便是,晏天行。

刺骨的冷,蓦地从她心口汹涌爆发,窒息的痛,让她再也不能呼吸。

“啊,姑娘!画卷,快去喊好大夫,这位姑娘又吐血啦。啊,不会是又一个被咱们公子爷俊美容貌迷倒的吧?不过就算是迷倒,也该是鼻子喷血啊,怎么竟然从嘴巴喷出来了?画卷,你还看什么看!快去喊好大夫啦,就说因为贪吃七窍流血的那位姑娘又被咱们公子爷迷到吐血啦。”

她懊恼地张唇,想要那个山水童子闭嘴!

她,才不是因为他的容貌好不好!

寂寞。

迷梦的视线,望着身前虚无的一片白,她只觉得胸口疼痛无法言语。

寂寞。

那个据说全天下最最有钱最最不应该寂寞的男人,却是那般寂寞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晏天行。

她张唇,热热的液体,汹涌倾泻。

冷风,寒雪,暗夜,破庙。

斑驳的灰墙,密布的蛛网,遍地的动物粪便,透风的屋顶。

她抱紧瑟瑟发抖的身躯,小心翼翼地跨进古庙来。

避风的角落里,服饰华美的一对中年男女,披着厚实大氅的少年,一身青色棉袍的随从模样的壮汉,似是出门远行错过客栈的一家主仆,四人团团围坐,中有干柴被烧的噼啪声响,几乎让她腿软的热气朝着她诱惑地扑过来。

她用力咽下渴望的口水,见围在火堆前的几人回头,忙勉强扯动早已冻僵干裂的唇,讨好地一笑。

“啊,哪里来的小叫花?”随从模样的壮汉嫌恶地哼一声,“老爷夫人,奴才将他赶出去吧!”

“这寒冷的天,你赶他出去不是冻死他吗?”坐于火堆最近处的少年摘下头上厚厚的狐皮帽子,冷冷哼一声,声音极是清亮,“上天有好生之德,你难道不知吗?”

“是,公子爷骂得是,是奴才一时失口!”壮汉忙用力点头,而后利索地起身,大步走近她,锐利的眼快速打量过她上上下下,才哼一声,“是咱们公子爷心善,小叫花,你且过来烤烤火吧。”

她忙不迭地躬身道谢,小心翼翼地挪近,却是离那几人六尺之外便站住,再不往前走。

“小兄弟,那么远你暖和得了?”容貌甚是秀丽的夫人朝着她和蔼一笑,纤纤玉手从厚实大氅中伸出向着她轻轻招呼,“近一些,好暖和暖和。”

她犹疑地望了望壮汉,见他不耐烦地瞪她,忙又上前三步,站到那少年与那夫人身后两尺处,从两人中间传来的热气,让她不由快乐地漾出大大的笑容。

身上渐渐暖和过来,她长长吁出一口气,伸手揉揉发痒的鼻子,香香的糕点气味瞬间钻了进来,她的肚子立刻很响亮地咕噜了一声。

扑哧!

那少年清澄的眸光戏谑地扫过她突然红彤彤的小尖脸,忍笑随手将手中的一块糕点丢到她身上。

她大喜过望,七手八脚地接过来看也不看地塞进嘴巴,嚼也不嚼地囫囵吞进肚中。

“猪八戒吃人参果哪。”那少年瞅着她的吃相,忍俊不禁地笑起来,笑声朗朗,甚是欢快。

“晏儿!”那夫人笑嗔地瞪少年一眼,也将手中的糕点向她一递。

“谢、谢谢夫人好心!谢谢公子爷好心!”她小心地捧着绵软的糕点,不住躬身,连连感激。

那几人见她如此识趣,便微微一笑,不再理她,回过头去,继续烤火。

冷风,寒雪,暗夜,破庙。

她仿若珍宝一般捧着那糕点,暖暖的热气拥过周身上下,她仿似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