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跌入柔软的梦境
上课了。
第一节是班会课。
在我右侧空着一个座位。
班主任诧异的目光扫过了我的座位,但他没有说什么。
在他自我介绍的时候,门被“咣唧”一声撞开了,戴着贝雷帽的沈嘉南走了进来,他目若无人地走了进来,可老师明显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坐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黑板。
沈嘉南坐在了空位上,双手依然插在裤兜里。
他穿着白色的棉T袖。
他的身上有一种极独特的气质,像是孤云出月一般的冷寂,又像是盛开在荒野的白梨花一般的清凉。
无法控制地,侧眼偷看他——他的衣领处那一只剑一般的ME钢笔。
那一天,整整四节课,沈嘉南都戴着那顶贝雷帽,趴在课桌上。
好不容易挨到第四节课结束。
放学收拾书包,走出教室,舒卷的流云,巨大的梧桐树令我有恍若隔世之感。
“凌小官!凌小官!”一个既娇又脆的声音在身后唤。
我加快脚步,不想停留。
一阵旋风已经卷至,拦在梧桐树前。
我只得停步。
“凌小官!”林佳儿冷冷地说。
“我不认识你。”我木然地说。
“呵呵,你装啊!你再装啊!老妖婆!”林佳儿毫不客气地嘲笑,“茉莉初级中学一共有七位同学考入天成高中。你不会蠢到以为除了我,没有别的人认识你吧?”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我移开脚步,从林佳儿的身边绕过。
林佳儿冷笑,再想说什么。
却见沈嘉南从教室中走出来。
林佳儿脸色一变。
我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还知道那件事在天成高中是畏忌的话,那就假装不认识我,否则说不定你会被连累的。”
林佳儿终于不再说什么,她回到教室。
沈嘉南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与我……擦肩而过。
他的那一顶贝雷帽压得很低。我看不见他的脸,可是我却清晰地感觉到——如果可以他一定会杀了我!
沈嘉南是如此地恨我。
可是,沈嘉南,你永远也猜不出这个世界最恨凌小官的人是谁?
猜不到吧?呵呵,答案是:凌小官自己。
雨下了一个早晨犹未停。在临近中午时分,雨,更大了。
沈嘉南没有撑伞,便走入了蒙蒙的雨雾之中。
密密的雨像一片的雾。
沈嘉南像是走入了一片白雾之中,他挣扎着伸出手向我呼救,可是迷雾如一头巨兽渐渐地吞没了他……不要!我像是疯了一般,冲入了雨雾之中。
朦胧间,我拉住了沈嘉南的手。
沈嘉南的手很凉。
我看见沈嘉南冷冷地笑,“凌小官,你的心是冰做的!”我又看见沈嘉南低低地一笑,十指突然变作长而尖的鹰爪,伸向他自己的胸腔,一下子掏出了一颗血肉模糊的心,“可是,我的心却是热的,却是活的。”
“不……”我惊骇地望着那一颗诡异的心脏,很不争气地晕倒了。
模糊之中,我像是跌入了一片潮湿而柔软的梦境之中。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是时间流逝的声音?还是雨落在芭蕉叶上的声音?
我醒来,看见了浅紫色的宫纱窗帘,贴在墙上的美好森林童话墙纸,还有学习桌上摆着的卡通维尼笔筒。
这是我熟悉的地方。
阳女士这时推门进来,她慢慢地坐在床沿,用一种极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关切地说:“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
“早餐有吃吗?”
“……”
“为什么不吃早餐?”
我等着阳女士狠狠地责骂我,甚至不理睬我。可是,我知道阳女士绝对不会做出这么有失礼仪的事情。她并不像别的母亲般有喜怒哀乐,她待我,永远只用复杂的眼神来倾诉一切。
我总觉得自己与她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看不见但却十分有用的水盾。
有一种莫名的冲劲驱使了我,“有时候,我真恨不得自己不曾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卧室里一下静得连风吹过窗帘的声音都听得见。
阳女士的脸变得苍白,她的手捂住胸口,震惊地看着我。
她就那样看着我,用一种既悲哀又可怜的小兽眼神。
我的心一下子变软了。我从床上爬起来,抱住了她,低低声地说:“对不起。”
阳女士的腰很僵硬,但终于,她也反手抱住了我。
隔着夏日的丝衣,我甚至可以感觉到阳女士滑而温热的肌肤。
可是,这个如此亲密接触的拥抱却还是缺少了一些什么……
我仿佛听见有一滴泪落在了我的心底。
“对了。你晕倒以后是你的同学送你回来的。”阳女士拉开门走出去的时候突然这么说。
“谁?”
“一个戴着奇怪的贝雷帽的男同学。他没说名字。”阳女士站在门畔,月白的真丝长裙令她如同仙女,她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哦。”
“他全身都湿透了,可是也不进来。”阳女士温声说,“下午带一些点心谢谢他。”
那个少年,虽然将脸遮在贝雷帽下,可是,他的身上却有一股极其熟悉的东西——像是白莲花正在盛开。
曾经,在凌小官的过往,有过这么一个睡莲少年。他带来了爱,也带来了永生难以磨灭的悔恨。
时间的河流呵,那么漫长那么伤……
阳女士看着我,我终于点头,轻轻地点头。
中午,雨仍淅沥沥地下着。
街道树被洗出一片深绿。
阳女士亲自送我到学校门口。
我撑着雨伞,走进校门,站在一株绿冠如伞的梧桐树下看着阳女士的车渐渐地消失。
从校道到教室楼,道上有一摊一摊的积水。
穿着苍白校服的女生们三五成群,时不时有人不小心溅到了积水,便快乐地尖叫起来。
“嗨,你知道吗?沈嘉南留级了。”
“不是吧。天成高中虽然是相思市的重点高中,但却是公校民办。学校最大的股东不就是他父亲吗?为什么他要留级?”
“谁知道呢?反正他留在了去年那个班级。”
“这不会是跟……有关吧?”
旁边的女生突然拍了她一下,小心翼翼地望着周围,才低声说:“臭丫头,你不要命了,这可是天成的禁忌啊!”
几个女生一同噤声,更快地走了。
我从花坛后走了出来,慢慢地绕过了种满木樨树小道,走到了高一(2)班教室。
临窗的位置很冰凉。
我慢慢地走了进去。
教室的气氛变得诡异与沉重。
冷漠,不与他人交谈,故作清高,摆虚伪的架子,言辞生硬,毫无礼貌……在大家的眼里,我是一个古怪透顶,不受欢迎的女生吧。
更何况,我选了这一个谁也不想碰的座位。
没有人会来和我交朋友的。
我默默地放下了书包,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着这一张课桌。
老而旧的木版课桌似有生命,似能听见我内心的忏悔。
就在我的眼泪快要掉下来的时候,银针槐树下,火红色的少女杜丝丝单手撑窗,帅气而潇洒地跳到了我的身边。
她的身形娇小,笑容很甜,“好香哦。”
我的书包里有阳女士亲自烤的一盒十二个芝士蛋糕。
杜丝丝很馋地望着我。
我把包装精美的礼盒拿出来。
青苹果酱的香味四溢。
杜丝丝的酒窝更深了,她笑得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我可以吃吗?”
我无声地打开了盒子。
“哗。”杜丝丝一声欢呼,拉过了旁边一张椅子。
她的吃相很斯文,但却吃得很快,吃完了还用舌尖舔一下嘴唇……这可爱的动作当真迷死人。
邻桌有一个男生看得入了神。
“这是什么?太好吃了!”杜丝丝心满意足。
我恶作剧心起,便俯身与她咬耳朵,“这是我妈妈做来送给早晨好心送我回家的沈嘉南同学的谢礼。”
这一句话完全没有标点符号。
杜丝丝听得一怔,大眼睛眨啊眨,突然也低声说了一句话:“可是你并不打算听从母亲大人的吩咐吧。”
这丫头猜出了我的心思。
杜丝丝继续得意地说:“再说了,某人也不见得会收。你百分百会在放学后把礼盒扔在教室后面的垃圾箱。”
“你猜错了。”我一本正经地说。
“呃?”杜丝丝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瞪我。
“我会自己吃掉。”
杜丝丝笑了。
我板着的脸也绷不住了。
自进入天成高中,我终于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
“沈嘉南来了。”杜丝丝突然吐了吐舌头,又跳窗而去,临走还扬了扬礼盒,“我把这也带走了。”
沈嘉南是从后门进来的。
他换了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在帽沿可以看到W.C特有的字母标志。
他换了一件丝绵T袖。一条革绿色徽章短裤,一双深绿色的耐克鞋。
或许在天成高中,只有他可以这样特立独行地打扮而不被限制。
他目不斜视,但我发誓,沈嘉南眼角余光憋到我的座位时,有一丝火焰呼地冒了起来。
我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像蜗牛一样把自己藏入壳中。
重点高中的非同凡响之处还在于学生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私人时间。
即使刚刚高一,下午的课已经必须上到五点十分。
雨终于停了,但天空还是一片灰蒙蒙。
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用签名纸记下今夜的四科作业,其中包括了老班的一篇作文《我的世界》。
教室早已走得七七八八。
林佳儿走了过来,双手撑住我的课桌,“喂,凌小官,我们同路一起走吧。”
“不用了。我习惯一个人。”我客气地拒绝。
林佳儿咬牙,“凌小官,别以为沈嘉南送你回家,小魔女吃了你的蛋糕,便襥得像公主。你其实是个P。”
我恍若未闻,只淡淡地说:“你爆粗口了。有仰慕你的男生正看着你呢。”
林佳儿果然收口,优雅地一笑,不屑地离开了我的座位。
我慢慢地从书包拿出了一张纸巾,缓缓地擦了擦刚才林佳儿手按住的地方。
林佳儿看得咬牙切齿。她一定用了很大的毅力才压住了怒火。
不讨喜,不近人情。
恐怕新同学会在我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评论中又加上了这两个。
然,我不在乎。天底下,我在乎的人已经离开……
那一天晚上,我做作业,发呆,喝水,闭上眼睛休息。
直到十点钟才开始写《我的世界》。
阳女士拿来一杯热牛奶,叹气,“现在的学生都得熬夜通宵作业?”
“我很快就好了。你先睡吧。”我竭力送上一个甜美的微笑。
阳女士终于离开,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另一端。
我摊开作文本,鹅黄色的灯光浅浅地映在纸上,我咬着笔端,怔怔地坐着。而后突然有了一股倾诉的愿望。
小熊维尼笔筒、小熊维尼台灯、小熊维尼储物袋、小熊维尼扇子、一排小熊维尼布偶。
我的世界是一个小熊维尼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