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时间倾斜开出玫瑰
ChapterA凌小官
时间是一种寂寞的东西,令人改变,不认得自己。
——凌小官
我想我是疯了。
从三年前便疯了。
从我第一次见到那一个睡莲少年便开始疯了。
所有的青春都会有伤口,所有的时光都会有阴霾。
我从不知道,幸福并不是必然。
那时候我才上初二,是所有好学生的范本。
很乖、很勤奋、很听话、很单纯。
我的父亲凌盛风,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我的母亲阳蕾,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虽然,我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可是……
下课后,夏楼南追上来,与我并肩而走。
在夏日的树阴下,一个男生迎面走来,拦在我的面前。
“小官,礼拜天晚我在家办生日派对,你会来吗?”
那男生目光羞涩而殷切。
夏楼南脸上变色,急急地说:“不去。”
那男生诧异,讥嘲地笑,“夏同学,你又不是小官的代言人。”
夏楼南大怒,拳头握得紧绷。
我侧头,想了一想,礼拜天我有一节舞蹈课,便拒绝:“对不起,我没时间去。”
夏楼南的拳头松弛,唇边隐约有笑意。
那男生不敢对我生气,却愤怒地看着夏楼南。
我们走到楼道尽头的单车棚。
夏楼南先去把我的单车推出来,再去推自己的。
“再见。”我挥挥手。
夏晚夕阳极美。
面前少女的笑颜比夕阳还美上一千倍。
夏楼南只觉得眼睛一片灿烂,他连忙说:“我陪你回家。”
“呵呵,不必了。”我摇了摇头,“你在南区,我在东区,虽不是相反方向,但却是三角形的两个点,又何必送我。”
夏楼南笑容局促,似被揭破心事,怔怔站在原地。
突然,一阵风轻轻吹来。
单车棚旁槐树散落了一片又一片的叶子。
有一片小小的叶片落在了我的鬓发旁。
那叶片如一只小小的蝴蝶,我摇头,再摇头,却觉得发丝缠住了叶片……
夏楼南单手撑车头,另一只手越过车身,轻轻地摘下了槐树叶片。
“谢谢。”我笑意晏晏,又撒娇,“为什么不早帮我?”
夏楼南的脸色涨得通红,忽然整个人探过身子,在我的额上印上一吻。
呃?
那时候的我怎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额头上一片湿润,极黏极不舒服,又觉得眼前这一个慌张而神情热烈的少年并不是我惯常认识的,陪我做作业,放学送我回家的夏楼南!
“你好可怕!”我飞快地跳上单车,如逃一般地飞走。
第二日,我绕过美人蕉丛,手里还捧着一大叠英语作业。
夏楼南黯然地站在走廊处,如是平时,他早过来帮忙拿作业了,可是今天……
我理也不理他,只当他透明。
“小官,等一下。”夏楼南眼神沉暗,声音有些嘶哑,“我有话对你说。”
“……嗯?”
“我……昨天……”夏楼南走近一些,低低声说:“我昨天情不自禁,只觉得你好可爱,才……”
“……嗯。”
“你有没有在听?今天为什么整天躲着我?”夏楼南又向再走前几步。
“别过来。”我抱紧作业本,即使不谙情事,也知道眼前这个男孩危险得很,急急地说,“我们不再是朋友啦!”
夏楼南细长的眼睛里倒映出我恐惧的样子,他脸色发白,忽然发誓:“小官,对不起,昨天真是我一时糊涂,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不一样啦。我在心底低声地说,恰好此时上课铃响,英语老师从那边出来,我借势,三步并作两步地逃开。
随后上课,我听讲向来心无旁骛。
坐我身后的林佳儿忽用笔戳我,又扔过来一张纸条。
那上面写着——
我吻你,只是因为我爱你。
哈?何日何时,爱成了做坏事的理由?
我不禁气结,决定从此不理夏楼南。
私底下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可是当我也懂得了“爱”是什么时,才觉得后悔不已。
那一日下课,林佳儿截住我,眼神冰冷冷,“凌小官,没想到九○年后也有你这样纯情的人,真不知道该说你蠢还是骂你假扮圣女?”
我扬起脸,微微笑,“随便。”
放学回家的路,不长也不短。
凉凉的风像鸽子穿过。
街道两旁树木挺拔而清绿。
夏楼南跟在身后,如一块口香糖。
我自是不去理他。
再过一个星期,他便渐渐地不再“偶然”地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此时,学期已经过半。
那日,老班召我,温言款语,言辞之中透出喜爱:“小官,你一向是学校的骄傲,我真开心,有你这样的学生。”
“多亏老师教导有方。”
老班微笑,“学校组织一个志愿者团体,这个以后升学有奖励加分,我替你留了一个名额。”
不用多久,这个爱心团体便诞生。
周末,我们去城郊一家福利院做义工。
开始的时候,志愿者们热情高涨,犹能抽出宝贵的补习时间,但几次下来,便有“身体不适家中有事”这样的借口。
我从来没有逃过一次。
林佳儿讽刺我:“她当真认为自己十全十美。学业棒人长得可爱又兼爱心无边。哼,这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件外套!”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什么。
彼时,我当真是一个无比单纯,眼底只见到美丽阳光的小女生。
我喜欢福利院中孩子们看着我的眼光,那里面有期待、爱、敬、羡慕……在这里我才觉得被需要,有价值。
凌盛风自然是爱我的。我也从未怀疑阳女士对我的爱的纯度。
我是一个幸福家庭里的小女儿。
可惜的是,午夜梦回,我才会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窗外乌鸦一般的黑暗,心才会渐渐地痛起来……
凌盛风向来宠我,只要我喜欢的,无论合理与否,他一概满足。
偶然见到邻居女孩学芭蕾,那白云似的纱裙甚是好看,我不过多瞧看几眼,隔几天,他便央同事求得一个获过省奖的芭蕾老师收下我。
芭蕾老师皱眉,在偏厅里与凌盛风剖白:“你这女儿,乐感甚佳,可肢体太硬,年纪又偏大,怕是没有什么前途。”
从侧门缝隙看去,凌盛风侧脸极英俊,酷似费翔,他优雅地颔首,只说:“芭蕾可令人优雅,小官学到老师十分之一皮毛便足矣。”
只是,凌盛风如此纵我,却又似乎有些怕我。
我见到有女同学挽着父亲的手上街,又听一个女生说她在家时常为父亲洗头,便暗自奇怪。
那一日,我见凌盛风早归,女佣在准备晚餐,他坐在长沙发上,略显疲倦。
我不知怎的走过去,想着按摩的手法,把手搭在凌盛风肩臂上……
凌盛风的身体陡然变得无比僵硬。
我心中一酸,却只是强笑,说:“爸,你且享受一下女儿提供的五星级待遇。”
橘黄色的灯光柔和地照在长沙发上。
台几上的春花清香盈人。
气氛却变得十分古怪。
阳女士恰好推门进来,一看见沙发上的凌盛风和我,手中拿着的一束姜花“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凌盛风突然站了起来,似乎迫不及待离开我的身边,待走出一丈之外,才觉得不妥,又回过头看我一眼,才慢慢地捡起地上的姜花,状似无意地说:“怎么这么粗心?”
阳女士一怔,又迅速地笑了一笑,眼睛里看着凌盛风,可话却是对我说的:“只是掉一束花而已,你又何必巴巴地跑来捡?”
恰好,女佣来唤晚餐准备好了。
阳女士温声说:“小官,去吃饭了。”
“……嗯。”我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空荡荡放在半空中的手,低低声地应。
晚餐席上,凌盛风一扫往日优雅,温和的形象,绘声绘色地讲起学院趣事,笑得我连眼泪都掉了出来。
所以啊,我是一个生活在幸福家庭里,但……却缺乏……爱的小女儿。
去福利院,渐渐成了我在礼拜天必修作业之一。
秋日来临。
空气中弥漫着落叶的香味。
我先去买东西。
小雪的水杯裂了一道缝,而天气渐冷,我挑了一个卡通保温水壶给她。
小志很喜欢看侦探故事,恰好书店进了一套赤川次郎的《怪医秦博士》。
我站在书架前,想着小志快乐扑过来的样子,禁不住微微笑。
可是,小俊呢,我想了又想,也不知道该买什么给他……
天空很蓝,坐上了106路公共汽车,水泥森林渐抛在身后。
福利院虽然也在郊区,可是比较偏僻,有一段狭窄的山路,公共汽车无法进去。
山路静悄悄。
满山的树木变成一片灿烂的黄色。
我慢慢地走着——
忽然,前方的拐弯路口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声音。
“今天凌姐姐一定会来!她答应了我们!”这是小雪的声音。
我快步赶过去,却见可爱的小雪红着眼睛,看见了我,一声欢呼便扑过来,而后,又想起了什么,得意地回头望,“小俊,你不是说凌姐姐会放我们鸽子吗?哼哼!”
小志也扑了过来,抱住了我的手。
不远处,小俊孤零零地站在一棵小树下面,已经洗得褪色的蓝色衬衫更衬得他的瘦小。
我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小俊,我们学校志愿者一共来了十三个人,也带了好多的礼物。
小俊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细长而湿润,像能滴出水。
其他的小朋友都穿着七八成新的衣服,又是夏天,孩子们都穿短袖。
一片闷热中,只有小俊穿一件旧旧的蓝衬衫,那衣服的质料又不好,洗得太久了,变成一张脆脆的纸,似乎一不小心就会破了。
林佳儿找出一件全新的白T恤,走到小俊身边,温声说:“这一件T恤有超人哦。”
其他的小朋友都羡慕地看着小俊。
可是,小俊的手忽然一翻,打落了林佳儿手中的T恤,恨恨地说:“讨厌!你们这一帮来演戏的人!”
那个时候大家都被惊呆了。
小俊的眼底除了冰冷,还有一种强烈到不能忽视的憎恶。
他的身上有一层明显的“不要靠近我”的防御层。
小雪轻轻地摇了摇我的手,“凌姐姐,小俊好坏哦,他刚刚骂我是傻瓜,还说凌姐姐永远都不会来了!”
去买礼物耽误了不少时间呢。我叹了一口气,拉回了神思,抱抱小雪,说:“嗯,姐姐好想好想好想小雪、小志、还有小俊,怎么会不来呢?”
小雪像一只可爱的小猫蹭了蹭我,明显哭过的眼睛露出了笑意。
“哼!演戏!”小俊忽然冷冰冰地应了一声。
小雪握紧了拳头,冲到了小俊面前,大声地说:“小俊,你再这样说我可生气啦!”
小俊细长的眼睛一眯,“就是在演戏!她跑来骗我们的感情,然后有一天,又会像那些什么林哥哥毕姐姐陈叔叔一样忘记了我们!只有小雪你才会像傻瓜一样傻傻地等!”
“你——”小雪气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伸出手,狠狠地推开小俊,“我不要和你做朋友了!我不要和你做朋友了!”
小雪的力量并不大,可是小俊却被推得身子往后冲,“啪”的一声撞到了山壁,跌倒在山路上。
血。
蜿蜒的血。
一块凸出的岩石角在小俊的手腕上割出了一道血痕。
小雪怔怔地站着。
小志抱着我的手无意识地握紧。
我……一时也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山风呼啸呼啸地吹着。
小俊咬着牙,脸色变得很苍白!
“别怕!”一个又温柔又好听的声音响起。
宁静的山路上,除了我、小雪、小志、小俊,又出现了一个少年。
他单膝跪地,面对着小俊。
我只看见他的背影。
山谷里的阳光似乎一下子变得灿烂。
灿烂的阳光似乎都照在他的身上。
“是天使吗?”小志喃喃地说。
那个少年不是天使,可是,只有天使才有那样慈悲而温柔的手势,他用矿泉水冲洗伤口上的沙砾,然后又为魔术般找出一罐云南白药,密密地撒了一层上去,再用白色纱布绕了一圈又一圈。
少年的大背包里似乎有许多的东西呢!
“野外郊游一定要带药箱。”少年站了起来,转过身,温柔地望着我,“做姐姐的一定要小心照顾弟妹。”
那个少年有一双极明亮,极温暖的眼睛。
我傻傻地站着,不由自主地应:“好。”
“凌姐姐没有错啦!”看着小俊包扎得好好的伤口,小雪才一下子哇地大哭,“都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
少年一怔,却立刻走过去,抱住了小雪,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抹去小雪脸上的潮湿,听小雪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讲了一遍。
听到一半,少年的眼睛飞速地看我一眼。
那眼里有诧异……
我莫名其妙地脸一红。
少年的手机忽然响了。
那一边似乎是朋友,在追问他现在在哪里?
他要走了吗?我的心一黯,似乎有些不可名状的感情在滋生。
可是,少年望了望小俊,又望了望小雪,坚定地对手机那一边的朋友说:“你们先去吧,如果我没去也不用等我了。玩得开心一些。”
听到少年讲完电话,小志跑了过去,眨眨眼睛,“哥哥,你是不是天使?”
少年温柔地一笑,山谷的花似乎一瞬间全开了,“哥哥姓沈,很久很久以前是天使,可现在不是啦。”
“为什么?”
“因为圣经上说,只有小孩子才是天使。所以小雪、小俊、小志都是天使。”
“真的吗?那我一辈子都不要长大!一辈子当天使!”小志快乐地跳了起来。
小雪也笑了。
只有小俊,冷冷地咕嘀:“都是骗子!”
少年毫不介意,他放下了小雪,走到小俊身旁,看着他,“小俊,想不想坐脚踏车啊?”
我们循着少年的目光,看到了山壁处停着一辆亮晶晶的极速山地车。
小俊毕竟是男孩子,虽然他在掩饰,可是眼睛一下子发亮。
从山路到福利院的路并不长。
在福利院院子里,有一排槭树。
我们坐在用石头磨成的椅子上。
小志看到《怪医秦博士》,便移不开目光。
小雪抱着水壶,像一只快乐的小兔跑到水龙旁冲洗。
而小俊坐在另一旁,那件他心爱的蓝色衬衫手臂处有一道撒痕,而且又沾上了血迹,不知道怎么,我觉得小俊的眼底有一种孩子没有的悲伤。
“小俊……过来……”我等了一会,只得叹气,又走了过去,蹲在他面前,“小俊,我买了一件新衬衫给你。”
“不要!”小俊用充满敌意的眼睛看着我。
“你这一件已经破了……”我无奈地说。
“不要!不要你管!”小俊突然推开我。
我狼狈地跌在地上。
那少年走了过来,拉住了我,也拉住了小俊。
少年的指尖恍若透明,有一种薄荷的微凉。
“小俊,你很宝贝这件衣服对不对?”少年温声说。
小俊黯然地点头,身体僵硬了起来。
“那么,小俊也不舍得这件衣服穿破了,变旧了,然后成了一件不能穿的坏衣服,对不对?”少年拉着小俊的手,又温柔又亲切,“而且,凌姐姐这么喜欢你,还买衣服给你,你舍得让喜欢你的人伤心吗?”
小俊望了望已经撕开了一道口子的衣袖,突然“哇”的一声扑到少年怀中大哭。
我不知道小俊是怎么了,但我却清清楚楚地看见,小俊哭完了,擦干了眼泪,默默地脱下了蓝色衬衫,换上了我买的白衬衫。
我惊讶地看着这一切。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告别的时候,小雪和小志紧紧地抱着我和少年,目光里全是期待,“下个星期还会来吗?”
“一定会。”我与少年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回答。
少年握着脚踏车,我们默默地沿着山路走。
一直走到很远,再回头望。
除了小雪和小志,穿着白衬衫的小俊也还站在福利院的大门外。
一路无语。
我心不在焉。
少年专注地推着单车,我偷偷地看他,又用手捂住心口,只恐走得这么近,让自己如战鼓般的心跳声让他听见。
这一刻的凌小官,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一个凌小官。
突然之间,我似乎明白了夏楼南所说的“爱”字的涵义……
“我叫沈浩南。你呢?”
少年停下脚步,微侧着头,淡淡一笑仿佛有白色莲花在他身旁次第开放。
“凌小官。”
我垂下头,不敢去看那耀眼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