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请求
洛州,陪都离宫。
四月间的洛州,夏日来得别样的凶猛,烈日炎炎带着闷热的气流,袭至离宫的殿中。
绿纱糊着的窗子,映着院中的树阴,宫人也耐不住热,急急地,素手拿起桶中的屉子,把冰块添在里面。
冰块寒气上腾着的牙黄的琉璃冰桶,陈设在殿内的木架之上。
很快,冰块抵挡不住夏日的酷暑,融化而出,那水顺着桶底的孔中流出,滴滴答答落在了架下的盆中。
尽管凉气从那贯圈孔中散发着,倚在绿纱窗前的夜宴,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灵州的四季如春,心中终是难掩一阵烦乱,挥退了要跟随于后的宫人,步出了殿内。
离宫的庭院,和皇宫比较起来,更多了一些曲径通幽的天然之色。
复廊的透迄曲折,山石的深幽空灵,南依临波湖,并有石板曲桥延伸至湖水中央的水心亭。
离宫的庭院巧妙地运用了水天之色,太湖石的假山林立,险壁,悬崖,奇峰,幽岩,碧水贯注其中,远远望去,显得幽深清冷。
她绕上了假山的盘山曲道,迤逦的密和色襦裙下,绸缎的绣鞋上珍珠串成的昙花,随着足踝踏在石路上,发出哗哗的声响。
直达山顶,鸟瞰全园的景致。蹙起了眉,只是沉郁地静静地看着北方,一只手抚上已经隆起的腹部,脸上浮现出一种与其气质相悖的阴郁神情。
这个孩子好像一把强烈的火焰,在她的心头越燃越旺,炽热得难受。
忽然间听到身旁的脚步声响,回首,锦瓯已经站在她的身侧。
瞬间,凝眸相对无语。
夜宴忽然觉得有些心慌,下意识地她怕他看出什么,忐忑间,手已经被紧紧抓住了。
“在做什么?站在这里很危险。”
他轻轻地拉过她,阳光投射在他现出担心的面上,把那英挺俊美的五官,染上一层鎏金的妖艳味道。
“有些闷,就四处逛逛。你知道,我第一次来陪都,这里的景色很美。”
“怀孕的人怎么可以攀高!”嘴里虽然埋怨着,锦瓯却弯着眼睛,微微地笑了,眼角唇边不自觉地露出温柔神情,“闷的话,也要人跟着才好。”
“锦瓯!我只是怀孕而已,走路又不碍什么事,再说天气闷热,我不喜欢那么多人随在身后。”
“不行,朕不放心,万一……”语气轻轻地,温柔地,一只手抚上她的腹部,一只手揽着她的肩,却瞥见她轻蹙起的眉时,顿住了话语。
“万一什么?”微微地仰着头,夜宴冷冷一笑,如水的墨色眼波浅浅流转,颦起的眉尖上漾起了不耐,“我不逛了好吧?”
被这样的眼神一睇,锦瓯立刻无奈地投降。
“好吧,好吧,现在你是万岁爷,朕陪着你走走好了。”
“你啊!”
两人相携着,下了太湖石的假山,石路旁的花开得繁复错落,明媚的日光透过如荫的绿柳,照着地上交缠的两个人影。
玫瑰紫的罩衫,长长的衣摆拖曳在青石地面上,仿佛是被染了色的溪流一般蜿蜒。
锦瓯无声地陪着她走着,从侧面看着夜宴的面庞。
夜宴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在呈现淡青色的眼睑上投下深重的影子,看着他们投在地面的影子,漆黑的长发刘海下漆黑的眼眸,层层暗色,渲染得眉目之间自有一丝难舒的惘然。
这样的夜宴,让锦瓯看了觉得心都有些疼痛。
握起她的纤细手指,有些忧虑地皱了一下眉,最终,还是笑着开口:“夜宴,你要开心点,万事有我。御医说,开心对孩子才好,你说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喜欢呢?”清秀的面部浮动着一丝稳定的淡漠。
伸手搀扶着夜宴走下了一级石阶,锦瓯微笑对开口,一向倨傲的眸掩不住一丝憧憬,“朕都喜欢,但要是女儿,会更好,朕会爱她的,就好像爱你。”
听了他的话,夜宴心跳得难受,用力地咬住嘴唇,半晌,才出声:“就像父皇爱锦璎那样吗?”
“夜宴……”
“你知道,我小时候真的很羡慕锦璎,父皇还有你的母妃那么宠爱她,我……”
“一直在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锦瓯接着她的话语,继续说了下去,美丽的眼睛有些微的暗淡。
夜宴看着自己身旁的男子,优美而又细长的眼睛,深沉而如海,淡淡的,清冷的,却透着无法形容的寂寞和哀伤,明明是深深地隐藏着感情,却莫名地被她轻易看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过于相像的缘故吧,想到这里她觉得心里一阵无来由地心跳。
锦瓯看着一脸淡然的女子,然后苦笑,“其实,朕以为你比朕强些的,你至少还有夜后,朕依稀还记得,夜后总喜欢坐在梳妆台前,紧紧抱着你,那时朕真的很羡慕你呢。”
“羡慕吗?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羡慕的……”夜宴幽幽地叹息着,喃喃自语,那神色像蒙了一层烟雨,迷蒙而又惆怅,忽然,她又冷冷地笑了。
“为什么?”锦瓯疑惑地拧起眉毛。
“什么为什么?”
忆起刚刚她痛楚隐忍的神情,他一阵窒息般的痛苦。
“朕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夜后,偶尔的几回提起你都是很奇怪的样子,这样的神情并不是幸福,告诉朕,为什么?”
“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仿佛梦游般的呓语,阳光在她的身上,映得密和色的衣裙有些冷冷的辉白,殷红的唇反复张阖了一下,才缓缓道出心中刻骨铭心的记忆,“其实你说的没有错,她是很喜欢抱住我,然后总是低低地细语。”
锦瓯静静地站在那里,日光从杨柳绿荫之间洒落,把明黄的衣袍沾染了一抹青灰的色泽,带起温柔的苍郁,“细语?”
风很温柔,轻轻地拨弄她披在手肘上的披帛,风里有几丝幽幽的花香,淡雅而让人觉得全身都融化在这样轻柔的风里似的。
她苦楚地微笑着,恍惚间似记忆起当年,神色迷蒙细碎地呢哝着:“是啊,声音真的很轻,不仔细都会听不到。她会对我说,父皇昨日又召幸了哪个女人,在哪个妃嫔那里留宿,对哪个女人露出笑容,赏了那个妃嫔什么东西……然后,她会告诉我,父皇不爱我,他恨我,所以他不肯来宁夜宫,所以我也要恨父皇,加倍地恨,不仅要恨父皇,还要恨他所爱的人,只有这样父皇才会看我,才会记住他还有我这个女儿。”
记忆中的那个女子,喜欢轻轻在她耳边,那声音低低的,却满是疯狂,莫名惊心动魄。
于是,便留下了无法愈合的心伤。
“夜宴……”
锦瓯看清秀的容颜,缥缈似要在阳光下熔去,随风飘走,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在她的面上留下一道好似泪痕的光影,也像刀子刻过他的心脏。
他痛极,绣着纹龙的明黄衣袖里修长的手指伸出欲拭,却只在咫尺之间被她纤细的指抓住。
而后,她逃避似的垂下头,长长睫毛掩映下的眼波光潋滟。
“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在孩子出世以后,不要爱她。她不是你的孩子,不是。她生来就注定属于夜氏,所以……不要爱她。君王的爱注定要无私而广博,如果这样的爱倾注在某一个人的身上,那并不是恩福,而是灾祸。”
“夜宴……”
缓缓地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望着锦瓯,那样的眼神,眼波款款,只是一凝眸,便带着淡漠而冷酷的神情,淡淡地道:“你的爱会让她软弱,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有朝一日她没有了你,就等于没有了一切。记得刚刚跟舅父去金陵的时候,我曾经问他,他是否爱我,你猜他怎么说?”眸中流转着水光波色,心口处痛着,但还是笑着温柔地说,“夜氏的儿女需要的不是爱,是权谋,有了权和谋一切都会有的。”
薄薄的唇挑起,温柔得近似心疼地笑着,轻轻地点点头,细心地擦掉她额上的汗珠,然后他们手指紧紧交握住,紧紧地,仿佛魂魄的相印。
“朕知道了。”
夜宴却没笑,一双美目沉着得辨不出颜色,莹莹地映着碧天,明亮得好似黑暗中燃烧的火焰,只是那样地望着,便已经把他的心神燃尽。
权力与权力的争斗,注定是他们生存的方式。
觉得心里面开始有了些混乱,安静地靠在锦瓯的怀里,然后闭上了眼睛。
“那么,现在我累了,你要抱我回去哦。”
“好的,没有问题。”
“为了奖励你,我给你个惊喜。”
微微风过,摇曳鬓间上簪环,随着他的脚步若溪流潺潺之声。
蝉儿在茂密的树枝间鸣叫不休,声声清越,微风拂动,日照中天,甜蜜的人紧紧相依。
宫阁之内,宫人慵懒地站在阶下珠帘旁,微风拂过帘珠哗哗地摇晃,烈日投射了进来,一道暗色一道白光映在宫人的面上。
宫人却是不觉,只是倦倦地闭上眼,竟似睡去。蓦然,君王的一声低呼,把他们惊醒,连忙低着眉眼重新站好身形,纹丝不敢动弹,额头上却不禁汗珠涔涔。
“这是什么?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翡翠步摇在云鬓间微微晃动,青丝乌髻,她巧笑嫣然,手中亲自端着青玉的碧碗。
“我亲自做的川贝雪梨羹。尝尝看?”
锦瓯不动声色后退了一下,望着夜宴的目光中微微露出了几分警惕,“你做的?”
她看着他的神色,明媚的眼波中流过一丝隐隐的恼意,“你那是什么神情,我吃给你看。”
“别,你还是不要了,朕先尝好了。”急忙扯住了夜宴金丝绣花的衣袖,他细声细气地哄着,然后拿起了匙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英勇就义似的送进了口中。
五官顿时皱成了一团,那口中的奇怪味道让他想吐,却又不敢。
“怎么这么咸?”
“咸?我放的只有糖,没有盐啊?”
“危险,别动!”
连忙要阻止她,可是已经晚了,那象牙的匙子已经送到了绯色的唇中,接近着便软软地呀了一声,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带着一点点不可置信,和一点点气恼。
“啊,这是什么味道,怎么这么难吃。”
赌气地放下了青玉碗,那碗和黄花梨的桌面水瓶相碰,“当啷”一声响,她坐在椅子上生着闷气。
“生气了?”
锦瓯好笑地看着她,修长的指轻轻地摩挲着夜宴的脸颊,情人般的亲昵温存让身侧的宫人都不自觉地羞红了面颊。
“其实不会下厨也没有什么,你从小到大哪里做过这些,做不好也是正常的啊。第一次做不好,也许下次就能好一点了。”
墨色的眼波斜斜地望了过去,分不清是嗔是怨,幽幽地一凝眸,细声慢语地开口:“可是你的眼睛告诉我,千万不要再有下一次。”
美丽的眼不自觉地闪烁了一下,笑着开口辩道:“有吗?”
“有!”
“没有啊!”狡诈地笑着,他痞痞的不肯承认。
“就是有。”
修长的指拿起白玉碟子中橙黄的桔子,亲手剥了,手环过她的肩,掏出桔子瓣送到夜宴嘴边,“朕亲自剥的桔子,吃瓣消消气。”
她望着含笑温柔的锦瓯,表情依旧淡淡的,许久终是忍不住,那嘴角轻轻地向上一勾,“扑哧”一声笑出来。
柔弱地倚在锦瓯的臂弯里,笑得身子都在直颤。眼波斜斜地转过,宛然间似是明月照射下流水,愉悦地望着锦瓯,眉宇间有着说不出的妩媚。
锦瓯的心尖倏然颤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是低着头,呆呆地望着夜宴,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摩挲过她的唇,一抹殷红的胭脂印在了他的指腹间。
那失去了一点胭脂的唇依旧是那么润泽美丽,锦瓯受到了蛊惑一般,俯过去,轻轻地吻上了薄薄的淡红的嘴唇,然后呆呆地甜笑起来。
夜半,夜宴醒了,抬眼便是锦瓯的睡脸。
绿纱窗外柔柔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纱,映在锦瓯白皙的肌肤上,说不出的美丽祥和。
看着他安静地在自己的枕边熟睡,他好像是在母亲身边酣睡的小兽,美丽得近似纯真的睡颜无比的惹人爱怜。
心一动,偷偷地亲了下。
然后缓缓坐起了身子,黑色的发丝在红色的锦被拖曳出优美的弧度,夜宴轻轻地勾了一下嘴唇,他的手臂还紧紧地搂在她的腹部,这已经成了这两个月的习惯。
似乎觉得她的远离,锦瓯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把她重新拽回他的怀抱,感觉到熟悉的味道和温度,他满意似的依偎着她的身子,继续熟睡。而看到锦瓯无意识的动作,她忽然有非常温暖的热流滑过心间。轻轻抬手,抚摩上他蚕丝一般纤细的发丝,感觉掌心有如水的触感流淌而过,殷红的唇不自觉地又勾勒出一抹笑意,重新躺下了身子,轻轻地合上了双眼,温暖的拥抱,在这样的夜晚,听见他的心跳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在耳边。
发丝纠缠在指间,黑色的发丝衬着苍白的肌肤,温柔纠缠如流水绕枝,似理还乱。
八月间镜安传来消息,皇后苏轻涪产下皇子。
而在这时,夜宴身体一日差似一日,不论怎样调理,都不见起色。
宫人坐在阶下,素手执着团扇,慢慢地朝着红泥小炉轻扇着,药草的味道弥漫在殿内,浓得像一缎丝绸,盖住了殿内金炉中的袅袅香熏。
锦瓯亲自接了宫人手中的瓷碗,端到床边。
一口一口喂下之后,然后小心用丝巾擦干净夜宴的唇边。
“怎么样?”
“还好。”倚在靠枕上,她怕他担心,强撑出笑意,懒懒地说,“听说皇后生了一个男孩,你有太子了。”
“嗯。”
带着撒娇应了一声,锦瓯趴在了她的腿上,细长的,带了点艳丽颜色的深黑眸子深深地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
看着他孩子似撒娇的样子,让她无可奈何地摇头轻笑而出,“开心一点才对啊。”
“你好了,我自然就开心。”
想看着她重新好起来,想看着她健康的样子,现在的她羸弱得好似随时要消失了一般,他怕,真的很怕。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安静地陪在她的身旁,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用。
“傻瓜。”
她不禁笑了起来,笑得很温柔,墨色的眼睛弯出来一个优雅的弧度,说的话也软绵绵的。然后沉吟了半晌,她才开口:“锦瓯帮一个忙好吗?”
“什么?”
伸手,从月白色袖子里伸出的手白皙胜雪,紧紧抓住他的手指。
她恳求地看着他,面色仿如雪中绽开的冰花,让人觉得连轻触一下,都会崩坏粉碎,“把流岚叫到洛州来,我想见他一面。”
蓦然听到谢流岚的名字,锦瓯的眼睛里猛地出现了嗜血的光芒,那样的光,在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竟带起了近乎妖艳的光芒。
心里蛰伏已久的残忍嗜血的野兽,几乎破笼而出,那野兽已然抬头。
“你!”
“我求你……”
绿纱窗外,满树枝叶,随着风摇,树影轻移,映在碧罗窗纱上。
夜宴的眉头微微地颦了起来,有一种透明的剔透,恍惚间,露出了似温柔又似无奈的神情。
“好……朕这就传旨……”看着她的神情,他终是不忍,咬牙的声音中透着隐隐潜藏了的暴戾。
“别想那么多,安心休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