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钱能使鬼推磨
夏日的清晨,鸡刚打过鸣,天色便明亮起来。红彤彤的日头也已悬在天边,风拂面,清晨的风,带来这酷暑之中难得的清凉时候。
一根根地挪开客栈的门板,司徒十四抓起肩上的抹布,擦了一把汗。随即,他又很是麻利地一甩,直将抹布又搭回了右肩上,动作干净利落。
好不容易将门板全部挪到了一边,折腾完了,他眯了眼,笑盈盈地望天。夸张地抬了双手,他伸了一个懒腰,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之后,他才慢悠悠地转了身子,正打算回客栈大堂里张罗开店,忽然,就在这时,他突觉背脊上一阵寒碜。
“啊嘁——”
司徒十四禁不住打出一个喷嚏来,顿时,四散的水珠在空中飘散出痕迹。
抖落一身无端起立的鸡皮疙瘩,他伸了食指揉了揉鼻子,一边嘀咕了一声“怪了”,一边迈了步子。然而,他那一只脚还没踏入客栈大门,就听背后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
“十四,许久不见了。”
无来由地,又是一个寒颤。一种莫名的寒意自脊背爬上身来,司徒十四缓缓地转过身,在看见那两个算不上熟悉、但的确很眼熟的身影之时,他顿时垮下脸来。
“怎么又是你们两个……”
“哈,”韩一尘浅笑,大踏步地走上前来,拍了司徒的肩膀,笑道,“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司徒十四狐疑地将韩一尘上下打量了一遍,又瞄了一眼她身旁的沈康,随后,司徒很是果断地一转身,一巴掌拍掉了韩一尘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抱歉,你是谁啊?”
“哈,”韩一尘大笑道,“十四,这才几日不见,何时疑心病变得如此之重了?好歹也算是相识一场,怎么这般无情?”
司徒十四斜眼瞥她,“少来,你当我是你家姓沈的小娃娃,这么好骗吗?”
“你说啥?!”沈康怒瞪他,刚想发作,却被韩一尘拦下。沈康气不过,低头望向韩一尘道:“师姐!你还跟他废话什么?他若是敢不肯,打昏了拖走便是!”
听了这句,司徒十四不怒反笑,黑亮的眸子锁定沈康,笑眯眯道:“嘿嘿,就凭你?”
“就、凭、我。”沈康一字一顿地沉声道。
见二人针锋相对,韩一尘赶忙打了圆场,她笑望沈康,道:“师弟,这话你说得可就不对了。若论轻功,你是断然不及十四小弟的。放眼天下,能比得上他的,恐怕屈指可数。”
沈康闻言,冷哼一声,不说话了。而司徒十四则笑弯了眼,道:“还是韩姑娘有见识。”
“不过,”韩一尘淡笑道,“十四你轻功底子虽好,但是若论起名气,那就……”
“那就什么?”司徒十四忙问道。
韩一尘伸出两指,比出一个高度:“那就,还差一些啦。”
司徒十四愣了一愣,扯下搭在肩膀上的抹布,放在手里绞了半晌,忸怩道:“那你说,怎么办才能算扬名天下?”
韩一尘淡淡一笑,“论起当今武林,唯论清教名头最响。只要你进去晃一圈,定是能让江湖黑白两道中人皆是刮目相看。我想,凭十四你的身手,这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吧?”
“……”
司徒十四瞪大了眼,怔怔地瞪着韩一尘,好似从来都不认得这个人一般。然后,他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慢着!”沈康眼尖,伸手一把扯住司徒十四的后领。
司徒被他拽住,只得转头,哀怨地望了二人道:“二位啊,我与你们素来无冤,近日无仇,用不着这么害我吧?”
“耶,这怎么是害你呢?”韩一尘冲他轻轻摆了摆手,笑道,“这分明是帮你成名啊。出人头地,成为最有名的店小二,这不是你长久以来的愿望憧憬吗?”
“放屁!”司徒十四扯了肩头的毛巾,对着韩一尘就是一甩,“什么帮我?!这分明是让我去送死!你当我三岁的孩子,不知道那清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吗?去那儿晃,我是活腻味了还是怎的?”
沈康出手逮住了司徒十四的手腕,沉声道:“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为了师父,这事儿由不得你了!”
“滚!他是你师父,又不是我师父,关我屁事啊!”
说着,司徒将抹布一扬,直冲着沈康的面门击去——
沈康见状,立刻出手接招。右手长剑已出,他直劈向那抹布。未想到,那剑尖眼看着将要挑中,却从抹布一旁滑下去了!那乌七抹黑、脏不溜丢、还满是油水的抹布,此时在司徒十四的手中,竟然好似一条长鞭,如灵蛇一般,左闪右避,躲过沈康的剑锋,直往空当处钻。
就在这时,司徒忽地将抹布一丢,竟如同飞镖一般,转着圈儿向沈康袭去。
沈康从容不迫,轻轻跃起,简单闪过。
可就在此时,他忽地面色一变,整张脸顿时黑了一层,嘴角微微抽搐,五官不自然地扭曲。看他那模样,好似要吐出来一般。
“嘿嘿!”司徒十四咧嘴一笑,一脸得意,“我这‘奇香抹布’的功力不弱吧!”
沈康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恶狠狠地瞪了眼,“你小子烧香拜佛,千万别被我逮到!否则,我定要你把那恶心东西给硬吞下去!”
抹布回转一圈,司徒一个跃起,稳稳接住。他咧了嘴笑眯眯道:“嘿,还怕你不成?”说着,他一个旋身,又是一招而来。
见二人你来我往、斗个不停,韩一尘不禁轻笑着摇了摇头,若论武艺功底,自然是沈康高出不少;可论起滑头,沈康哪里是司徒十四的对手?再加上以抹布做武器,着实古怪,沈康又何曾见过这种怪事,于是这一时半会儿,倒是让那司徒十四占了上风。
任那二人斗个天翻地覆,韩一尘半点不担心,径直走进客栈之中。见掌柜正趴在柜台上,她轻轻叩了叩桌,笑道:“掌柜的,可方便打尖?”
掌柜立马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抬头看向韩一尘,点头赔笑道:“方便方便!怎的不方便?!这位姑娘,您先坐——”
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随即扯了嗓子冲外面吼起来:“四小子——哪儿磨蹭去了?有客人来了,还不进来招呼!”客栈外的打斗声应声停息,只听司徒十四高声吆喝着答应道:“来、来咯——”
随即,他“噌噌噌”地迈了步子跑进客栈里,提了茶壶,直冲到韩一尘面前,点头哈腰,挤出勉强的笑容来,“这位姑娘,您要吃点什么?”
沈康一言不发地跟进屋,在韩一尘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韩一尘淡淡一笑,“来七个肉包子吧,再来两碗米粥。”
“好嘞——”司徒十四一边应道,一边向厨房跑去。过了不多时,他便端了蒸笼上桌,“这位客官,您要的包子,热腾腾的!”
“好,小二哥,麻烦你了。”韩一尘冲他轻轻地笑,直笑得司徒觉着脊背上发毛。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司徒十四正准备转身去拿米粥,却听韩一尘忽惊讶道:“啊呀!小二哥,这未免过分了些吧!”
“啥?”
司徒定睛一看,只见白嫩嫩的肉包子上,赫然躺着一只黑乎乎的死苍蝇。
司徒顿时愣住了。方才从厨房端出来的时候,明明还是好端端的,而蒸笼又是刚刚才打开,怎么会有苍蝇叮上去呢?
别说是他,一旁的沈康也是愣住的模样,不过他却是敛了眉头望向韩一尘,一脸不解的神色。
见他这副不明究里的样子,韩一尘抓了一个干净的热包子,塞进沈康嘴里,笑道:“作甚大眼瞪小眼的?吃你的包子吧。”司徒瞄了一眼在客栈门口的柜台上打盹的掌柜,转了头,压低了声音,冲韩一尘恶狠狠地道:“你又耍什么花招?”
韩一尘笑而不答,只是起身,提了蒸笼,径直走到掌柜面前,敲了柜台,“掌柜的,你看这可怎么办?”
掌柜被惊醒,一抬眼就看见那白包子上格外醒目的黑苍蝇,又见韩一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他立马赔笑道:“抱歉抱歉,这位姑娘,让您倒了胃口了。我这就让跑堂的给您换一笼来!”说罢,掌柜偏头,瞪了眼喝道:“四小子!你倒是怎么做事的?还不快去厨房?”
“哦!是——”司徒扯着嗓子应道,从韩一尘手边接过蒸笼,斜了一个白眼之后,垂头丧气地奔向厨房了。
韩一尘则慢慢踱回桌边,抿了一口茶。见她那悠哉悠哉的样子,沈康睨她一眼,道:“平时总说别人是孩子气,你不也是照样如此?这般娃儿似的恶整方法,于事无济。”
“哈,师弟,你说师姐像是那么无聊的人吗?”韩一尘抿茶笑道。
沈康斜眼瞅她,“还能有谁比你更无聊?”
韩一尘笑而不答,只是以食指关节轻叩桌面,打着拍子。
约莫拍到二十来下的时候,司徒十四将蒸笼端上了桌,打开那盖儿,热气扑腾而出。
这一次,司徒可有了防备。他瞪大了眼,狠狠盯着韩一尘,确定让对方无法动手脚。韩一尘自然知道他的想法,也不嗦,痛痛快快地吞了一个肉包下肚,方才笑望司徒,“小二哥,咱们要的白粥呢?”
“哦。”虽是百般不情愿,司徒还是应了一声,转身去厨房捧了两个瓷碗出来。
就在此时,韩一尘忽地抄起桌上的筷筒,抽出一根筷子,猛然出手,只听得“飕——”一声直冲司徒脚下而去。
司徒两手举着碗,哪里有空余去接招?只见他怒瞪韩一尘一眼,趁筷子直飞而来之时,立马探了右脚,一使劲,直接将筷子踩在了脚底下。
这一脚出得又快又稳,手里满满的白粥,丝毫没有晃动半分。
韩一尘正色,一把扯了筷筒,右腕一翻,霎时,约莫十几根竹筷,一齐冲司徒周身上下招呼去。
司徒抬脚,踹飞了四五根,而后一个旋身,又避过了五六根。他斜一眼门边的掌柜,见其正专心致志地拨着算盘算账,于是,司徒便无所顾忌地将两个瓷碗向天上一抛——
他即刻出手,扯下肩上的抹布,“刷”地抽向剩下竹筷,只听“啪啪”几声脆响,筷子应声落地。
司徒十四得意地白了韩一尘一眼,随即高举双手——两只瓷碗顺势落入掌中,被他稳稳接住。而白粥,则一滴未洒。
这一系列动作,看得沈康都不禁拍手叫好。一声“好”字出口,让那掌柜抬了眼,疑惑地望向这一边来,可瞧了会儿没发觉啥名堂,便又垂头算账去了。
司徒咧了咧嘴,“嘿嘿”一笑。方才那一声叫好,顿时让他感觉精神百倍。于是,他昂了头,好似斗胜的公鸡一般,气派万千。
就在他昂首阔步,向韩、沈二人走来之时,韩一尘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忽然出手将茶水往地上一泼——
此时的司徒十四,一派得意模样、眼高于天,哪里看得见韩一尘这一番动作?只见他一脚踩入茶水之中:
“哎哟!”
脚一滑,整个人眼看就要倒下去,司徒忙伸手想扶住一边的桌子。谁料就在这时,韩一尘探出脚来,直往他腿膝上一踹——
“咣当——”
瓷碗碎片散落一地,白粥四处泼洒。
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的老板,抬眼见到这幅狼藉景象,顿时“哇啦啦”地叫唤起来:“四小子!你要死啦!怎么做事的?”
“掌柜的,我……”司徒十四一边捶着磕在桌角上的腰,一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望着掌柜哀怨道,“我……”
“‘我’你个头‘我’!”掌柜的抓着鸡毛掸子冲出来柜台,冲司徒吼道,“这么笨手笨脚的,你还想不想做了?”
“想!当然想!”司徒直起身来,对着掌柜狠狠点头。
“想做还尽惹乱子?!”掌柜瞪眼道,“你信不信我辞了你?”
司徒十四顿时垮下脸来,拽了掌柜的袖子,哭丧着道:“掌柜的,我……这次我……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四小子下次不敢了。”
见他这副狼狈样子,沈康不禁撇了撇嘴,别过脸去,轻蔑地“哼”出一声来。而后,他转头望向韩一尘,“你就是打的这个如意算盘?让他混不下去?”
韩一尘没回答他的话,只是起身走到司徒十四身前,伸手拍了他的肩膀,“十四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何必要委曲求全,非吊死在一棵树上呢?”
“……”司徒十四狠狠地瞪向她,眼睛几乎冒出火来。无奈掌柜就在身边,不得发作,他只好用眼神传达出“滚!都是你这个混账搞的鬼”这样的怨念来。
“四小子,你给我记住了——下次再摔了盘子,就别怪我不客气把你给摔出去!”掌柜的撂下来狠话。
“不会了,下次不会了!”司徒慌忙摆了手,保证道。
掌柜的这才消了气,刚打算回头继续算账,却被韩一尘出声拦住。
“掌柜的,”韩一尘轻轻唤道,自怀中掏出两锭银元,轻轻放在了柜台之上。只见她淡淡一笑,方才继续道:“不知这够不够让你再请个别的小二?”
“姓韩的!你不要太过分!”司徒十四顿时破口大骂,扯下肩上抹布就要动手,却被一边的沈康牢牢抓住了手腕。
“……”掌柜疑惑地望了司徒一眼,又抬头将韩一尘上下打量了一遍,最后,他眯眼看向柜台上的银子,伸手揽进袖中,这才冲韩一尘点了点头,谄笑道:“够!够!再请四个都够了!”
韩一尘向沈康使了一个眼色,二人再不嗦,一人架了司徒一边的膀子,直将他拖出了客栈——
此时的司徒十四,简直是欲哭无泪。一边被拖走,他一边冲客栈道方向吼道:“掌柜的,好歹我跟着你干了两年!你……你竟然……竟然这么简单就把我给卖了啊啊啊啊啊!”
直到这个时候,司徒十四才深刻地了解到何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何谓“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