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尾楼是座圆形的大楼,楼顶是个巨大的拱形。它矗立在城市中央,直指天空,就如一座巨大的男人纪念碑。杂草、小树、灌木丛和散碎的帆布棚子,如凑热闹的小丑一般将大楼紧紧缠绕着,似乎是有意烘托万千景象,更象期待阳光雨露的片片芳草地。
没有人知道,那灰黑、肮脏的水泥圆桶是纪念修建它的民工,还是纪念缔造它的外地大老板。民工没有拿到工资,老板赔本跑了,工头光着屁股潜逃了,大楼是烂尾了,烂得极其彻底,烂得掷地有声,烂得明目张胆。
老四海仅有的希望也随着大楼的烂尾,二踢脚一样冲上天空,然后化做纸屑、炮灰和一声哀鸣,连个影儿都没剩下。
老四海在工地周围转悠了整整一个小时,脚下漫无目标,双腿如木棍,脑子里是全是空白的沙地。冻雨又下起来了,而且比刚才密集得多。它囫囵个地从空中砸下来,胶水一样将天空和城市黏结在一起,四周的建筑、道路、人影和灵魂都是粘乎乎的。老四海垂头丧气地走动着,举目无亲,无着无落。在那一刻,他甚至动了回家当木匠的心思。
老四海当然不能做木匠。
他知道,大城市里有替人找工作的地方,于是便向工地守望者打听省城人才交流中心的所在。守望者是个胖子,浑身荡漾的肥肉注满了轻蔑:“什么人才交流中心?还挺好听的,那叫人市。”老四海倔强地说城里人都叫人才交流中心。守望者道:“你有单位关系吗?有档案吗?有学历吗?”老四海摇头。“那你有本地户口吗?”老四海又摇头。“你在衙门里有爸爸吗?干爹也成。”老四海继续摇头。守望者道:“所以你就是一民工,就是一盲流,只能去人市。”老四海无奈,只得改口叫人市。守望者舒坦了,得意地说:“人市就在新修的立交桥下面,沿着大路走就行了。”
老四海大惊道:“那不是黑市吗?”
守望者抡着舌头说:“人市就是黑市的必要组成部分,是不可分割的。任何人想把人市从黑市中分割出去,必将遭到全人类的迎头痛击。”
老四海没听完就走了。他断定守望者的父辈一定是北京人,只有北京人拥有这种混乱的思维方式。
下午老四海果然跑到黑市去了,只走了半条街他就后悔了,自己是大学生啊,大学生实在无法和这个环境联系起来。街面上泥水横流,成连成营的小保姆在地铺上帆布,席地而坐,黑压压的一大片,有安徽的,有河南的,也有四川的,五湖四海的口音演奏出一曲杂乱的乐章。另一个壮观的群体就是民工,大家一水儿的灰头土脸,一水儿的见人就笑,就差集体跪在马路崖子上了。另外老四海还看到了倒卖各种票据的倒爷,偷偷摸摸的小贩,狂拉皮条的流氓,可他就是没发现人贩子。老四海询问了几个找工作的民工,发现他们不是木匠就是瓦匠,有不少人已经在人市蹲了一个星期了,依然没找到工作机会。老四海立刻就气短了,人家有手艺都找不到工作,自己除了读书是什么都不会。现在他倒是理解那句老话了:书生自古百无一用啊!
后来,老四海饿了,便在路边买了几个烧饼。烧饼摊的老板是个有责任心很强的人,他先是用牛皮纸将烧饼包了,然后又系了根草绳。老四海不习惯当众吃东西,便躲进胡同,解开草绳,狼吞虎咽地将烧饼吃了。
老四海是边吃边心疼啊,刚才买烧饼时用掉了二两粮票,如今手里只剩了八两粮票。照这种吃法,顶多坚持到明天就得换粮票了,找钱易,找粮票难!他蹲在原地,草绳挂在手指上,一个劲地逛荡。老四海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呢?难道真要回驴人乡吗?
此时两名男子突然冲进胡同,其中一个胖子揪着另一名矮子骂道:“你脑子里进西北风啦?人家是干小保姆的,不能随便卖。”
矮子委屈地说:“咱们俩三天都没开张啦,问问又怎么了?”
胖子骂道:“湖里的螃蟹永远进不了江,该吃哪碗饭的就吃哪碗饭。人家小保姆是有技术的,卖技不卖人,咱们是卖人的……”
矮子忽然看见老四海了,赶紧捅了胖子一下。二人象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一样,立在当地,脖子一点一点地转过来了。然后二人的表情由痴呆逐渐转变成了惊喜,最后竟同时会心地笑了起来。
老四海嗓子里咕噜了一声,老家有句话: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他已经听明白了,这二位就是传说中的人贩子。从他们口中,老四海俨然听到了盗亦有道的崇高气节。现在他发现二人猛然间望向自己,就如同骆驼发现了绿洲,青蛙找到水坑一样。老四海本能地苦笑了一下,没想到二人也笑了一下,目光柔和而充满好感。之后这俩家伙双双走到老四海面前,就蹲在他对面了。老四海的心骤然间紧张起来,他不知道这二位要放什么屁,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胖子张开双手,向他晃了晃,似乎在表白手里没有家伙。然后胖子微笑着说:“北有山,南有水,路有水陆两道,人分南北西东。”
老四海大张着嘴,傻了。这情景让他想起《林海雪原》里扬子荣智斗坐山雕的一段,难道是对黑话吗?人贩子之间对黑话为什么找到自己呢?他无奈地晃着手里的草绳,苦笑道:“我在这儿休息,没干别的。”
矮子不屈不饶地说:“天上有鸡,鸡有凤尾两条;地上有鸡,鸡有翅膀一双;兄弟吃的是哪路鸡?”
老四海浑身的毛孔都闭上了,连鼻孔都自动封闭了。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两家伙到底要干什么?
胖子又捅了矮子一下,释然地说:“我明白了,这兄弟是南方来的,南方的切口跟咱们不一样。兄弟,你从湖南来的吧?要不就是江西,绝对错不了。”
矮子似乎没闹不明白,喃喃地说:“我就是觉得他是干咱这一行的,可你咋知道他是湖南的?”
胖子在矮子面前拥有明显的优越感,眉飞色舞地说:“咱们用柳条,湖南和江西的弟兄用草绳。标志是以湖北为界的,这叫十里不同俗。师父他老人家早就对我讲过,碰上道儿的兄弟一定要客气,和气生财吗?”说着,他满脸期待地抓住老四海的手:“兄弟,手里有货吗?是一手货,还是二手货?”
老四海这叫气呀,看样子自己是长了一副通用的面孔。师兄碰上自己,认准了自己是当骗子的好材料。这两人贩子又把自己当成了同行,要是能碰上美国总统就好了,最少人家也得把自己当成国务卿啊。他气恼地甩手扔掉草绳,低低地吼道:“没有,没有没有。”说着他转身要跑。
矮子不依不饶地拉着他,亲切地说:“兄弟,你别怕,我们不是便衣,你看我们俩象吗?你不要担心别的,这一片的雷子早就让我们哥俩喂熟了,都跟兄弟似的。放心,不会抓你的。”
胖子觉得矮子失了身份了,冷冷地说:“当然,货给了我们就保你没事,给了别人可就不好说了。”
老四海担心这两家伙一旦发现自己不是人贩子,会对自己不利,只得道:“货过两天就到,我是先来的。”
矮子拍着胸脯道:“探风啊!没事,放心吧。告诉路上的兄弟,这条街上我们俩说了算。”
胖子也说:“保证价钱公道,我们俩一直在这条街上混。我们是有信誉的,说了就算,宁失江山,不失约会吗。”
老四海只得连连点头,他想赶紧脱身,这两家伙真不是个东西。
省城是座典型的北方城市,灰头日脑,毫无生机,到处都是蜂群一样瞎撞的自行车队。城里的老女人都是变态的,她们都喜欢戴一顶白布帽子,好象这个城市里除了医生就是餐厅服务员。
老四海从黑市里一出来,就看见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在街角偷着抽烟呢。他想起来了,寒假还没结束呢,花儿应该就在省城。要是能找她借点儿粮票,吃饭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想到这儿,老四海紧张的神经顿时松弛了,花儿与自己是什么关系?那是一个被窝里的关系,老四海除了小时候和老娘睡过一个被窝以外,只和花儿睡过,凭这层交情借点粮票实在算不得什么。
老四海一直认为自己是朵鲜花,而花儿是滩牛粪,我老四海插在她身上实在是糟践了。每次想起花儿,他就记起梨花带雨般的草儿。其实中学几年里他是有不少机会的,草儿并没有对自己严加防范,可他老四海怎么就没敢个犯错误呢?想来想去,老四海终于明白了,那几年自己一门心思地要入团升学拿三好生,功利心太重了,生怕在档案上留下什么污点,于是到手的草儿就这么飞了。
现在想来,档案上污点算什么呀?档案又算什么东西?
人生中唯一值得炫耀的就是污点,唯一值得玩味的也是污点。如今倒好,生怕背上污点的神童老四海被花儿彻底玷污了。曾经前途无量的当代大学生,都成盲流了。
按说老四海认识花儿的时间也有一年多了,可他从来没听花儿说过什么粮票、学费之类的问题。确切地说,花儿对钱的问题也是漠不关心的,似乎这些东西从来就不应该在她脑子出现。花儿她爹是省卫生厅司局级干部,据说省城所有医院里的日本设备都是新他爹手里进口的。很多人都说,花儿他爹抗战时当过翻译官,建国后找人改了简历,这才混进了革命队伍。谣言止于智者,老四海不大相信这种鬼话的。从年龄上看,日本人来的时候花的爹顶多十来岁,把过是一些人心理不平衡的体现而已。但花儿从不把这类话当回事,她在学校中每每都能拿出些新鲜物件来,都是些日本货。老四海羡慕之余总免不了要挖苦她几句,花儿却说他是酸葡萄心理。老四海激烈地否定过好几次,最后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老爹要是干部那该多好啊,可惜他只是个农民。农民只能看着儿子被人凌辱而无可奈何,因为他是农民。
花儿并不知道他家里发生的事,所以在老四海面前,一如既往地热情奔放。这丫头吊在老四海的脖子上,猛然在他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这些天你死到哪儿去了,害得人家回省城时连个伴儿都找不到。”
“那是你人缘太差。”老四海哼哼着将她推得远一点。这才看清楚,花儿盛开了,她烫了个爆炸式,鸡窝一样的头发炸出去二十多公分,就跟大蘑菇似的。老四海指着她的脑袋说:“起风了怎么办?”
花儿不名所以:“什么起风?”
老四海冷冷地说:“我担心,一起风,你这窝里的鸡蛋就全得掉出去。”
花儿回手给了他一巴掌:“讨厌,怪不得你们家是开养鸡场的呢。”
老四海嘿嘿笑了两声,他心里正盘算着粮票的事,口角上的得失也就懒得计较了。
花儿揪住老四海的脖领子,冷着脸说:“跟我走。”
老四海叫道:“去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