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秘密
第二天的政治课上完。
我去了厕所回来,一进教室便见到幸灾乐祸的眼神。
我一怔,只见临窗的课桌上一片狼藉。
本来整整齐齐堆在书桌上的教辅工具书课本乱糟糟的像一个鸟巢。
“我的水壶呢?”我走近课桌,语气是从来没有的暴躁。
周围同学一见事态不妙,都假装听不见,各回各的座位,只拿一双眼睛偷看。
我看了一下教室里可能藏匿东西的地方,连垃圾桶也倒翻出来看。
沈嘉南仍是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跷起脚坐在座位上,冷冷地看着我,“哪里来的狗,跑到教室撒野来了。”
“沈嘉南,是你对不对?你藏了我的水壶是吗?”我毫不铺垫,忽视沈嘉南的侮辱直直地瞪着他。
“什么样的水壶?”沈嘉南饶有兴味地问。
“一个太阳黄的小熊维尼水壶,有两个耳朵把手。”
“呵呵,我没有。”沈嘉南居然微微一笑,狡黠地说:“我可没有藏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的习惯。”
“你撒谎!”我终于忍不住,“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在撒谎。”
我扬起脸,恰好能看见沈嘉南藏在帽沿下的一双眼睛:很黑,很深,像一颗睡莲的心。
沈嘉南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慢慢地说:“真是天真的孩子呢。没错,我没有藏你的东西,我只不过是把它给扔了。”
大坏蛋!我咬住嘴唇,想也不想,一个巴掌挥了过去。
手在半空被接住了。
沈嘉南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腕,冷冷地一笑,一字一顿地说:“你不配拥有那一个水壶。”
说完这一句话的沈嘉南狠狠地甩下了我的手。
我没有资格占有那一个小熊维尼水壶?
我的手腕被捏出一片青紫。沈嘉南是用了多大的狠劲呢?可是为什么我都不觉得痛呢?
上午的课程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终于熬到放学。
我连书包也没有收拾,便第一个跑出教室。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摇头叹气:“这也是重点高中的学生?”
我可不管不顾,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沈嘉南会把水壶扔到那里去?
拜沈嘉南所赐,我搜遍了教学楼的每一间教室每一个垃圾桶,甚至还捏着鼻子站在学校大焚化坑旁,可是这些徒劳之举只是令我更加的绝望。
学校的后围墙那一片无人之境呢?
我不能放弃最后的努力,抱着沉重的身躯走到艺体楼后。
这原来是学校小操场,后来不知怎么废弃了。
荒草丛生,很快就淹没了一切。
草丛处隐约可见丢弃了的可乐瓶,撕开了一半的练习本,揉成一团的纸巾,锈坏掉的双杠。
那长到齐腰处的荒草似一只巨大的蜃怪,正等着我自投罗网。
我咬一咬牙,拿着一根断了的课桌腿,拨开荒草走了进去。
艺体楼的六层露台。
沈嘉南面色阴沉地望着楼下的无人之境。
风很大,停在他的帽沿,便变得温柔。
杜丝丝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踏在露台栏杆上的沈嘉南与她心底的那一个人的影像重叠了起来。她笑了,笑得很甜,“沈嘉南,把那个水壶给我。”
“为什么?”沈嘉南闷闷地问。
杜丝丝神秘地一笑,声音如三月的春风吹遍大地一般好听,“你别忘了,我比你更恨凌小官。”
沈嘉南的背影似乎一硬,但他终于淡淡地将眼神移至藏匿着一些东西的某一处隐秘的地方。
杜丝丝的大眼睛又清澈又狡黠,像一张甜甜的卡其糖纸,她笑了。
我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一定狼狈得如蔡依林大跳辣舞,做出风情万种的表情,却摔了一跤。
当杜丝丝出现在无人之境的入口时,我真的吓了一跳。
风很大,吹乱了杜丝丝的头发,她那一张苹果般的脸庞上有一种温柔的微笑。
她挥了挥手中拎着的一个小熊维尼水壶,以手作喇叭,大声地喊:“傻瓜凌小官,回来吧。”
那一刻杜丝丝可爱得如同一个小小的天使。
我知道,这一刻冰封我心灵的友谊绝缘体彻底被打破了。
摇摇晃晃地绕过丛生的荒草,我逐渐接近入口。
杜丝丝遥遥地伸出了手。
就在我的手抓住了杜丝丝的手时,我的右腿陷入了一片被草遮掩住的泥泞地。
天空那么的蓝。
这样出乎意料之外,我的身体向右倾斜,杜丝丝一愕,也控制不住平衡。
哗啦啦——一片饱含着汁液的青草折倒的声音。
我和杜丝丝跌倒在污秽的草地上。
云朵是那么的绵。
我侧身看着杜丝丝,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温热感觉涌上了眼眶。
杜丝丝倒在我的身边,拎着小熊维尼水壶的手高高举起,像一面指引方向的旗帜。
她笑得无比地灿烂,像一朵向日葵。
她温柔地拭去我眼角的泪水,亲昵地骂:“傻瓜!傻瓜!”
我一点也不介意杜丝丝的手沾上了污泥,我只是……只是想紧紧地抱紧她,在她温暖的拥抱中舔伤。
“为什么眼泪这么多?”杜丝丝把我拉起来,皱着眉头,“凌小官,你根本就是一个超级水龙头。”
我擦拭着眼睛,泪水却掉得愈发厉害,似乎要把所有的爱,恨,感动,伤痛都哭出来。
“这个水壶对你很重要?”
“嗯。”我重重地点头。
“为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心怦地一跳,低声说,“对不起。”
杜丝丝甜甜地笑,安慰我:“没关系。每一个人都有不能说的秘密。”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这个?”我问她。
杜丝丝露出了可爱的酒窝,突然跳开了,像一只小白兔挥了挥手,“秘密。”
湿泥渐渐地干了。
远远看过来,白色的校服仿佛是一片斑驳的兽皮。
我慢慢地走到围墙处,然后就听见弹奏钢琴的乐声。
今天,这琴声不复往日的宁静,相反,琴声絮乱无章,如骤雨不问缘由地打在荷叶上。
我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
果然,二楼的窗台前,阳女士正在弹琴。
从我站着的角度,只看见她纤细的肩如蝴蝶翅膀般颤动着。
阳女士一定是在哭。
每隔一段时间,外人眼中事业有成的淑女阳女士便会如此。
我小心翼翼地上了楼,用最快的速度洗澡。
清澈的琴声仍断断续续。
我叹了一口气,又来到了琴室。
平时阳女士极宝贝的钢琴此时一片狼藉。
慢慢地走了过去,才发现今天的阳女士居然在喝一瓶XO。
她喝得太多了,素日极重仪态的她此刻像一支开败了的白姜花。
“凌盛风,你这个大混蛋!凌盛风,你去死!”
翻来覆去,便只听见阳女士时哀怨时愤怒时高时低地说这两句。
这个凌盛风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阳女士的丈夫。
我过去扶住了她,低声哄:“乖,我们去睡一觉便好了。”
阳女士瞪着茫然的眼睛,“睡觉?但愿我这是在做噩梦。”
“嗯。”我继续哄她,悄悄地拿下她手中的酒瓶。
啪——阳女士突然一挥手,把我狠狠地推出一尺外,厉声说:“凌小官,你这个妖孽,是你害了我们!”
额头似乎撞到凸出的桌角,一丝黏黏的热热的液体流了出来。我爬起来,跑到阳女士身边,扶紧她,仍是低声地哄:“妈妈,乖,睡一觉就好了。”
“血——”阳女士骇然地指着我的额头,一声尖叫,便晕了。她一直都晕血。
我咬紧牙根,慢慢地把阳女士背起来。
十六岁的我背着阳女士,一步一步地迈出了玄关……
阳女士终于在床上安睡。
我在浴室,开一盏白色的小吊灯,看着镜子里额头渗血的伤口,苦涩地笑了一笑,胡乱地找了OK绷贴住了。
下午,我服侍阳女士喝了醒酒药,又在电煲锅里熬了一些清粥,便匆匆地去了学校。
午休已经迟到了许多,在门口被老班截了一个正着,他问我缘故,我说在路上摔着了。老班见了我额头上渗血的绷带,立刻网开一面。
进了教室,只觉得同学们看我的眼神十分怪异——好像我是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大猩猩。
耳畔传来了窃窃私语——
“凌小官是以中考成绩全市第一被录取的?”
“真不敢相信?是重名吧?”
“怎么可能?她看上去——小眼睛,塌鼻梁,大饼脸,蛤蟆嘴……”
哈?这样编排人?
我转过身,又大又明亮的眼睛冷冽地瞪着那个正编得得意的同学。
凌小官绝非善类!
那帮是非八卦婆们畏畏缩缩地散了。
林佳儿却偏偏不屑地斜睨我一眼,讥嘲地说:“大家看清楚了,凌小官可不是hekky哈!”
我捏紧了拳头,感觉手指间的原子笔都快粉身碎骨了。
林佳儿无惧地看着我,“怎么?想打人啊?”
“呵呵,”我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淡淡地转身,“就凭你也配我出手。我还怕玷污了自己呢。”
林佳儿气得脸都红了。
我心口的恶气消了一大半,坐在了座位上,然后,习惯性地把整个脸藏在课桌之间。
斑驳的咖啡色课桌,仿佛散发着一种淡淡的白莲花香……
我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着……这一种会让我的灵魂平静下来的气息。
沈浩南。沈浩南。
你在哪里?
你听到我在对你说话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把我一个人抛在这荒芜的没有你的地球?
你已经决定放弃我了吗?所以才这样不留恋地,不肯再来看我——
不!不要哭!我答应过你……不会为你哭泣!
这样,会使你不安的吧……
这一天终于又过去了。
夏日的黄昏,有一种灰色的清凉。
我斜背着书包,缓缓地走出了教室。
“砰——”沈嘉南从我的后背撞了一下,我猝不及防,差点摔倒。
然后,戴着黑色鸭舌帽的沈嘉南大摇大摆地从我身边走过去。
超级混蛋!我在心底诅咒这个家伙,可是我却又清清楚楚地知道沈嘉南为何对我有如此大的敌意——或者应该说是恨意。
耳边响起了同学们幸灾乐祸的笑声。
我扯了扯背包,佯装无事,像一个骄傲的公主般走了出去。
厚脸皮?哈哈,现在新同学一定会给凌小官增加一个这样的代名词吧。
不过,这样已经算好的了。
如果,她们知道我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怎样的秘密,或许我就不会有机会再出现在天成高中了。
从走廊出来,我慢慢地走上一条偏僻校道,仰头望着天空,听着自己孤独的脚步声,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口气。
“嗨。”杜丝丝从木棉树后跑过来,她穿着白色真丝荷花袖上衣,看上去像一个天使。
“嗨。”我的笑容不知不觉就跑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等你啦。”杜丝丝清澈的眼睛一闪一闪,“一起去北极雪?”
“……”
“没事啦。”杜丝丝自然地拖起我的手,“一个小时就OK了。”
学校的右侧是一条繁华的学生街。
凡是时尚的学生流行的东西应有尽有。
几个背着书包却奇装异服的小太妹从杜丝丝身旁走过,我看见她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挽着我的手更紧了一些。
“只要你不惹她们,”我幽幽地说,“她们是不会闹事的?”
杜丝丝呼出了一口气,“这群吸烟的小太妹真没教养。”
那几个小太妹停了下来,气势汹汹,“你这臭丫头,说谁没教养呢?”
杜丝丝笑得很无辜,“谁答就说谁。”
“呸。臭丫头不想活了。”为首的小太妹把衔着的烟吐到地上,就想冲过来。
我叹了一口气,看着眼神纯净的杜丝丝,踏前一步,慢慢地挽起了袖子,“你才几岁呢?”
小太妹的眼神狐疑地望着我,“十四岁。”
“十四岁应该好好学习,知道吗?”我慢慢地说,“回去把这乱七八糟的头发染成黑色,也别再穿这样奇怪的衣服了。”
“吸烟有害健康哦。”杜丝丝开开心心地插上了一句。
十四岁的小太妹瞪了她一眼,只是看着我,许久,她郁闷地往后退,招呼同伴一起走了。
“哇,你好厉害!”杜丝丝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笑了一下(那笑容应该很苦涩吧),慢慢地褪下了右边的衣袖。
“啊,这是什么?”眼尖的杜丝丝拉住了我的右手。
“这是很久以前的啦。”我尴尬而快速地拉下衣袖。
在我的右手肘处有一个几乎占据了我大半手臂的纹身:三朵绽放的玫瑰和一串三个铃铛。
正因为要遮挡住这个纹身,所以即使是夏天我也总穿着长袖衣裳。
也正是因为这个纹身,所以那几个小太妹才乖乖地走了。
“听说以前这条学生街有一个少女太妹帮派叫做‘玫瑰和铃铛’哦。”杜丝丝踢走了脚边的一块小石头,“传说那个少女帮主是柔道的高手,呵呵,可惜在去年夏天时她突然从学生街消失了。”
“嗯。消失了。”我无意识地重复。
杜丝丝仰脸望着我,笑得很甜美,“你的手上怎么也有这样奇怪的纹身?该不会是和这个消失了的太妹有关系吧。”
我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但嘴上却扯了一个连自己也不相信的理由:“我只是很喜欢纹身而已,你看我像混道上的吗?”
杜丝丝笑了,“干吗这么认真?我说说而已。凌小官,可别忘记你是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天成高中的,怎么会和小太妹扯上关系呢?”
我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看着高我一届的师姐——娇小可爱的杜丝丝走在前面,我的心底微微地泛出了难以言表的罪恶感。
我几乎想要和她坦诚。
“快来啊!北极雪到了。”杜丝丝在前面招手。
我的心一激灵,立刻打消了自己那愚蠢的念头。
北极雪其实就是一个冰店的名字啦。
杜丝丝似乎极嗜好甜品,她点了一个黑精灵冰淇淋火锅。
我就只要一份苹果圣代。
“嗨,你相信除了这个世界之外有没有其他的异空间?”杜丝丝突然说了一个很诡异的话题。
“呃?”我茫然地睁大眼睛。
杜丝丝耐心地解释:“我的意思是,人类如果真的有三魂六魄,那么昏迷了的植物人会不会就是因为灵魂到了异空间或者是某一个未知的世界之后,被囚禁了,所以永远醒不来。”
真不晓得杜丝丝的奇思妙想从何而来。我摇了摇头。
杜丝丝似乎并没有注意我,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像忧伤的风铃草,她的纯净的眼睛似乎也掺入了一些什么黑暗的情绪,“有一个,我很喜欢很喜欢的男生,他被打破了头,变成植物人了。”
“你一定很伤心。”我的心口陡然一痛。
“是啊!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喜欢他了。”杜丝丝的长睫毛垂下,如蝴蝶的翅膀,“他被叫做天成的荣誉,也就是你的师兄,我的同学。”
天成的荣誉?我的精神世界电闪雷鸣,狂风骤雨。我的心脏像骤然收缩血液停止流动一般刺痛。
“天成的荣誉是谁?”我一把抓住了杜丝丝的手,打翻了杜丝丝的黑精灵冰淇淋火锅。
杜丝丝笑着,可一双眼睛却极冰冷地盯着我,“天成的愤怒是沈嘉南,而天成的荣誉是沈——浩——南——他们两个本是孪生兄弟。”
沈浩南没有死!沈浩南没有死!
我木然地僵立在桌边,任那四处流淌的巧克力奶油从我的白衬衫,长裤,鞋子流过。
我也完全没有看到,不笑的杜丝丝像一只噬血的野兽冷冷地望着我。
“凌、小、官。”
“嗯。”
“你还记得沈浩南?”杜丝丝右脚横跨一步,右手肘掣住了我后退的方向。
此刻的我却根本无暇注意到杜丝丝赤裸裸的敌意,只是感激地说:“谢谢你告诉我。”
杜丝丝一怔,明显不知道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却一个斜跨,手一甩,已经从她的身旁跑了出去。
“凌小官,你别跑!”杜丝丝气急败坏地大跳。
“对不起。我有要紧事先走了。改天再陪你吃冰淇淋。”
我的声音已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