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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天阶月色凉如水

从洞开的门,回廊遥远另一头,一盏宫灯摇曳着一个人影,迎风踏雨,缓缓地走了过来。

明黄的龙袍,倨傲的气质,即使衣袖面间都已经溅满了雨水,依旧无法影响他天地君王的高贵仪态。

夜宴和夜色一样深沉的眼睛看着他走进来,拽紧了手心,竟然有些颤抖。

“夜宴,你为什么出宫?”

锦瓯一踏进书房内,就把夜宴紧紧地抱在怀中,感觉着纤瘦的躯体柔顺地镶嵌在自己的怀抱之中。然后像是闹别扭的小孩子似的,拉扯着她的衣袖。

“不要再和朕吵了,朕答应你,不会难为谢流岚,这样行吗?生下这个孩子吧,朕真的很想要这个孩子……”

“我这个样子,不出宫怎么行。”

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子情不自禁流露出喜悦的笑容,这样灿烂的笑脸,似乎很少在他的面上出现过,原来他一直都是不快乐的……

一想到这里她觉得心口的搏动是如此疼,咬了下绯色的唇,乌黑的眼睛轻轻有了一层无名的雾,从衣袖下伸出冰冷的手掌握住锦瓯的手,强撑着笑道:“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不是不知道,如今有了身孕,怎么能不小心。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流岚回镜安才一个半月,而我这两个月的身孕又是怎么来的,如何不叫我离宫避嫌。”

“朕就是不喜欢你在这里。”

抱着她站在开始渐渐深晦起来的夜色中,夜宴没有说话,只是任他温暖的声音从耳边扫过,抚慰着自己混乱的心神。

“那就到陪都洛州的离宫好了,朕就以巡视为名陪你到那里把孩子生下来,你看好吗?”

听到锦瓯这么说,恍惚看着沾染着雨珠魅色的窗外隐约可见的青袍身影,然后缓慢地闭上墨色的眼睛,夜宴细弱地呢喃:“唉,你说好就好吧。”

“那就明天启程,朕现在就去回宫安排一切事宜。”

说完不待她响应,锦瓯便匆匆地走出了书房,明黄的身影快速消失在夜色掩映的雨幕之中。

站了许久,她发现窗外的人影似乎并没有进来的意图,最终夜宴叹了一口气,迈步离开,回到了卧房之中,静静地坐着。

不久之后,谢流岚进入室内,坐在窗前的椅上。被雨淋透的衣衫已经换下,神色仍是略显憔悴。

温柔地对夜宴笑笑,张合着,想说话,这才觉得从心口到咽喉堵得发痛。

“你怀了皇上的孩子,是吗?”

他的问话,让夜宴的脸色瞬间如晶玉一般透明,几乎要失去了生气。

“是啊。”

“那天,对不起。还有,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明知道答案的问题再次得到证实,谢流岚只是敛着眉眼,隐藏去了所有的情绪,低低地说了一声:“你睡吧,明天就要启程去陪都了。”

“流岚!”唤住他起身就要离去的身影,她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轻缓的声音中自有一种淡淡的愁思,“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再能见面,能再陪我一会儿可以吗?只是说说话。”

“天色已晚,公主想必也累了,怀孕的女子应该早些休息,流岚告辞。”

仿佛是冰雪化身的男人淡笑转身,那背影却是寒凉无比。

迈步欲去,猛地,方才走了一步,手臂被人紧紧地抓住了,转过头,映在眼帘里的是夜宴清雅秀丽容颜,而那双清亮得似曾相识的眼笔直地看着他,不掩所有的阴霾。

“我知道你今日出府,是去见锦璎。”

“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认为,公主你真是无所不能得……让人恐怖……”他微微地一窒,凝视了她许久,才缓缓开口,“那么你应该知道,锦璎公主和我说了什么才对,她希望我去北狄,她说我留在黎国永远不会有施展才华的机会,有的只是永无止境的痛苦,而北狄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你想去?”

她浓浓如同乌鸦羽翼的睫毛,那下面乌黑透亮的眼,黑暗如夜,亦沉静如夜。

看着那双温弱却又倔强的眸子,如同暗黑火焰,能刹那间燃尽一切。谢流岚的身子不易察觉地轻抖了一下,轻推开她渗着冰凉的手掌,又重新坐回了椅上。

“是的,我想去,我想你知道的,我是爱你的,一直都爱。我本是犯官之后,不论怎样地好学上进,仍旧免不了受人歧视,也许你是第一个肯用正常眼光看我的人。我真的很感动,我是真的爱你的。可是,直到我遇到皇上,你知道那时我身无分文,又患重病,那样子真是惨不忍睹。而皇上,却并不在乎,不仅救了我的命,还照顾我,所以我不能拒绝皇上的请求。”

金兽烛台上的红烛摇曳,萦萦火光将他的身影拖曳在乌砖的地上,重重叠叠地压在一片破碎的光影里。

无法避开的他,双眼里宛如有秋水流光,淌过了痛苦的影。偌大的室内,那无边无际的沉暗,让他几乎呼吸不得,最后化作了一声忧伤的叹息:“唉,这些年我在灵州,一直活得像个病人,爱不得的苦,相思入骨的苦,嫉恨交加的苦,还有郁郁不得志的苦……每当清晨我用铜盆中的清水洗漱的时候,都下意识地先闭上眼睛,我怕,真的很怕,怕看见自己半人半鬼的样子……我负你在先,害你在后,这一生一世已经是辜负了你,那么请再允许我再自私一次,让我走吧。”

夜宴呆住了,然后猛地站不稳似的,摇晃了几下,才颤抖着声音问:“你真是残忍,这么多年你终于承认爱我,却要选择离开我?”

他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我想去北狄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我不想再受这种折磨,请你原谅。”

“和锦璎吗?”

谢流岚慢慢闭上了眼睛,眉锋蹙起,带着些许的迷惑,还有几丝的痛苦,“也不是不可能,她说可以劝说悱熔写一封休书,她知道我的一切,可是她不在乎,也许我可以……”

“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凝望着面前的男子,她鼓起了勇气开口,手却已经紧紧地握成了拳,那长长的凤仙指甲,已经深陷在了血肉之中。

张开眼安静地看着她,儒雅的容颜上隐隐约约的苍白中带了一抹刻骨的沉痛,水一般的眼却是蕴含着让人眩晕窒息的温柔,两种奇异的情感不仅交织在他的面上,也同样挣扎在他的心中。

“夜宴,你是皇上爱的女人,我答应过皇上,我不能爱你,不能……现在又怀了皇上的骨肉。在这里,在你的身边,我怕,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发疯……”

明明是已经预知的答案,夜宴仍是忍不住勾起了殷红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似残忍又似苦楚的神情。

“……请你原谅我的自私……”

“谢流岚,夜氏的女人一向都很执着,即使我不爱你,即使你不爱我,我也决不会放开你。”她面容上微微浮起了决绝而残忍的神色,那肌肤的莹白和烛光的昏黄终是混合成了一抹冷笑,“我,夜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放手,什么叫放弃,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这世上任何事物只有你不想要,绝没有你要不到。只要想,就要不择手段地得到。谦让,牺牲,奉献,那都是弱者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而狡辩的行为,夜氏的血液里从没有这几个词,没有……”

谢流岚却只是看着她,神色平静而冷淡,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然后起身,向她走来,青色泛白的衣袍随着他的步履而微微被振动,和着烛火的斑驳光泽,映得带了点青色的白仿佛是临近枯萎的叶,透着一种生命即将逝去的凄凉走到了她的近前,细心地把她鬓间零乱的碎发拢起,他笑着眯起眼睛。柔和勾勒起的唇角,清雅得让她无法移开视线。

“你相信报应吗?当年的一念之差种下今日的因果……我们即使是死了,只怕也都是奈何桥畔徘徊不去的冤魂吧?何苦,又是何必……”

在凝视了她很长时间之后,猛然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

他腰间佩玉摩擦着衣摆的声音,伴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夜宴非常疲惫地把面颊埋在了掌心。

红烛在夜的沉淀中暗去,如丝的黑发上的金步摇,在逐渐黯淡下来的烛光中飘荡,鬓间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她瘦削的肩不住地颤抖,无声地,抽搐着,分不出是哭泣还是狂笑。

“什么叫放弃,我不知道……什么叫成全,我不知道……什么叫让你幸福,我同样不知道……因为从没有教过我,从没有人……”

夜色已经深重,夜宴从梦中惊醒,掀开重重耦合纱帏,玉水阁中红烛,燃得已经接近了赤金烛台。青花缠枝香炉中淡淡细雾飘出,空气中迷漫着馥郁的佛手柑香气。她无法入睡,隐隐的似乎呜咽传来,那是一种压抑的,悲怆到魂魄里的哭泣,就好像失去了另一半生命的孤狼,哀伤得渗入骨髓。

夜宴静静穿过长长回廊,顺着影影烛光走到了西厢。糊着蝶影纱的窗子半开着,她站在阴影中,看见他枯瘦的手支撑在苍白的面上,烛火噼啪着映出痛苦的光影。

这是无声哽咽,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他颊,滑落在浅青色的衣摆上,晕出斑驳的泪痕.缓缓地伸出因为过度的紧握而僵硬麻木的手指,静静地,轻轻地,伸出,然后又缓慢收回。原来,被爱和憎恨所扭曲纠缠的那种难以忍耐的疼痛,已经在他们之间留下一道无法逾越的伤痕。

流岚,她的夫君啊,原来他和她一样痛断肝肠,原来他们都是如此痛苦。

可是她决不放手,如果要一个人的痛苦来成就他和她的幸福,那不如让所有人一起来痛苦。

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必然会被悲鸣而惊醒过来。许多时候已经无法分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每个夜晚就是这样的重复,即使是最高级的佛手柑也无法把他们带入安眠的梦境,这是一种究竟怎样的撕心裂肺般的苦痛啊?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他还在自己的身边,即使痛苦她也甘之如饴。这一生一世他的幸福只能在自己的身边,痛苦也是只能在自己的身边,他别无选择。他的心不在她的身上没有关系,最起码她得到了他的人。

夜宴轻笑转身,迈下台阶的,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月牙,庭院中花香肆溢,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突然觉得脚下一阵寒凉,低头看去,原来她走得匆忙,忘记了穿上丝履。

天阶月色凉如水,她伸出手臂,然后用力地、用力地、用力地抱紧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