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报仇雪恨
夜里的烯烬山庄,像矗立空中的城堡偶尔闪烁几颗灯火。雨已经停了,空空旷旷的显得更加安静冷清。
绵绵山路突然出现一条火把连接而成的长龙,蜿蜒而上。
行至山庄门前,磅礴的势力却突然滞了滞。过于安静的空气,庄门却是大开,黑暗巨大的门洞,像是等着猎物而撒开的网,能吞噬一切。
陡然,门内的灯笼“咻”地逐一点亮,照明笔直平坦的青石路,一直延伸到石阶之上,大堂之内。
“庄主请各位移步烬云堂,庄主在那里恭候。”一个庄丁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恭谦有礼又不卑不亢。
众人狐疑,不知谁带头走了一步,众人便也不甘示弱地随之进了庄。
烬云堂灯火通明,醇酒佳肴飘得满堂香气,设有不下五百席位,严砜闭目坐在堂上青龙椅中,仓若水就坐在离严砜最近的位子,神色异常安定,她坚持要来,而严砜竟也没有反对。绿水青山面色凝重立在两侧。
“各位都是名震一时的江湖侠士,今日烯烬山庄设下宴席,请各位飨宴。”青山镇定开口。
众人不动,定定站在堂中。
“严砜!你在玩什么花样!我们可不是来赴宴的!”为首一个下巴瘦削目光异常凝冷的黑衣男子冷喝道,若忽略那层阴霾的凝冷,也算得上是个俊美的男子。
严砜微微睁开眼,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再度闭上眼。
“严庄主,你杀了义兄烙月大侠,这本是天理难容的不仁不义之举,但念在严庄主曾为武林平息无数纷争,只要你自废武功,离开烯烬山庄,从此退隐江湖,我等可以不杀你。”一位须发长者上前说道。
“不杀他?”不等严砜选择,仇天厉声打断,“青鹤长老,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如果这样轻易放过他,烙月大侠死得就太不值了!”
“但是严庄主……”
“废话少说!”仇天厌恶地制止青鹤长老剩下的话,“严砜,我今天就要亲手取你的命!”蓦地冷剑出鞘,仇天凝冷的双目染上戾气。周身旋开一股强劲的剑气,众人不由退了数步,杯盘陡然被剑气卷起,不留情地朝严砜砸去。
严砜轻拍盘龙扶手,双足轻点飘然跃起,在空中旋身,一股更为浑厚的内力似乎聚成一堵无形的墙,杯盘在半丈外应声跌落,碎了一地。
严砜也随之安然落回椅中,冷冷看着仇天,他身边的红衣女子,虽蒙着面,不置一词,但严砜可以确定,她就是那夜荒山野林中,召唤死士攻袭他们的白潋,不,她的目标是巫尘微,那条蛇,大概也是她驱至的。严砜眯起眼,缓缓开口:“你要亲手取我的命,到底是为了刑,还是海云天?”
“海云天?”
“他是说那个夺命杀手海云天吗?”
“他在说什么?我们当然是为了帮刑大侠报仇而来,谁要为海云天那个大恶人来?”众人闻言,疑窦重生。
“说起来当年风月双侠十八岁便合力除了纵横江湖三十年杀人不眨眼的夺命杀手海云天,也算是奇功一件。”有人说。
“住口!什么风月双侠,通通该死!”仇天怒吼一声,冷剑劈下,冷不防将那饶舌之人首级斩下,鲜血顿时染红烬云堂。
“浪哥?”身边的红衣女子微讶地唤了声。
“仇天!你做什么?”青鹤长老倏然喝道。
严砜冷眸染上危险的黯郁,“你果然是海云天的遗孤,仇天,不,海浪。”
海浪狰狞地冷哼:“是又怎么样?今夜我就要用你的血,来祭奠爹娘!”
没错,他是海云天的儿子,他爹是一个杀手,但却也是从小教他骑马打猎,练功识字,保护他们兄妹和娘亲不受任何人欺负的爹爹。何以杀手就一定要被当作十恶不赦的坏人?如果不是世间有那么多人心生邪恶,想要排除异己,又怎会需要杀手?就算爹爹不出手,也同样会有其他杀手去杀了那些人。但刑和严砜,打着冠冕堂皇替天行道的旗号,杀了他爹,甚至还为此被江湖称颂,不可饶恕!绝对不可饶恕!就因为他们,娘也跟着死了,他和妹妹从此失去原本安全幸福的港湾,无依无靠还要躲避仇家追杀和武林弃骂。若非仇恨支撑着他,八年前他就抱着妹妹跳下悬崖了,之所以没有去死,就是等着这一天,“不报血仇,誓不拜祭”,他当年用血写下血誓,今天,就让一切尘埃落定。
说着海浪目光一怵,凌厉了剑形,照着严砜的面门刺去。严砜也不怠慢,偏身避开一剑,从容取出捻风剑,剑刃在半空中出鞘,接了第二剑,接着身形交错剑影交灼。
“是追魂十三剑。”有人看出来。
众人屏息观望,谁也没有插手。
“你要为父报仇,我,也不会让刑白死。”严砜说着,暗暗惊讶海浪的内力竟大得惊人,似有上百岁的修为,招招浑厚有力。然而严砜的剑向来连最狂烈的风都捕捉不到它的尾巴,快得让海浪措手不及,持剑的手不可避免地挨了一剑,鲜血染红剑柄。原以为他会吃痛地丢下剑,于是迎面朝他心口刺去,却见海浪怪异地一笑,剑并未从他鲜血直流的手中脱落,持剑力道丝毫未减,更浑厚凶狠地反刺过来。
“你!”严砜震惊,却收不回身形,二人形成互指心脏的对决,而海浪似乎根本不在意将刺入心口的利刃,笑得更加诡谲猖獗。似乎又看到那些血肉狰狞死士,而眼前这个因鲜血而兴奋异常的家伙,血却是热的。
“没有把握我是不会来送死的,严砜,去陪你的好兄弟吧。”眼见两柄冷剑都要刺入目标——
“不要——”
一道淡紫色身影猛地扑了过来,柔弱的身子横在两人之间,硬生生地接住两道冰冷的剑光,冷刃自前后贯入身体,两人皆怔在当场。
“若水!”严砜颤然接住仓若水溅血倒下的身体,那血溅得怵目惊心,海浪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直直插入妹妹的身体却收不回,被雷击中般怔在当场,溅满血的手机械般松开。
“青山,快去叫大夫来!”为了解巫尘微身上的毒,还有不少神医留在庄中。
“不、不用了,”仓若水轻声制止,声线颤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厉害,唇边却漾开一丝满足的笑意,“你这样抱着我,就很好了。还记得吗?我说过,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死,我希望死在你手上,死在你怀里。现在,我的心愿总算达成了,也算……是为刑大哥报仇了……”
“若水……”
“我知道……你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只是,你下不了手……现在这样,刚好……”她笑得依然凄美,像一朵血红的莲花,唇边也被鲜血染红。
“不要再说了……你不会死的,你不能这样死!”严砜擦掉她唇边的血迹,蹙眉制止。
“没用的……哥为了确保能够杀掉你,已经,在剑上涂了剧毒……”她艰难地抬起微颤的羽睫,看着仍在怔愣中的海浪,唇角牵起一抹虚弱的笑。
“为什么……”海浪看着被自己伤得气若游丝的妹妹,无意识地问,像问她,又像问自己,接着是怒吼,“为什么?为什么救我们仇人!你忘了他是我们的杀父仇人吗?是他毁了我们原本幸福的家,让我们行乞度日,无容身之所!如果不是他和刑,我们的命运不会是这样!你忘了吗?”
“哥……”仓若水轻轻开口,“你让我记住仇恨的时候,忘了告诉我,容易恨的心,也容易记住爱的感觉,在烯烬山庄的这两年,是我最开心的两年。他或许曾带给我灭顶的痛苦,却也让我知道世间最珍贵的爱情,还有刑大哥,有时候,我觉得,他比你更像我的哥哥,处处关心我,护着我,而我,却杀了他。我已经,不想再为报仇而活着了,原本以为,报了仇就能得到解脱,但是,刑大哥死后,我觉得,我眼前的颜色,都已经变得黑暗了。就让我,去陪他吧……哥……你也……放弃仇恨吧……潋儿姐姐是那么地……爱着你……就算是……为了……”
“若水!若水!”感觉到怀里的人儿已经断气,严砜厉声吼着。
“蓝儿!”海浪一把夺过仓若水,疯了般摇晃,“不!不——蓝儿你不能死!蓝儿!”
严砜并没阻止,仓若水这样的死去同样让他震惊,即使隐约猜到若水或许和刑的死有关,没想到,她竟是海蓝。
“浪哥,蓝儿妹妹已经死了。”白潋担忧地上前,想制止海浪。
“死了?蓝儿死了?不,不!是谁杀了她?是你吗?”海浪惶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严砜,“是你?”再看向堂中其他人,“是你?是你?还是你?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说着提起手中的剑,向每一个人发起浑劲的攻势,没有目标,却真的想要杀人,众人匆忙躲避,有的抵挡,却根本不是对手,眼见就要无辜丧命。
“住手!你要杀的是我。”严砜出剑制止,但海浪的内力却更为惊人,之前的伤口还流着血,他也毫不在意。
“怎么会……”严砜诧异。
“他服了延天丹,功力可增强十倍,而且不会痛也不会累。是白云山专饲死士的药。”一个厅门外出现蓝白两道身影,白的白得炫丽,银色面具折射着灯火的余晖。蓝得淡得清雅,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
“我们好像还是错过了什么。”蓝衣女子看着堂中的景况,不由叹道。
“尘儿?!”这一刻看到巫尘微,严砜不知该喜该忧。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海浪似是被那扎眼的银色面具闪得火大,竟转而向上官忻臾袭来。
“浪哥!不能伤害他!”白潋急忙叫道。
上官忻臾倒不觉得他能伤害自己,一个优雅地闪身避开去。
严砜快步闪过去,将巫尘微拉入怀里,“尘儿,你身上的毒……”
她耸耸肩,指了指上官忻臾,“他已经帮我解了毒了。”
海浪仍不受控制地挥着剑,朝着不既定的目标攻击,众人仓惶闪避。
“他是不是疯了?”巫尘微说。
“死人本来就没有意识,服了延天丹也不会有什么,活人就不一样,延天丹激发内力的同时,也激发思维亢奋,思维亢奋到一定程度,就崩溃了。”上官忻臾云淡风轻地答。
“没错,”白潋说,“浪哥说为了报仇,他什么都不在乎,但是以他的武功不是严砜的对手,所以,他才求我给他一颗延天丹,没想到……最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
巫尘微点点头,“对死士我是没什么办法,不过对有三魂七魄的活人,要他静下来还不是完全束手无策。”
眼见海浪再次朝上官忻臾那张碍眼的面具袭来,巫尘微突然出手,指间闪过灵光,然后,飞扬那匹爱驹经历过的惨痛教训,再一次在海浪身上应验了——他变成了一个石人。
“天哪!”
“妖女!”
“是仙女吧。”
“魔鬼!”
众人诧异哗然。严砜和上官忻臾倒是对这终于安静的疯子很满意,最好永远保持这种状态。
“你把他怎么了!”白潋大惊,上前要拉住巫尘微问个究竟,却被严砜先一步隔开,将巫尘微圈在臂弯,睇着白潋。
“小毒娃,你还想对她伸你的毒爪吗?”
“我……”白潋顿了顿,收回手,“求你们放了他,他已经够可怜了,又失去了唯一的亲妹妹,现在又疯了,我会把他带回白云山,此生此世不再下山。”
“不行!”青鹤长老道,“此人设计杀了烙月大侠刑,刚才又在此目睽睽下行凶,饶他不得。”
“但他现在已经疯了!你们这些江湖正道,难道就不能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吗?”白潋素拳紧握贴在身侧。
“他虽然是疯了,但还是一个极度危险的疯子,如果说白潋姑娘能管住情郎,自己就不会沦为他的帮凶了,真的让人不能放心啊。”巫尘微漫不经心地说。
“那、那是因为……”
“因为你根本拒绝不了这个男人的任何请求,即使知道服下延天丹对他并没好处,但只要他坚持,或者用一些手段,你还是只能双手奉上,”巫尘微懒懒环胸,“你认为,听之任之就是爱吗?”
“我不知道,从小,我就和娘在白云山长大,面对的都是一些冷冰冰的死士药人,还有就是一个成天炼药,一不顺心就大发雷霆的疯老头子,偏偏,娘还要我对他言听计从,直到她死的时候,也只留下一句遗言,就是要我代她继续照顾主子。”白潋说,“直到我遇到因躲避仇家追杀而逃上白云山的海浪和海蓝……我本该让那些死士把他们赶下山或是毒死他们,但是,当我触到他烈焰般迸发着仇恨和不甘的眼睛,我改变了主意,我想磨平他的烈性,却渐渐地,被他的烈性所驯服……我真的不能没有他,求求你们不要杀他!我求你们。”
这还真是一出巧妙的驯服记,巫尘微不做声,偏头看了眼严砜。
“不杀他也可以,”说话的是上官忻臾,他缓缓走到白潋面前,“除非他服下这个。”
白潋看上官忻臾的脸色很不自然,垂下眸看着他手中的黑色丹药,“这是什么?”
“蚀功丹,服下后武功全失,而且永远无法练武,”上官忻臾答。
白潋迟疑了会,望向堂中冰冷的石人,“好,我答应你。”
上官忻臾并不急着将药给她,“严庄主意下如何?毕竟,这个是杀你义兄的凶手。”
严砜微微蹙眉,他曾发誓要为刑报仇,而眼前的海浪无疑就是杀害刑的凶手。但是,仓若水临死前的那番话却让他有了另一种觉悟,八年前他和刑杀了海云天,所以八年后,他的儿女找他们报仇,赔上了刑的性命,然后,他又要为刑报仇,若水也成了仇恨的牺牲,现在,他或许可以取了海浪的性命,但没有海浪不行的白潋,大概也会要找他的报仇,仇恨,就像一条永无止尽的锁链,踏着死人的鲜血,缠着活人的咽喉。
“这个你不需要问他,”巫尘微漫不经心地开口,“刑只让我查出真凶还他兄弟清白,可没说要为他报仇,既然当事者都不在乎,我们干吗锳这浑水。何况,他也得到惩罚了。”她转而望着严砜,“不是吗?”
严砜微微一笑,“不错,如果他能老实地呆在白云山,我就当他已经死了。”
上官忻臾点点头,将蚀功丹交给白潋。
白潋接过,微不可闻地道了声:“谢谢少主人。”
上官忻臾怔了怔,但银色华美的面具,依然把他的表情掩藏得很好。
尾声
震荡江湖的弑兄夺妻事件终于在它开始的地方落下帷幕,蜂拥而至的屠风盟很快又和严砜套起了热络,烯烬山庄仍不平静。
“被称作少主人的感觉,如何?”湖边回廊上,巫尘微缓缓走到上官忻臾身后,波澜不惊地开口。
他没有回头,静静看着湖中的弦月渐渐隐入云层,“你觉得,我该有什么感觉?”
“即使你不承认,但还是有一条线,总会提醒你和上官白石的关系。”她一针见血地指出。
他轻笑,“我真不知道,救你,是对还是错。”
“你剜引心血为我解毒,既没有死,也没有疯,这应该是说,你没有救错。”她说。
“但我现在心口还有点疼,已经把你送回来了,我也该走了。”他轻松点上廊柱。
“喂,你……”白影已从她眼前掠过,消失在夜色里,她轻叹口气,“每次都这样,来来去去总没有征兆。”猝不及防地说来就来了,一语不合想走就走了,受不了。
“你对他好像真的很有兴趣。”冷不防,一个沉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她回过头,肆无忌惮地笑开了,“你吃醋?”
严砜蹙眉,觉得这对话似曾相识。
“你和他,像是同一种人。”他说。
“同一种人。”她偏头看着他。
“同样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随性得让人火大的家伙。”他眸中跳跃着异样的星芒,走近她。
她笑道:“但是不管我走去哪里,最后还是会回来你这里,不是吗?”
他无奈地看着她,每次她这样说的时候,他似乎就没办法生气了,“你到底从哪里来的?”竟让他有种永远捉不牢的感觉。
她清澈的星眸闪过狡黠,“你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下一句吗?”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他顺口接道。
“没错,就是那里。”她弹了弹手指,说。
“哪里?”他望着她过于璀璨的笑靥。
“巫山。”她说,转过身,朝砚廷水榭的廊桥拐去。
“巫山?”
那是个传说中被云雾环绕,身处其中不见其踪的诡异迷境。
的确,像是她来的地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