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仿似梦中
仿似梦中啊,那如何吃也吃不腻的甜软糕点。
深吸一口气,她先是小心地竖耳倾听了许久,身旁一片的寂静,除了她的呼吸声,似乎再无其他的任何动静。
悄悄地掀开右眼的眼皮,有些呆滞的眸子微微转了转,唔,雕花的帐顶素白的纱帐,似乎真的没有那两个聒噪的善财童子!
长长吁出一口气,她终于有些放心地张开双目。
素白的纱帐如轻烟般拢住了她的床榻,视线里一片柔和的亮,似乎是天刚刚亮也似乎是夜幕即将降临时的舒服色彩,一片的静谧。
再长长吁出一口气,她转动轻松了许多的脑袋,覆在轻暖棉被下的手有些费力地动了动,慢慢从被子中伸出,还有些颤抖不听使唤的指尖慢慢伸向那素白的帐子。
“啊,姑娘,你又醒啦!”
素白的帐子在她指尖触到的同时,刷地被人从外面利索地掀开挂进一旁的挂钩,欣喜的声音在同一刻聒噪地出现在她的耳朵里。
她的手僵僵地硬在半空。
“——是,公子爷,这次山水绝对不会再轻易开口!”
而后,她几乎熟悉了的聒噪声音立刻消失无踪。
她诧异不已,几乎忘记收回自己依然硬在半天空的手,呆呆的眸子有些可笑地瞪得大大的望过去。
一身绿衣的善财小童子双手紧紧捂住嘴巴,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正望着她呢。
“——”她颤颤张唇,却说不出一字一语来。
“——是,公子爷,山水立刻说!”
聒噪的声音重出江湖,她来不及反应,小善财童子已经竹筒子倒豆子,噼里啪啦地开始说给她听:“姑娘,咱们公子爷问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如果有就尽管说出来,咱们府里有好大夫呢,千万不要客气。”
声音顿了顿,善财童子望了自己主子一眼,又道:“还有,咱们公子爷说,姑娘你已经睡了七天啦,这体内的毒素早已散得差不多了,姑娘若是觉得好了些,就起身来活动活动,咱们晏府虽然不大,但姑娘散心的地方还是有的——公子爷,山水又说错啦?啊,姑娘,咱们公子爷的意思是说你不必介意,尽管当这里是你自个儿的家。还有就是悦衣坊那里,咱们已经派人去传了话,老罗师傅知道姑娘你已身体无碍,很是放心,要姑娘尽管安心在咱们晏府休养,等身体完全康健了再回去也不迟。”
她静静听了,依然有些呆滞的眸慢慢转向善财童子身后那依然的墨色,慢慢启唇:“啊,姑娘,你不必急在一时对咱们公子爷感激的,等你彻底好了再磕头也不迟的。是,公子爷,山水又嗦了!”
她唇张了张,而后很泄气地合了嘴巴。
“是,公子爷,山水又忘记了——姑娘,你已经七天未进米水啦,肚子一定很难受吧,你有什么想吃的吗,尽管说出来,咱们立刻去厨房帮你拿!”
将呆滞的眸子从那墨色中慢慢收回,她望着雕花的帐顶,想了想,沙哑地开口:“——其芳斋。”
“姑娘你还没吃够啊?”只听声音,她也知这位聒噪的善财童子是什么样子的表情,“你忘记那几块几乎要了你性命的糕点啦?姑娘,你刚醒,还是先吃一点粥啊汤啊的比较好——是,公子爷,山水听明月姑娘的,立刻去端咱们其芳斋的糕点过来。”
踏踏踏的脚步声立刻从床前消失了。
她暗暗吁一口气,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明月姑娘,咱们公子爷问你,姑娘前几日因为糕点和茶水中毒,姑娘可知道为什么会中毒?”
又一个聒噪的声音跳进她耳朵。
她硬生生憋住一口气,过了好久好久,才又转动僵硬的视线,去理会那一个又突然出现的小善财童子!
“明月姑娘,你难道刚才一点也没注意到画卷我?”聒噪的声音很委屈地朝着她的耳朵爬过来,“我就站在公子爷身后啊,明月姑娘你好不害臊哦,刚刚盯了咱们公子爷好半晌,竟然一点也没注意到画卷!”
她大窘,恼怒的红瞬间冲上脸颊。
她哪里盯着他们公子爷啦?
“啊,明月姑娘,你明明就盯着啦,竟然还不承认?!是,公子爷,画卷不说啦,画卷再说没用的就自己滚出去。”聒噪的声音微微顿了顿,又继续道,“明月姑娘,公子爷要画卷问你,姑娘小时候可有定期服用微量毒药的习惯?”
“啊,明月姑娘,你拿出这么高深莫测的样子做什么?咱们又没什么恶意的——姑娘那天吃的糕点中含有茉莉子,茶水中有梅花红,两者中和于常人没有任何妨碍,但若吃者体内本身就有砒霜或鹤顶红之类毒药垫底儿的话,那么就会七窍流血,若不是及时解救,明月姑娘那时候一条小命就怕是真的香消玉殒啦。公子爷,画卷这个‘香消玉殒’用得可对?”
她突然头疼起来。
“啊,明月姑娘,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糕点糕点,其芳斋的糕点来啦!姑娘,这次咱们给你拿的是没有茉莉子的糕点,茶水也没有梅花红——不过公子爷,这次糕点里有梅花红,茶水里有茉莉子,这样姑娘她可以吃吗?”
她突然想将脑袋埋起来——
在将脑袋鸵鸟地埋了好久好久之后的某一天,她终于慢慢地从那两个比什么都要聒噪的善财童子嘴巴里慢慢整理出了一些自己比较想知道的脉络:因为这位晏姓公子爷从小就有被害恐惧症,错,是这位晏姓公子爷的双亲有“唯一的宝贝儿子会被某人因为某事而害死”的惊恐念头,所以在这位晏姓公子爷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很狠心肠地将一些砒霜啊鹤顶红啊之类的毒药,当作零食地经常喂给他们唯一的宝贝儿子吃。
这事的直接后果是,这两位有着比较诡异爱好的晏姓双亲,果真因此而帮自己唯一的宝贝儿子躲过了数十回的暗杀与毒害。幸甚至哉的同时,也让他们唯一的宝贝儿子更是养成了时刻要提防自己小命被人暗害的良好习惯。
而这事的直接后果则是,在可怜的她与师父进这晏府来为这位警惕心高于一切的公子爷量体裁衣时,因为这位警惕心高于一切的公子爷的突发警惕,由一位这位公子爷平时不脸熟的小丫鬟很殷勤地送来的糕点茶水,便很阴差阳错地倒进了可怜的她的胃袋,于是性命危殆的人,换成是可怜的她。
“所以说,哈哈,姑娘,谁叫你太贪吃了?!”
聒噪到了极点的一红一绿的两个善财小童子还在抱着笑到疼死的肚子在笑。
笑吧!最好笑到让她有在他们的墓碑上大书“因笑致死”的机会!
“咦,明月姑娘,你笑得这么皮笑肉不笑做什么?”
“错啦画卷!姑娘她明明是在腹诽咱们不得好死啦!”
她承认,在这两个眼睛很毒很毒嘴巴更聒噪更毒的小善财童子眼皮子底下,还是做一些比较老实的表情比较不吃亏。
“啊,姑娘,你现在再摆出‘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样子,是不是有点晚了?咱们其实都看出来你已经暗咒咱们很久很久了耶——”
她还是眼睛观鼻子,鼻子看嘴巴,嘴巴瞧着她已经不能再受刺激的小心肝比较好!
“哈哈,明月姑娘,你明明不是能忍得住的人,干吗学老僧入定、两耳不闻窗外事啊?”
“晏爷,我答应你的条件——”
咬牙,忍住一腔暴跳如雷的青春热血,她转首,望向床榻之前一直不声不响悠然而坐面目状似和蔼亲切的俊美男人,双手颤颤高举投降。
“啊,姑娘,你早这样不就万事大吉万事如意了?”穿绿皮子的善财童子笑嘻嘻地双脚一跳双手一拍,很奴颜媚骨地朝着他们的公子爷邀功请赏,“公子爷,山水就说嘛,这位姑娘虽然爱吃贪吃了一点,但还是很识大体懂时务的!”
“错了错了山水!明月姑娘不是识大体懂时务,而是她受不了咱们的苦口婆心循循善诱才是!”
高举的双手颓然倒下,牙咬绣工精美的枕头,她无语凝咽。
话归本题,她如今已经是身在曹营,而那个可以心在的“汉”在哪里尚且不提,单是她吃了人家的糕点喝了人家的茶水,虽然吃得是七窍流血性命危殆,但总归是人家好心救了她一条小命。受人滴水之恩,该当涌泉相报否?
她咬牙,深深深吸气,笑容诚恳,“那是一定,明月得晏爷救命之恩,自当心存感激,来世做牛做马以报晏爷恩德。”
“错了错了姑娘!”
她暗暗咬牙,却是笑得殷勤,“小管家,明月哪里说得不对?”
“下辈子在哪里还不知道呢,明月姑娘。”穿红皮子的善财小童子画卷笑眯眯地歪头瞧她,“咱们公子爷也向来不信什么前世今生的。哪,明月姑娘,如果姑娘你真心报恩,何必去拖得那般遥不可及,公子爷,画卷这句‘遥不可及’用得可正确?是,公子爷,是画卷跑嘴了,明月姑娘,咱们都是活在当下的人,还是做些当下该做的事就好。”
她很谦卑地笑,扯动僵硬的颈项,点点头。
“所以说嘛,姑娘。”换那个一样让她恨到咬牙的绿皮子童子山水登台亮相,同样笑眯眯地拿着骗死人不偿命的纯良善财的模样歪首瞧她,“现在咱们公子爷就很需要姑娘你的帮忙嘛。”
“——是。”她咬牙,僵硬而谦卑地笑。
“咱们什么也不瞒你,姑娘。”绿皮子童子继续笑眯眯地歪头瞧她,“上次姑娘福大命大,替咱们公子爷吃下了糕点饮下了茶水,是,公子爷,是山水又嗦了。姑娘,其实咱们请你做的,无非是以后请姑娘留在咱们晏府做个贵客,三五不时地替咱们公子爷再吃些糕点啊膳食啊饮些茶水啊美酒啊之类的也就是了,姑娘一定会答应的吧?”
如果她还有脑子,当然不会答应,谁愿意常常七窍流血性命垂危啊。
“明月不过布衣常人,而今能得晏爷青眼有加,感激尚且不来,晏爷有命,自然是万分荣幸,万万不敢推辞的——”
她笑,咬牙笑,切齿笑,笑得好不欢畅。
“那就这么定咯,明月姑娘!”明明长着一双很大很大的眼睛,却偏偏是睁眼瞎子的红皮子假童子画卷视而不见她的僵硬神情,很满意地双手一拍,笑得很是奴颜媚骨地朝他的公子爷邀功道,“公子爷,画卷就说嘛,明月姑娘很知趣很懂得知恩图报的,是,公子爷,画卷现在就准备明月姑娘的客房去。”
她依然很欢畅地笑,瞪着那个很欢畅地蹦跳跑掉的睁眼瞎子。
极力不想扭曲的眼角,不期然地瞥到了那个自从她一认识错,是自从她一瞧到就没有过好事的、绝对给她带来了无数劫难的男人、那照旧不动不声犹如不动明王的影子,眼角刹那扭曲。
据说这个男人拥有全天下最最华美的府邸。
据说这个男人拥有全天下最最赚钱的商行。
据说这个男人拥有全天下最最忠心的手下。
据说这个男人拥有全天下最最——好吃的糕点铺子。
最最好吃的糕点啊!
美食即毒药。
她无力地哀哀暗叹,勉强靠在枕上的身形愈加的羸弱单薄,颓然无力。
“哈哈,姑娘,你就不要再装啦!”
站在床前一直盯着她瞧的另一个让她恨得咬牙的小童子笑得几乎打跌。
她颤颤抬头。
“姑娘,你刚才吃咱们其芳斋的糕点时,可是生龙活虎得很。”
颤抖的唇角抖啊抖颤啊颤,她僵硬地笑。
她怎么忘了呢?
这个至今她还不曾听他开口说过一个字的男人,拥有着的,还有全天下最最冷酷的手段啊。
花谢燕归九月天,湖畔明月对愁眠。
不识晏府真面目,只缘身在最中间——
“明月姑娘,你又在嘀咕什么啊?”
“姑娘她在吟诗呢,画卷,你没听出来吗?”
“诗?不是吧?明明是顺口溜吧?啊,公子爷,你也说明月姑娘她是在吟诗?那明月姑娘就真的是在吟诗咯,可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她咬牙,却很坚持地不回身不行礼不答茬,继续很自得其乐地悠闲垂钓。
“姑娘她吟的诗原来是这样子的:草长莺飞二月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咦,公子爷,这至少是三首诗中的句子吧?公子爷,山水真的猜对啦?哈哈,画卷,公子爷叫你好好读书的,瞧,好好读书的好处知道了吧——”
握着翠竹钓竿的手指紧了紧,她面目有些狰狞。
“姑娘,姑娘?姑娘你真的在钓鱼啊?是咱们晏府的糕点不好吃?可府中厨房还有那么多好吃的饭点啊,姑娘你想吃什么尽管开口就是了啊,何必这么委屈自己来动手寻吃的?姑娘?姑娘,山水看看你钓了多少鱼了啊——”
笑眯眯的大脑袋从她身后探过来,乌溜溜的大眼睛朝着她脚边半浸在湖水中的竹篮子瞧去。
“啊,一,二,三——公子爷,姑娘她已经钓了六条鱼了耶,真的够烧一大盘子啦——公子爷,山水现在很苦恼啊,您那天说过在咱们晏府,尽管随姑娘心意,姑娘想怎么就怎么好了,可是现在——公子爷,您说不要告诉姑娘吗?不告诉姑娘咱们这翠微湖中养得这么肥肥的锦鲤其实是十两银子一条买回来的,还有买回来时才不过指寸,如今小心养了这数年才能长得有半尺长,如果再拿出去卖的话,至少一条能卖百十两银子——是,公子爷,山水就听公子爷的,咱们就随明月姑娘高兴,不告诉她,尽管让姑娘她高兴钓好啦,想钓多少钓多少,想吃多少吃多少。”
“咦,咦,咦,明月姑娘,你怎么把篮子掀翻啦?这可真成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咯!咱们在窗子里瞧你钓了好久才钓着了这么几条鱼哎!”
“公子爷,姑娘她是不高兴了吧?不过也是啊,如果是山水,每天总是吃糕点,就算是咱们其芳斋一两银子一块的糕点,这连吃了十多天也会厌的啊——”
“可话不能这么说啊,山水。画卷倒觉得,能每天吃下大几十两银子的糕点,真的很爽快的耶——可是公子爷,咱们府中小厨房每天都准备了好几十道的各色菜肴,酸甜麻辣,样样俱全,总是让咱们看得吃不得真的很苦恼耶——是,公子爷,您是说过我和山水尽管去吃,可咱们看着公子爷每天每天只吃糕点,哪里有心思自己去吃大餐啊。公子爷,咱们要和公子爷同仇敌忾有苦同吃!”
“咦,咦,咦,明月姑娘,你改主意啦?什么?晚上真的要吃这百多两银子一条的小锦鲤鱼,还要蒸煮烧炖一样不少?好啦,既然明月姑娘你这么想吃想到咬牙,咱们就去找人来捉这小鲤鱼去按明月姑娘你说的做好了。”
“公子爷,公子爷,您也终于可以不用再继续顿顿吃糕点啦!虽然只有鱼可以吃,但总算是有了一个进步啊。”
她咬牙,她切齿,她面目狰狞。
花谢燕归九月天,湖畔明月安宁难。
识得晏府真面目,阴险小人真阴险!
“咦,咦,咦,明月姑娘,当初是你亲口答应的耶,说十分愿意以身相许报答咱们公子爷的救命之恩,愿意每餐饭前茶后为咱们公子爷先行试吃。咱们公子爷也痛快答应你,明月姑娘你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公子爷便随同你的口味好了。是明月姑娘你这些天非要顿顿吃咱们其芳斋的糕点的耶,这时候却怎么说咱们晏府的人阴险?是,公子爷,是画卷眼花了,看错了明月姑娘的神情猜错了她的意思。”
她吸气,手握钓竿,两耳不闻身后事,一心只钓湖中鱼。
其实,那天她一清醒,事情就如此这般地开始了。
“明月姑娘,咱们明人眼前不说暗话,你进咱们晏府来,其实目的是什么,打的是什么主意,咱们其实都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
她靠在软软的枕头上,突然头疼起来。
“姑娘,你的确是因为年前父母双亡没了依靠才投奔了悦衣坊的罗师傅。”名为山水的童子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容她视线有丝毫闪躲,声音响亮地道,“可是你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没了依靠才进悦衣坊的,而是为了躲避某些东西才不得已去的吧?”
“——”
“姑娘,虽然因为害怕受人毒害而自幼主动服食些微毒药的事情不少,但这事情却是只发生在家大业大财势滔天的人家家里。”山水响亮地道,“姑娘倘若不曾是大家族的女儿过,怎会无缘无故地自找苦吃?”
她不得不苦笑了。
“自打姑娘在咱们晏府意外中毒,咱们自然就快快地派人查清了姑娘家的底细。”一旁的画卷从怀中掏出折叠得很方正的信笺,打开大声读出来,“房明月,年二十,洛阳人氏,父为房淮山,乃洛阳富商,以经营丝绸起家,后经营客栈,人称‘房千间’。”
她头疼地举手抚额,苦笑。
“房老爷年前因病过逝,因膝下只有明月姑娘一女,所以将大部家产尽悉留给了姑娘,但姑娘其他本家叔父见财起邪心,竟去洛阳府上了诉状,与洛阳府合谋强夺了姑娘家产,更假造婚书要将姑娘嫁与洛阳府四子,姑娘无法,只得连夜逃出洛阳,来京师投奔了房老爷在世时的老友,就是悦衣坊的罗老师傅。”
她笑得越来越苦。
“可姑娘原本是想息事宁人,不再想去夺回自己家产,但姑娘那些本家叔父却是害怕的,所以竟寻姑娘寻到了悦衣坊来!罗老师傅为助姑娘,千方百计带姑娘来了咱们晏府,更是施了苦肉计,要咱们晏府不得不收留了姑娘!”山水却是笑得愈来愈甜,瞅着她苦瓜似的脸儿,大声道,“姑娘,山水说的这些可对?”
“小管家既然说得这般清楚,想必是错不了的。”她叹口气,望一望那不动明王的男人,“这事与我师父没有任何干系,进晏府来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法子,还请晏爷到时候手下留情,不要为难悦衣坊。”
“明月姑娘,如果咱们公子爷要为难悦衣坊,早在姑娘赖在咱们晏府、明明是自己故意吃了那含有茉莉子的糕点、饮了掺了梅花红的茶水的那一刻就为难啦,哪里还会留姑娘到现在?”画卷将手中的信笺照旧折好放回怀中,笑眯眯地瞅着她道,“明月姑娘,有道是‘知恩图报’,如今先不说姑娘本家给咱们晏府带了多少麻烦来,单是——”他声音拖得长长,长到她忍不住开始暗暗咬牙,才继续笑道,“明月姑娘,你总该是心服口服了吧?”
“——是。”
于是,契约成立。
晏府这从不开口说话的公子爷允诺她可以在晏府任意居住避难,直到她那同宗的叔父们饶过她忘记她,而她作为回报,则顿顿为这晏府的主子爷试吃饭菜,有菜同吃,有毒她先尝。
当然,人家公子爷心地很大方,很迁就她,要她想吃什么尽管吃,他随同她的口味好了。
虽然先心怀叵测的人是她,但终究还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于是,她要求顿顿吃其芳斋一两银子一小块的金贵糕点!
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丫子的,还是她自己。
人必先笨,而后人笨之。
“姑娘,咱们从来没偷偷笑话你笨过哦!单单是姑娘你能想出以身试毒的法子留在咱们晏府躲灾,就够聪明够厉害的啦!”
她的确是先笨的人。
“明月姑娘,你真的一点也不笨的!能从咱们防护措施几乎做得滴水不漏的京师晏府打探到,咱们公子爷如今时时经受着被人施毒暗算的威胁,你就够英雄!不过英雄姑娘,你总可以告诉咱们了吧,你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的小道消息啊,说咱们公子爷正被卑鄙小人时刻暗算着啊?”
想知道啊?
哼,哼,哼!
那条对他们晏府来说很金贵的小道消息,如今就乖乖蹲在她心窝里睡大觉哩,他们不是最会读心术,不是最会玩心有灵犀游戏的吗,尽管来读读看,尽管来玩一玩啊!
“姑娘,你现在这笑真的很小人耶。”
不动明王的绝世神功,她也不是不会的。
只是,这等绝世神功,她虽会,却是不怎么精通的,至少,在这个时时刻刻辛勤刻苦练习这神功的男人面前,她的功力,真的是不值得一提。
“姑娘,您冒着秋风辛苦垂钓了大半天,一定很饿了吧?”笑眯眯的童子山水笑眯眯地瞅着她,笑眯眯地对着她殷勤道,“您看,今天这晚膳全是按您的要求做出来的:清蒸锦鲤,红烧锦鲤,参炖锦鲤,素烹锦鲤,还有这锦鲤汤,锦鲤丸子,啊,今天的米饭也是锦鲤肉饭哦!”
她握紧手中沉重的银筷子,咬牙笑眯眯地感激涕零道:“真是谢谢晏爷了!”
“明月姑娘,你这么说就是见外啦!”另一个同样恨得让她咬牙的童子画卷同样笑眯眯地道,“咱们公子爷能得姑娘援手,才真是要多谢明月姑娘了呢!”
手中的银筷子颤了颤,她笑着对那个一直对不动明王神功陷入痴迷状况的男人略一点头,很矜持地道:“晏爷,明月那就不客气了,先吃为敬了!”
那个“敬”字,相信在场的哪一个人都听出了她的不甘。
但不动明王功已修炼至臻境的男人却是连唇角都是动也不动地,向来不声不吭不动声色的俊美面庞上依然是不动声色,只淡淡颔首,示意她自便。
她深深吸口气,半眯的眼儿一一扫过桌上精致的锦鲤宴,沉重的银筷子在指间转了转,便毫不客气地夹向那各色各样的鱼菜。
清蒸锦鲤?
好,她向来不爱吃鱼背的,只三两筷子将鱼肚及鱼唇上的几块嫩肉捞进自己的小碟,已被细细去了小刺的鱼肉白白嫩嫩的,扑鼻的清香让她不假思索地丢了一筷子进嘴巴,啊呜——
红烧锦鲤,参炖锦鲤,素烹锦鲤,锦鲤汤,锦鲤丸子——同样依照葫芦来画瓢,只挑自己喜欢的夹进自己盘里。不过盏茶工夫,她已然将桌上的全鱼宴一一尝了个遍。
而后,放下沉重的银筷子,很优雅地端起袅袅茶香,她眯着眼儿,很痛快地畅饮半盏。
“明月姑娘,您今天吃得好少!”
她应付地勾唇角笑笑,并不答茬,冷眼看自己挑剩下的残羹冷炽被同样沉重的银筷子,按同样的先后顺序,很殷勤地夹进某人面前的小碟子。
哼哼,不是高傲的天一般的人物吗,如今吃的,还不是她一个小小女子吃剩的?
哼哼,哼哼。
虽然举箸先食是有条件的,而这条件说出来其实很是——但,不可讳言,瞧着自己愈来愈看不上眼的男人吃剩饭,感觉真的——很受用。
“姑娘,看来你真的很喜欢这全鱼宴啊!”笑眯眯笑到让她很咬牙的小童子山水道,“或许这锦鲤是咱们自家养的缘故,味道果然是不错的噢!”
那是,百多两银子一条小心将养了数年的鱼儿,即便不好吃,可只要价钱在那里,她就觉得很美味!
“明月姑娘,明早咱们吃什么?”笑眯眯的小童子画卷也殷勤道,“是不是还吃这锦鲤?”
“若小管家舍得,明月自然唯小管家之命是从。”她微笑着,眼角却有些抽搐地瞪着那个不声不响埋头吃剩鱼的男人。
可恶啊,不就是吃剩饭?干吗吃得还这么的仿若天上神仙!
“姑娘,你又笑得有些皮笑肉不笑了耶。”
她咬牙,很客气地温柔笑道:“小管家,你又在说笑了,呵呵。”
可恶啊,就算是平常看惯了他们公子爷的眼色,也不该就顺便能这么轻易地猜她的心思了吧?
“——明月姑娘,虽然山水和画卷咱们很笨,但姑娘你脸上明明就写着——是,公子爷,画卷闭嘴,画卷不惹明月姑娘生气了。”
她深呼吸,悠闲地捧着清茶垂眸品饮,假装没听到这两个让人恨到咬牙的小童子让人咬牙恨的话。
但心里,却总是有些痒。
抬头,又垂下,垂首,复又抬头。
“姑娘,你有什么想问咱们的尽管问好啦,不必这么难为情的,咱们山水和画卷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明月就昝越了。”她咬牙,微微笑着,尽可能端出“打发时间”的无聊样子,“还从来没请教过两位小管家呢,看两位与晏爷真是心有灵犀啊!只看晏爷短短一个简单眼神,两位就能瞬间知道晏爷心中所思所想!明月可问一问,两位侍奉晏爷多少年月了?”说罢,她袖遮双唇,眯眸品茶,耳朵,却不由竖得尖尖的。
“咱们自从一记事,就跟在咱们公子爷身前身后啦。”山水又是先习惯性地看了他们的公子爷一看,而后笑着开始对着脸上明明写着“好奇”两字的女子数手指头,“三年,五年,十年——”语气中是数之不尽的激动与兴奋,很是雀跃地双手一拍,转向同样在数手指头的画卷,“啊,画卷,不数不知道,咱们跟在咱们公子爷身边伺候已经有十四个年头了耶!”
“是啊是啊,咱们公子爷已经允许咱们跟了十四年了!”
她暗暗吐舌。
原来,时光真的便似白驹过隙,只似乎一个睡梦中醒来,却已是十四年。
“姑娘,咱们也想请教姑娘一个小问题呢。”
“——请。”
“姑娘,咱们其实觉得姑娘你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极高深的,可是少时在贵府中常常与人勾心斗角?”
她一怔。
“姑娘,画卷只是问着好玩,还请姑娘不要怪他出言无状!”
“没什么啊。”略一沉吟,她轻轻摇头而笑,笑中不由微带苦涩,“看我如今处境,可还有什么本事值得炫耀啊。”
“那姑娘——”
“小管家,你家公子爷正冲你施眼色呢!”她却不再说其他,只笑着。
“啊,是,公子爷,人人都免不了有些伤心往事,山水和画卷不该这么放肆的!”
“是,公子爷,画卷和山水这就对明月姑娘道歉!”
“啊,不必不必!”她忙笑笑摆手,站起身道,“还是明月刚刚忘记了自己身份,问了不该问的,该说声‘失礼’的是明月。”
“姑娘,你明明是在暗暗笑咱们吧,是,公子爷,是山水和画卷的不对。”
她暗暗笑到几乎打跌,却是拿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很恭敬地微躬身施礼道:“两位小管家,明月无礼,还望两位不要见怪才是。”
“姑娘,你就暗害山水和画卷吧?是,公子爷,山水又没有礼貌了。”
终于,她在这个京师最最怎样怎样的府邸里,第一次觉得,其实,住着,还蛮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