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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寻醉酒朝节

世外源。烟笼景深深,雾里飞花花几许。美人冢旁的桃花已不如先前开得明灿动人,簇簇挨挤的桃瓣多是失却精魂凋败了,犹开在枝头的仅是零碎的几朵。偏这半开半谢的美,却也自成一股风韵。地衣便是用花瓣砌的,柔软的垫枕,踩上去似能陷进去几分。

墓前茕影孑立,一身藏蓝色锦衣翩翩扬扬。寂寞花冢青烟袅袅,绽放开一簇簇明艳的青黄色花火,不灭亦不息——云绛砂小跑进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水、源、沂!”云绛砂铆足了劲大喊了一声。

水源沂却看都没有看她,平静地将最后一叠素笺焚成灰烬。他的唇依旧是抿得紧,眼底重又流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得,又跟她闹别扭是吧?云绛砂撇撇嘴,而后跑到他面前,笑眯眯地将手指放在他面前晃了又晃,“三少爷?三少爷……”她故意将白净无瑕的手呈给他看,脸上竟有一种孩子般的欢喜与无邪。

却只见水源沂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神色漠然地问了一句:“何事?”

他客套的疏冷让云绛砂恨得磨牙,却决定妥协再妥协,“嗳,嗳,你又生气了啊?”她一如既往涎皮地贴身上前,然还未凑上他的脸便被他本能地退步避开,“啊喂,你到底怎么了啊?”云绛砂忍不住赌气地喊了一声。

水源沂的眸底有清光忽闪,而后移开目光,奚嘲地道:“云姑娘请自重。”

这一声“云姑娘”唤得云绛砂脸上一片煞白,原本张扬的手指也蜷紧了往衣袖里缩,“三少爷,绛砂只是疑惑,为何三少爷要用那样珍贵的药材让绛砂洗手……”她咬紧下唇低低地道:“绛砂不过是个三等丫鬟,何其有幸焉?”

她清楚地记得,何大夫告诉她,这药材里有千年雪莲花根部最嫩的一处,绝世少有,价值连城。不仅能入药,浸水浴肤更是最上等的美容养颜之品,同时亦可用作祛斑褪疤之用。

闻言,水源沂的脸色也骤然一变,“对!你不过是个三等丫鬟!如今又有什么资格与本少爷站在一起?”失态的瞬间,他死死握紧了气到战栗的手,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而声音却依旧是颤抖的,“本少爷只是见你手上的伤痕碍眼。”他扯出一丝冷笑道。

见他言辞激烈,云绛砂反而平静下来,“水源沂。”她轻声唤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仿佛连自己也觉得应该宽下心来包容他一时的任性。

水源沂抿紧了唇,忽地觉得自己可笑起来。他何必要生气?她愿看轻自己,又与他何干?

“我还听戚管家说,你十二年前也曾用这药材浴洗过全身……”云绛砂忽而又道,清湛的眸子里竟有一种莫名的希冀,“所以我想知道,当时你身上是不是也有许多的……伤痕?”

水源沂冷笑一声,“是又如何?”

云绛砂的眼里倏然掠过一抹奇光,“那,你身上的伤——”

“我说过,忘了。”水源沂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一见她眼里乍现的凄楚之意更觉心里郁乱不堪,蓦地折身便要离开这世外源。

走至半路,忽听她在身后低低地道:“其实……你并不是不在意我的,对不对?”

水源沂的身体陡然一僵,停下了脚步。

“呵呵,是的吧……”云绛砂兀自笑了起来,眼里尽是贪恋,“不然你怎么会花费心思为我洗去手上的伤痕,不然你怎么会愿意为我戴上那枚紫玉耳坠,不然,你怎么又会让我为你束上十几遍的腰带……呵呵,你分明不喜欢别人的碰触的……”

话语凝噎,水源沂亦忍默了半晌,终是淡淡地道出一句:“你想得太多了。”

说罢又要离去,却忽然觉得腰上一紧,云绛砂竟从后面抱住了他,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喊:“为什么不肯承认?你明明是,明明是在意我的啊……”就算,你不记得从前,不记得那个爱耍无赖的女孩,不记得那一声“相公”,却也不该忘记那份牵绊的啊……

水源沂蓦地握紧了拳头,无名指的一根筋忽然狠狠抽痛,如蛊毒般一直爬到心口的位置撕咬下去。这样撕心裂肺的痛楚,只因那一句撕心裂肺的呼喊:“你明明是在意我的啊……”

是啊,他明明,很在意她……

在意她妄自菲薄的言语,即便许多时候都是说者无心,他却总会无端地生闷气。

他不在意她手上的伤痕有多难看,却在意她每每伸出手时的尴尬,所以会使计用那千年雪莲花助她洗去手上的伤痕。也曾贪想,是否有一天,她会坦然地将手放至他的手心?

他想看清她,看透她,偏她又总爱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所以他会报复性地小小整她,看她紧张,看她为难,看她咬牙切齿的神情……

她在抱怨连连甚至恶骂声声时,他却是在心底里微笑的。

原来,他对她有情。仅仅是,不愿承认而已。

云霁雾散,藏不住那一切欲明又晦的心思,便索性不再藏躲,“云绛砂。”水源沂平静地唤了她一声,抽开她的手,转身望进她迷蒙的泪眼里,“云绛砂。”他再唤一声,深深地望着她,而后缓缓地问出几个字:“你说……如何?”

云绛砂的眼睛陡然睁大,一时间惊大于喜,颤声说出来的话竟都不像是自己的:“我自然……自然是对你……”她的喉咙涩得紧,早在心里喊了千万遍的话语如今却再也说不完整。要命!这这这……这实在太突然了嘛!

“如何?”水源沂又问,视线却紧盯着她的脸颊。

“流云,愿随水……”云绛砂终于咬紧牙关轻念出声,眼帘垂得很低。

正满心欢喜得无法言喻时,却只听一声轻蔑带嘲的冷哼:“你以为我还会信?”水源沂望着她始终不沾羞色的脸颊,笑得讽刺,更荒凉,“云绛砂,你真会做戏。”事到如今竟还要来骗他!云绛砂!你好可恶!

云绛砂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抱歉,我无法相信一个说这种话时连脸都不会红的女子。”水源沂冷淡地丢下这句话后便决然拂袖而去。衣袂翩翩,紫玉玲珑声声脆脆。

缘字诀,仅于心底系了分不清颜色的惆怅。这满斛温软的女儿心,又怎堪痴话断肠?伊人如玉香消去,徒留一地残红,黯然低泣。此情,此恨,谁解?

酒朝节,月缺之夜,长街耘初巷里也是点着万家灯火。这连户挨盏的灯火里不时有女子娇泠泠的笑声传出,正是水府留下的那几个相约共醉的丫鬟。

“呀,我又赢了,你们都要再罚一杯。”晚榭娇笑着一拍素手,盈盈眸光灿若星子。摇曳的烛火下,这个原本温婉端庄的女子脸上已微泛酡红,却是别样的妩媚动人。

“晚榭,这所有的子儿可都让你赢去了。”靛秋玩笑地嗔道,转眼一瞥身边正直接抱着酒坛狠命灌酒的少女,不由得笑着拉过她的手,“绛砂,你可不能这样喝呀。”她拿出食指在云绛砂始终白皙如初的脸颊上点一下,再点一下,复又格格笑道:“嗳,绛砂,不带你这样的,酒量这么好,到现在还不醉……”

“那可好,可好……到时候便让她负责将我们这群醉鬼领回水家了……”对面的千倌笑着接上话来,柔软的声音里分明有了七分醉意。

云绛砂也是“哧哧”地笑,眼儿迷离,“我也奇怪啊,怎么喝了这么多还不醉……”说罢又举起酒坛子,不顾形象地猛灌了好几口,冰凉得辣人的酒酿直直呛到喉咙中,将她的眼泪都呛了出来,“混蛋,王八蛋,猪生的蛋……为什么不快点让姑奶奶我喝醉……”

话一出口,四座皆是一愕,紧接着便是一阵上气不连下气的笑声,“呀,原来我们的乖乖绛砂也会骂粗口啊……”

“呵呵,猪怎么会生蛋?看来绛砂是真的醉了……”

……

仿佛是一瞬之间,眼前的一切竟全部虚浮起来,烛火,面容,笑声,通是飘悠悠的不着实地。觥筹交错间,却只见了他的脸,那样清冷慑人的一双凤目,还有眼角的一颗美人痣……

云绛砂颤颤地伸手往空气里乱抓了一通,忽然猛一磕酒坛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这里好热……我……我先出去凉快一下……”说罢也不顾旁人嬉笑拉扯,便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夜风微凉,凉而冷。道旁树影婆娑,触手可及的碧青色叶子上蘸了寒露,颗颗的晶莹凝得比珠润,只待叶尖觉得重了便微微往下坠,仿佛也是醉醺醺的。树梢上是青溶溶的一撇月影儿,大抵也是觉得困了,倦懒地半耷着眼。

云绛砂便靠着树干坐下来,舒服地伸展开四肢,仰头抵着树干,望向天际那轮模糊的缺月,先是出神地看,而后又痴痴地笑,“呵呵,葬夭谷里的月亮啊,比这大,也比这亮的……”她喃喃,眼里起了阵雾,一幕幕朦胧而诗意的画境旖旎重叠,是葬夭谷的山,葬夭谷的树,还有那漫天飞舞的,是只有葬夭谷才有的紫蝴蝶呵……

恍恍惚惚间,竟仿佛又回到十二年前,十二年前啊……

十二年前,连棘山,葬夭谷。

深山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浓雾,天却总是澄蓝的琉璃色,与起伏的山峦连成一线。几朵疏落的浮云推挤着往蓝的最深处里浮移,偶有几朵挨得紧了便开成了一大朵纯白的云花。花下便是紫蝴蝶,成群结队地往花丛里翩跹,而这翩跹也是年年岁岁的,亦无论春夏。蝶儿们似飞不出,也不愿飞出这诗画里才有的仙境。

“爹!爹!爹你等等女儿嘛——”

深山里远远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笑嘻嘻的语调,一声声的“爹”更是唤得亲昵无比。

疾步走在前方的蓝衣少年终于忍无可忍地回头,朝身后那个小跑着紧跟上来的粉颊女孩冷喝出声:“说过我不是你爹!”

少年本生着一副阴柔秀美的女儿貌,即使生气时也不见丝毫魄力。

“可是你和我爹长得一样好看啊。”女孩理直气壮地回答,笑得眉眼弯弯似月牙。

像他爹便是她爹了吗?什么鬼逻辑啊!少年的嘴角有一丝抽搐。即便他天性孤僻,不善与人亲近,却也被这个赖皮的小丫头缠得定力全失。

这小家伙是不是有病啊?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一个劲地喊他“爹”!他不应,她偏还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真是莫名其妙!他本随管家至连棘山脉附近的绸庄分铺暂歇,只为亲眼一见传说中的棘花,才擅离绸庄寻至这里。怎料会碰上这么一个胡搅蛮缠的小无赖?

“我知道爹肯定是去寻棘花,让女儿带你去好不好?”女孩忽又笑眯眯地开口。

“你怎么知道?”少年立马谨慎地盯紧了她,这小无赖不会是什么知晓人心的山妖吧?

“葬夭谷里来的生人从来只为寻那棘花。”女孩眨眨细长的桃花眼,里面掠过一抹狡黠的光芒,“嗳,告诉爹哦。那些人中可没有一个是活着出谷的呢。因为他们都不知道棘花的天性。”说罢又弯着眼儿无邪地笑,凤尾般的长睫扑闪扑闪的。

少年眯起眼睛,“你知道?”

“不信的话就让女儿带你去啊。”女孩仰起小脸,两颊粉得可爱,“反正爹又没什么损失。”

被你缠着就是最大的损失!少年的嘴角再度抽搐了一下,却也没有拒绝。他心里清楚,这里重山叠嶂雾又深,一不小心便会迷了路去。而让这个自小在山里长大的女孩领路,定能为他省去不少力气——尽管他暂不能辨别这小无赖说话的可信度。

女孩“嘻嘻”一笑,跑上前去便要拉他的手同他亲昵,却被对方嫌恶地退身躲开。

“别乱碰。”少年忍不住皱眉。心想这小丫头不只会耍无赖,还会耍流氓!啧,真是个讨厌的小家伙!只是——瞥见她眼底分明的失落,为何自己会有莫名的犯罪感?

“那爹——”

话未说完便被少年沉声打断:“能不能不要再这样叫?”冷硬的话语略微一顿,隐隐多了丝妥协的成分,“你换个称呼也好。”比如哥哥,或者叔叔也成,他勉强吃点亏吧。

听他这样说,女孩眼眸低低一转,抬眼的瞬间里面便又盛满了乌浓的笑意,狡黠的成分更甚,“那——我就唤你‘相公’吧!相公!相——公——”

少年差点没去撞树!非礼!这绝对是言语上的非礼,“更不准这样叫!”少年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只差没朝天喊一声:这究竟是谁家的孩子?赶快拎她回去面壁思过!不成,在那之前还要先给她的爹娘也洗洗脑子才行……

“不!我偏喜欢这么叫!相——公——”女孩耍赖地朝他扮了个鬼脸便径自转身往前面跑,全然不顾身后少年狠狠抽搐的嘴角,扬起双手欢快地喊着:“相公相公快跟上来啊!我带你去寻棘花——”

先是平白无故地多了个女儿,后来这女儿又变成了他的妻……少年越想越觉得有违佛家伦理,更有损他家门清誉。然而唯一能弥补他损失的是——他当真见到了棘花!

绕了近一个时辰的山路后,眼前便出现了偌大一方平地,女孩将少年带至一个草丰没足的沃地上,笑吟吟地指着眼下的那片紫色花海道:“嗳,相公快看,那便是棘花哦。”

自发地漏听掉那一声“相公”,少年眯起眼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眸光隐隐一亮!

便见方圆几里的陡坡上,成片的棘花正开得蓊蓊郁郁,蓬蓬挤挤。少年眼力甚好,自能看得清那肥阔的花瓣呈淡紫色,瓣缘略往下蜷曲,偏里面粉紫色的蕊却是直直往上面长,而那蕊更是出奇的长,竟高出花瓣近两寸之多!花茎却并不高,只是茎上杂刺横生,长且锋利,即便是远看都止不住要心生畏意——当真是绝世奇花呵!

而棘花上方,更有无数的紫蝴蝶翩跹着前来寻蕊。花是紫色,蝴蝶也是紫色,那花丛间蒸融的花粉更似团团紫色的云雾,雾里亦有花与蝶,影影绰绰连成了窄小的一片天。

“相公想下去看吗?”女孩忽地笑嘻嘻地问,乌得湛青的眼珠又开始不安分地打转。

少年觑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你自始至终都不愿朝前踏近一步,且你又说过知晓棘花的天性——”他望向坡下那片花海,轻描淡写地道:“想必这棘花是不能随便靠近的。”

“相公果然聪明嗳!”女孩立时欢喜地拍手叫好,并涎皮地贴近了他道:“呐,这棘花的花心虽是解毒良药,其花粉本身却是至深之毒。呐,先前的那些笨蛋们就是因为随便靠近它们才送了小命的。”说罢又顽皮地朝他眨了眨眼。嗯哼,真不愧是她的亲亲相公呢!

听她道明花中玄机,少年不禁微微皱眉,“那我岂非无法摘得此花?”

“相公要摘它做什么?”女孩好奇地望着他。

“既是解毒良药,自然有其用武之地。”少年淡淡地道,眸光却略显得深沉。

女孩便又笑,“所以古话说,一物降一物啊。”一面说着一面又径自朝他贴近了几分,“喏,瞧这群紫蝴蝶啊,偏就爱采这棘花的花粉!而每逢夕阳落山之时,花粉便会被这群贪嘴的蝶儿们吃得干净。”

少年一看远处那微黄的天色,有了打算,“我会等。”他道。

“那我陪着相公等!”女孩弯眉一笑,见他沉默无言,便又开始厚着脸皮一遍遍地亲昵唤他:“相公!相公啊!相公相公相公……”

少年皱紧了眉一忍再忍再再忍,女孩反倒有愈喊愈上瘾之势,终于少年忍无可忍——“我不是你相公!不准再这样叫!”他气急败坏地朝她斥道,额角已有青筋在跳动。

女孩顿时垮下脸来,皱皱鼻子好是无辜,“为什么啊?”她哪里不好了?

少年紧抿住唇,余光瞥见她始终粉粉嫩嫩的脸颊,蓦地咬牙道:“你看看你自己的脸,红得跟——难看死了!我怎么可能会娶一个丑八怪回家?”说罢又嫌恶地皱起了眉。

女孩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又兀自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很难看吗……”她喃喃自语。

少年轻蔑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再不看她。心里却不免有些不安,方才的话,似乎说得重了,毕竟还是她带自己寻到这片棘花的……她虽爱耍无赖,却也并不坏啊……

正觉得懊悔时,忽听见女孩合掌欣呼了一声:“啊哈,我知道了!”

而下一刻,便只见她并竖起食指与中指朝天喊道:“许是誓,誓成咒,咒生再不悔!我云绛砂在此立誓,以后见到相公绝不会再脸红!否则天打雷——”

话语戛然而断,因为身旁的人已经捂住了她的嘴,“你在胡说什么?”少年铁青着脸又气又急。这笨蛋!竟然为自己下了“缚身誓咒”!那可是永生不能反悔的毒咒啊!

女孩眨眼望着他,睫毛轻轻扑闪着,等少年松开手,她却是笑了,“呐,相公你看,我已经不会再脸红了哦。”她伸出食指点点自己的左颊,笑得很无邪。

少年这才下意识地往她脸颊瞧去,心底突地一凉。那张原本粉嫩得怜人的脸颊,竟当真不见了一丝红晕!虽还是白净无瑕,却分明少了原先的灵动之息……少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虽然姑姨们总说她的脸粉扑扑的很好看,但相公说不好看就一定不好看啦。女孩食指点唇认真地想。再一抬眼瞧见那张贴近了的绝色容颜以及眼角那颗妖异慑人的美人痣,便忍不住伸手去摸——“啪”的一声,小手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拍开。

少年直起身狠狠瞪她一眼,“小小年纪不许毛手毛脚!”话虽不客气,语气却分明缓和了许多。

唔,好可惜呢,差一点点就碰到了……女孩无辜地眨眨眼,不安分的目光又开始往少年的脸上直瞄。不能用手,那就用眼睛“非礼”一下下吧……嗳,相公的脸,真的很好看啊……爹的脸,一定也是这样好看的吧……

女孩捧着脸傻想,而少年始终缄默不语地站在一边。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渐渐晚了,山麓那头的落日绽出一种昏黄的,收敛的光,一层层地往地面上匀染。花海里的云雾褪尽,那群食酣的紫蝴蝶也开始往坡这边翩跹而来,漫天飞舞的紫点儿。

“啊!紫蝴蝶!”女孩欢喜地扬起双手便要去捉,方才还低飞着的蝶儿便似有意要与她嬉戏一般,蝶翅一扬便又飞得高了,任她踮着脚尖也够不着,“嗳,不要跑啊……嘻……”女孩脆嫩的笑声似竹楼悬檐上的银铛,风吹得泠泠作响,似将云霞也染得越发明艳惹眼。

眼见女孩与蝶儿们戏耍得忘情忘我,少年不禁又要皱眉,正欲独自去坡下的花海时,却忽然听见女孩大声地朝着那群紫蝴蝶喊:“嗳——你们是要飞到碧落还是黄泉去?那地方是不是比这里还美?在那里是不是会见到我的爹——娘——”

少年蓦地怔住。原来她……

始终紧绷的心弦乍然一松,那原本的疑忌和疏离竟在瞬间皆烟消云散了……连自己都道不明,这突生起且瞬间疯长的怜惜之情,究竟缘何而起?

许是誓,誓成咒,咒生再不悔!我云绛砂在此立誓,以后见到相公绝不会再脸红!否则……耳边又回响起她方才立下的誓言,悔意又甚。你这可恶的、笨笨的小无赖啊……

女孩忽然站住了不动,怔怔地望着那群蝴蝶飞高了,飞远了,再也触碰不及。她无心将自己的背影留给少年,却在少年眼里留下一种千年万世的寂寞……

少年无言地注视着她,良久,张口正要唤她,偏巧看见最后一只紫蝴蝶正悠悠然栖落在她的发上。蝶儿阖翅无声,女孩亦不曾察觉。

少年突地很想捉住那只蝴蝶,因为女孩是很喜欢紫蝴蝶的。

手指探出时连他自己都觉得鬼使神差,紧接着缓缓地朝那只闭目养神的紫蝴蝶逼近,就要捉住它时,女孩蓦然一个转身,笑嘻嘻地唤一声:“相公——”

少年心中一慌,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怎料脚底下正好一块碎石,顺势带着他一滑,来不及稳住时,自己的身子已直直往后面的陡坡仰去……

“相公!”一声惊呼,女孩想也不想便扑上前抱住了他,“啊——”

在相拥滚下陡坡前的最后一刻,少年的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这该死的,蝴蝶……

约莫四五丈高的陡坡上,相拥的两人不受控制地打着滚,女孩的小手紧紧抓着少年的背,生生呛到喉咙里的是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还有那逐渐逼近的,棘花的馥馥幽香……

棘花……棘花……棘花带刺啊!早已滚得晕头转向的女孩陡然惊醒过来,而下一瞬,一阵撕裂的痛楚便从抓紧了他后背的双手间传来——

“嗳哟——”女孩吃痛地呻吟,浑身冷汗涔涔,嘴唇都被牙齿磕出了血来。好痛……她手上的筋脉,是不是都被挑断了?还有她的骨头……

“你……快起来啊……”却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从她身下传来。

女孩赫然睁大眼睛,这才发现——少年的背部竟已整个埋入了棘花丛中!鲜血浸透了那身蓝衣,入眼便是大片大片灼目的鲜红,刺得眼泪立时便滚了下来。

“相公……”女孩哽咽着从他身上爬起来。泪眼迷蒙里,她看见少年的双手还死死抓着身边的棘花,那青筋毕现,是更鲜血淋漓的一双手啊……

原来,原来啊……早先受伤的少年为了不让女孩也滚入这棘花丛,竟强忍着剧痛,靠抓住手边的棘花来停住这原本无休止的翻滚……所以女孩只伤了手,而少年,却是将整个背部都深埋进这锋利的花刺中去……

“相公……相公你快起来啊……相公……”女孩哭着伸手企图拉少年起来,还未使劲便又一个踉跄跌坐回地上——这被棘花扎得筋骨俱损的双手竟再也使不出一丁点力气……

“相公……”女孩早已哭成了泪人儿。

棘花丛中,少年的脸色苍白如纸,血却还是往衣服里渗着,汩汩不断。直至灵魂也承受不住这剧痛的折磨,虚飘飘地往肉体外跑,却只见他微微牵动嘴角,竟勾出一抹笑来!

“呵……有妻如你……倒也……不坏吧……”

耳畔有风的呜咽声,将棘花的香气吹远了,吹散了。少年的眼睛却再也没有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