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忆
十四岁的那一年秋天,我认识了一个白莲花般温柔的少年。
我一定是爱上了他。
他是天成高中一年级学生。
他喜欢喝白开水。
他是沈氏财团的公子,但却不是二世祖。
他穿ASO的裤子,耐克球鞋。他生活规律,不泡酒吧不飙车,没有不良嗜好。
他如天空中最璀璨的北极星。
我动机不纯地开始盼望每一个礼拜天。
或许男生之间比较容易沟通,那天,不知道沈浩南和小俊说了什么,小俊虽然还是一副小酷哥的样子,但总算不再对我冷嘲热讽。
不得不承认,沈浩南真有办法。
他做了一架蝙蝠风筝。
小雪皱眉,“好可怕的蝙蝠,黑黑的。”
沈浩南微笑着哄她:“可不能以貌取‘物’哦。别看蝙蝠长得不好看,但却飞得很高。”
他示范,把蝙蝠放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
在广旷的草地上奔跑的沈浩南如飞翔的天使。
我舍不得眨一下眼睛,贪婪地瞅着他……的背影……
他有时候忽然回过头来,我一定会吓一跳,假装着去看别处的树、天空中可爱的小雪……
小雪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小小的脸蛋涨得通红。
沈浩南慢慢地收了风筝也走了过来。
大家围在一起休息,喝水,吃饼干。
小雪睁着大眼睛,问我:“凌姐姐,很远很远的天上有没有天使啊?”
“啊?”为什么问我这个奇怪的问题,我吓了一跳,饼干哽在喉咙处。
“有没有呢?有没有呢?”小雪伏在我的膝盖上,殷切地追问。
小俊冷冷地撇了撇嘴,似乎要说什么。
我连忙咽下饼干,“应该有吧。”
“天使都长什么样子呢?”
“嗯,天使都有翅膀。”我偷偷地瞥到沈浩南唇边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不由得大窘。
小雪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突然转向沈浩南,“沈哥哥,如果我们把愿望写在风筝上,然后把风筝放得很高很高,那天使是不是就会看到?”
沈浩南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汗!这家伙说谎功力比我深厚——
小雪很开心,找出一支笔,在风筝的正面开始写。
小志咬着笔尖,思索了一会,也写了下来。
“小志,你的愿望是什么呢?”我趴过去,好奇地看。
“希望我能快快长大,不再孤零零一个人。”
“好孩子。”我心酸地抱住他,又问:“小雪,你呢?”
“我希望小俊能快乐,能找到他的妈妈。”
小雪低低声地说,似乎不想让在另一端出神的小俊听到。
我的眼泪突然想掉下来,只好慢呼吸,侧过头。
沈浩南也是一怔,却又很快地站了起来,跑到了草地的中央,逆着风,拖着风筝飞快地跑了起来。那一天,沈浩南把风筝放得很高很高……
淡淡的风带来了山草的清香。
带走了我们的忧伤。
学校的生活总是枯燥。
初二眨眼已到了下学期。
而我的生日,也快到了。
夏楼南走过来,“小官,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我警惕地望着他,“我不要你的任何东西。”
夏楼南苦笑。
我不忍,只好叫住他:“对不起,我不想办生日派对,也不想做生日。”
可是,天晓得,我说这样的话一定天打雷劈。
我撒谎了——
我只想要沈浩南来为我庆贺生日。
那一天傍晚。
夕阳如火。
我单肩背着书包,缓缓地站在了种满木樨树的校道上。
远远地,终于看见了沈浩南。
今天的他有一些奇怪,从木樨树下走过来,经过我的身边……居然好像不认识我一般……那是不是因为在他的身边有一个小女朋友呢?
那个女生挽着沈浩南的胳膊,身型娇小的她好像是卡通漫画女主角。
眼看着他们就要走到另一条路。
我脑子一热,冲了过去。
沈浩南的眼睛很黑,很深,他那样漫不经心地看着我——陌生得令我想哭——我好想问他,你忘记在福利院我们待在一起的时光了吗?
可是,最终张开嘴,我却说了一句这样的话:“我……喜欢……你……”
怎么会这样?我自己都不懂得为什么如此不顾一切,做出这等愚蠢的事情。
卡通女生“吉吉”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清脆如金秋落叶,可听在我耳旁却有一种“这是哪里来的癞蛤蟆”的意味。
我大窘,衣衫被密密的汗珠浸透一般,突然觉得凉意逼人。
然,如一阵风。
沈浩南低沉的声音如天籁:“我们约会吧。”
卡通女生似笑非笑地望着沈浩南,又看了看我。
我只是满心欢喜,一颗心都快炸出胸腔。
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世事总无常,这一个我期待已久的约会却终变成了一把无情的刀,生生地将我的少女幸福时光斩断了。
十四岁那一年的秋末。
我生日的那一天晚上。
长窗外树影婆娑。
我换了漂亮的背心裙,裙裾处订着亮片,一走动便像星星闪烁。
心情极佳,眼睛像钻石。
拿了一管阳女士的唇膏,在唇上涂了一层桃红色。
风吹过。
空气中带着针叶树木的芬香。
我的心就像角落那一朵小小的黄花。
然,那一天夜里,直到月亮笼树梢。
远处传来教堂的午夜钟声。
涉水街双簧公园的木棉树下,仍然只有一个少女双手紧抱自己,她已经分不清心底的情绪是失望、是耻辱,还是愤怒……
风温柔得像一个少女多情的手。
月光优雅得如同一个男子温情的唇。
我的心却很痛很痛,似乎有无数的光刀砍出血肉淋漓,似乎心底有一个乌溜溜的黑洞,似乎有无数只蚁虫在吞噬着……
沈浩南为什么骗我?
他根本就不打算来赴约!
那一天面对着沈浩南,我是否抬过头看一看他的眼睛里是不是藏着不屑,戏谑?
又或许,沈浩南忘记了?
这个念头才一冒上,我的心却更冷。
如果沈浩南连这样亲口应承的约会也能忘记,那么他对于我的爱就大概只有一毫米那么大。
一切都是我痴心妄想,一切都是我自欺欺人。
月光铺着街道,我的每一步,都迟钝而麻木地落下。
心空洞洞的,对于十四岁的我,爱情就像一个个美丽的泡泡。
我抬起头,仰望星空。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音乐,在这静夜中很悠扬,很好听。
一双闪着泪光的眼睛,要多努力才能把雨看成星星,握住我手,但别给我同情,执着的人要从倔强寻找勇气,好像很近,瞬间又远离……
这首歌真的很好听啊——
我徐徐地转身,只见到午夜空旷的街道,一盏一盏的路灯似萤火虫的光。
在这点点芒芒的光中,一辆又破又旧的奥拓似喝醉了酒一般地开着“之”字路。
没有听见喇叭声。
我的理智在惊叫:快躲!快躲!
可是,我的身体怎么那么的傻?
伴着车灯的光,破奥拓冲了过来。
只是一瞬间,我听不到风吹树叶的声音,午夜幽魂游荡在半空的声音……
死亡——在一切绝望之后,我想到了这一个词。
白色的光,白色的星星。
我没有死,醒来的时候在医院之中。
凌盛风的眼睛顶着圈青紫色,英俊的他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他默默地看着我,发现我醒来,立刻请医生。
戴眼镜的医生很尽责,做了细致的检查。
阳女士坐在一旁,安静得像不存在。
医生走出去后,我瞧了瞧被打了石膏的右小腿,漫不经心地问:“是骨折了吗?”
凌盛风的脸色终于严峻起来,“小官,三更半夜,你为什么一个人在外游荡?”
我扬起脸,心底突然有微微的刺痛,“凌教授,难道你是接到车祸通知才晓得女儿并不在卧室的吗?呵呵,你这个父亲真合格。”
“你……”凌盛风大怒,可他终究还是怕我。
我嘲讽地一笑,忽有一种魔鬼的冲动,神秘地一笑,“其实我是和男生约会去了。”
凌盛风这会再控制不住,拳头青筋暴突,直直地瞪着我,那一只手却还是没有打下来,只是转身,撞翻了病床边的椅子,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阳女士瞧了瞧我,神色很无奈,“小官,别这样。”
她慢慢地扶起了椅子,欲言又止,终于说:“别折磨他……他是爱你的……”
爱?我冷冷地一笑。
一个父亲,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只愿意在物质上满足她,却从来吝啬感情的付出,这就是伟大而无私的父亲?
他奉我如女王,欲取欲得,却又避我如蛇蝎。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应该是一个父亲对待女儿的态度?
阳女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掩饰着说:“你休息一会。”
我闭着眼睛,直到她走了出去,眼泪才线似的落了下来。
病床的右侧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
我望见玻璃窗中那一个模糊的自己。
那陌生的眉眼并不像凌盛风,当然,也绝对不是阳女士的美人脸。
我长得一定像那一个只留在记忆中的妈妈。
也许凌盛风并不知道,我保存着一张妈妈的照片。
那一天的黄昏,暑假过得百无聊赖的我在四楼藏书室里找书看,翻到一本被挤在书橱深处的一卷薄薄的古册,摔出了这么一张被时光腐朽为黄色的陈年老照片。
照片上的那个少女,眉毛疏而长,一双眼睛如紫藤花瓣。
她多像我。
或者,这一句话应该改为“我多像她”。
黄昏的风是暖的,七彩夺目。
我突然像冥冥中受了指引,又从书橱的底端翻出了两个红皮证书——一本结婚证书和一份离婚证书。
凌盛风年轻的时候,眉眼是清朗的,但略有些青涩而畏缩,远远不及他今日的成熟男人的魅力,而贴在红彤彤的结婚证上的一张合影里,便是我的妈妈。
呵,我可怜的妈妈!
五岁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到妈妈。
天性薄凉的我已经快要忘记关于妈妈的一切。
只要现在的我过得幸福就好!
无数次,午夜梦回,我捂着空荡荡的心自我催眠。
林佳儿却不放过我。
她与我同班二年,却在那一日特意在大树下等我。
我以为她是夏楼南的说客。
她却神秘兮兮地压低声线:“有一个秘密说与你听。”
“啊?”我缓缓地摇头,“没兴趣。”
“别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嘛!”林佳儿巧笑情兮,“你一定想知道的。”
“……”
“是关于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的秘密。”林佳儿斜眼睨我,笑如桃花。
我一怔,脚步不禁凝滞,耳朵却自动侧向一边。
林佳儿笑眯眯地,她的手指慢慢地绕过一朵花,慢慢地把花瓣一点点地撕扯成碎片,“这两个人,一个是你的父亲凌盛风,另一个是……”
我突然害怕,捂住耳朵,“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呵呵,不想听你便走啊!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呢?”
“我……”
林佳儿过来搭住我的肩,举止亲热言辞却冷得彻骨:“小官,你是多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没有发现这其中的疑点重重呢?阳女士一直待你极好吧,可惜啊,那种‘好’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御膜的……她从来没有袒露真心待你吧……她太像一个母亲了,可是太完美了倒不真实……”
“你大概早已猜出来,阳女士是你的继母吧。”林佳儿一双大眼睛如水晶般剔透,浑然不知这样的话有多伤人,只是用又甜又脆的声音继续说,“而你的亲生母亲在哪里呢?为什么从来不来找你?难道她真是铁血心肠?”
“为什么?”我扬起脸,怔怔地望着林佳儿。
林佳儿微笑,低低声说:“为什么?这个秘密恰好我知道哦。原来我们俩还是表姐妹呢!如果不是我爸爸工作南移,我猜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遇到你……和你那陈世美爸爸凌盛风!”
“你别胡说!”我怔怔地退后了几步,心底划伤了一道血口。
林佳儿淡淡地一笑。
她本就长得美丽,这一笑便像天使。
“你知道这个世界最惨的事情是什么吗?是被世界上你最爱的人欺骗!你的妈妈一心一意待凌盛风,为了他吃过多少若,可是凌盛风出国留学,成了一海归,便搭上了同在一所大学任教的阳女士……凌盛风本还不要你的,嫌你是累赘,可是后来他没办法了……因为——你妈妈也不要你了,她的手段比凌盛风决裂,你猜她怎么做?”
“……”我瞪着林佳儿,心底似乎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你妈妈,也就是我的亲小姨……她选择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轰隆隆。
晴空。白云。绿树。行走的人。
我站在原地,仿佛这个世界变成了一个抽象的黑洞。
“可是我早忘记了她啦。”我淡淡地说,身体的力量像被瞬间抽走,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漠,“你特意告诉我这个又是为什么?林佳儿,你妒嫉我幸福?”
“嫉妒个P!”林佳儿终于不再笑,“你这冷血无情的臭丫头!”
阳光明媚。
我眯着眼睛,转过身,走往不远处的金色阳光。
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
我这样命令自己。
一开始我都没掉过一滴眼泪,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凌盛风对我那么的好,却又那么的怕我。
为什么呢?
因为内疚,所以他补偿我。
因为长得像妈妈,所以我可以很轻易地勾起凌盛风心底的噩梦。
毕竟,他不是一个完全丧失良心的男人。
所以,即使是我明目张胆地告诉他:“午夜在马路上游荡是因为和男生约会。”他也并没有一般父亲的反应。
其实,我是那么的希望他狠狠地甩我一巴掌,愤怒地指责我丢了凌家的脸!也好过现在他只用隐忍的悲哀的眼神控诉!
我快要疯了。
右腿骨折,在病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
在那天终于拆下石膏,我伸了伸腿,无法想象那血肉之中有根铁钉。
阳女士捧了一束百合来接我。
阳女士一贯真心待我。
我这一点眼力还是有的。
默默地,我跟着她上了车。
车内气氛沉重。
阳女士微笑,语调如三月春风,令人舒服,“盛风他今天有讲座,不能亲自来接你。不过这一束百合是他亲自挑的。”
我抱着那一束洁白的百合,怔怔地看着。
待了一会,阳女士又说:“我们去逛一下街,可好?”
阳女士总拿我当朋友,平等地征求意见,从不命令。
我无法拒绝,于是两个小时买了一条Applea牛仔裤和一件泡泡袖白色公主裙。
一路上,阳女士小心翼翼看我脸色,急欲讨好我的样子,我不知不觉地眼睛一酸……这个第三者我无论如何没法恨她。
回到家已近黄昏。
进了小院,凌盛风犹未回。
灯火黯淡间,闻到了一种扑鼻的香味。
阳女士泊车,让我先进去。
我拿钥匙,发现门只是虚掩,轻轻地一推。
啪——啪——啪——
就像突然被魔法杖一点,客厅亮灿灿的!
五彩的灯泡像一个个美梦。
数不清的气球悬浮在天花板下。
许多双亮晶晶的眼睛,真诚地欢迎我。
所有同学都来了吗?
凌盛风站在一个大蛋糕后面,温柔地看着我,“小官,这是迟来的生日宴会。”
眼泪扑簌扑簌地摔了下来,心头却似乎飞来了一群欢唱的小鸟。
我扑到凌盛风怀里。
凌盛风僵硬的身体渐渐地软了下来。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好爸爸。”我喃喃地说。
一片欢呼声。凌盛风没有听到我的话,不过这是他第一次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原谅你,凌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