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不由分说,抬腿就走:“去我们家。”
老四海立刻紧张起来,难道花儿想让自己和她的家里人见面吗?虽然老四海和花儿的关系很不一般,但他从没想过娶花儿为妻。有一件事,老四海嘴里不愿意承认,但心里却绝对是这么想的,娶老婆必须得娶个处女,要么就干脆不娶。老四海原地不动,嘴里道:“我不想和你们家人见面。”
花儿笑道:“你想得美。我爸去美国了,我妈去日本了,我哥和我嫂子去意大利了。你倒想见他们呢,他们不想见你。”
老四海决定快刀斩乱麻,脱口道:“你家有粮票吗?先借给我几斤。”
花儿惊讶地瞪着他:“你要粮票干什么?又不是在学校食堂。”
老四海苦着脸道:“我来省城忘了带粮票了,没地方吃饭。”
花儿哈哈大笑起来道:“你真是土包子,在饭馆里吃饭没粮票的话,加给点钱就可以了。”
老四海哼了一声,心道:我手里那点儿钱要是去吃饭馆,用不了半个月就得要了饭。
花儿有点迫不及待了,揪着老四海的领子:“我们家里有的是粮票,可我就是不知道在哪儿,跟我去找吧。”
在粮票的感召下,老四海跟着花儿走了。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城里的四居室民宅,第一次看到了彩色电视机,第一次看到邓丽君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当然那是录象机的杰作。
之后他又第一次和花儿弹簧床上做了那件龌龊的事,但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粮票,恨不得三下就完事。但小和尚最可恶了,你急他不急,前前后后折腾了半个多钟头。花儿兴致昂然,浑身乱抖,而老四海却累得翻白眼了。
终于完事了,老四海想把粮票的事赶紧解决掉,刚要张嘴,花儿却揪着他的头发道:“回家奔丧,奔什么丧?农民习气!连期末考试都没有参加吧,开学还得补考。”
老四海本想告诉她,自己不想上学了,但话到口边,自尊心又气球般的膨胀了起来。他哼哼着说:“不就是个破期末考试吗?我从来不怕考试,放几个屁就能考过去。”
“就跟你多聪明似的。”花儿挖苦道。
“那当然。”老四海呵呵冷笑两声。“所有的考试都是蒙骗傻子的,没用,一文不值。”
花儿瞥了他一眼,赞许地说:“学会玩世不恭了,你进步了你。”
老四海想起老爹无故身亡,养鸡场惨遭焚毁,自己流落省城,身上只有一斤粮票,不禁悲从中来。他几乎是带着哭腔道:“哎,妈的,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连一点儿光亮都看不见了。”
花儿忽然大叫起来:“你最近不在北京啊,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老四海的悲伤顿时化成了惊讶:“什么事?”
花儿满脸狐疑地说:“半个月前,青年报上登了一篇文章,就叫《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同学们天天争论这个问题,热火朝天的,为了这事很多人都快打起来了。”
“为什么要打?”
“观点不同呗。有人说这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有人说这是人性复苏,老师们说:都是吃饱了撑的,碰上压缩定量就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这倒是老四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报纸上居然会登出这么无聊的文章?看来中国的报纸早晚要和西方小报一样,成为鸡毛蒜皮的走狗。
老四海追问道:“那争论的结果呢?”
花儿跳下床去,从抽屉里拿出一盒三5的烟,递给老四海一支,老四海摇头,花儿就自己点上了。整个房间立刻萦绕在一片淡淡的白色烟雾中,花儿坐落在烟雾中心,茫茫然象个影子。老四海兴致勃勃地盯着她,此时的花儿,让他想起三十年代小说中的上海交际花,妖艳、颓废,一身的疏懒。
花儿狠狠吸了一口烟:“想起来是挺没劲的,我认为人生的路不是越走越窄,而是根本就没路可走。我们好好学习,我们天天向上,我们削尖了脑袋入团入党考大学进单位,我们学董存瑞,学雷锋,学赖宁,学这个学那个,从小就瞎学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玩意,有用吗?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呢?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其实该解放的是咱们自己,我的心,可我也不知道,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没劲,简直烦透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呀?”老四海颇是吃惊,他从来没琢磨过这类问题。老师他们说得没错,温饱思淫欲,你们都是吃饱了撑的,手里只有八两粮票的时候我看你还想不想这个问题?
“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梢纵即逝的追寻。我希望去追寻梢纵即逝的云烟,可不知道云烟在什么地方,也许人生就是及时行乐,因为我们的痛苦太多了。你呢,你想追寻什么?”花儿殷切地盯着老四海的嘴,似乎那黑窟窿里能喷出莲花来。
老四海哼了一声,心道:你他妈的能有什么痛苦?你爸爸活得挺硬朗,你爸爸所在的卫生局也没有倒闭的危险,你没有弟弟需要供养,你们家里有的是粮票,你他妈还痛苦?我他妈就想追寻点人民币,可哪儿弄去呀?老四海不想表现得太过粗俗,小声道:“我爸四了,我们家欠了一屁股债,我弟弟要失学了,我想打工挣钱给他们交学费……”
花儿没等他说完便冷笑了一声道:“你弟弟和你有什么关系?”
老四海楞了一下:“我弟弟就是我弟弟呀。”
“你弟弟是个体的人,是独立的人。独立的人要为自己的命运负责,他和你没关系,你们要各自完成自己的人生。其实我们和任何人都没关系,我们的任务就是寻找到属于我们的东西。”花儿冷冷地说。
“照你的意思,我妈和我也没有关系啦。”老四海问。
“当然了,你妈和你更没有关系了。”花儿说得激动,一张嘴差点把烟头咽下去。她恼怒地把烟扔了,挥舞着双手道:“我们现在的任务是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人生太寂寥,太孤单,太渺茫了。”
老四海呆呆地看着她,花儿是干部家庭,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你怎么会找不到出路?你从来不为钱啊,粮票啊之类的东西发愁,你却说人生的路越走越窄?这个花儿是不是好东西吃得太多了,吃得太好了?此刻他心里涌现了一个恶毒的念头,想到最后他不禁呵呵笑了起来。他想象着花儿啃干窝头的情景,想象着花儿被人用木棍子抽打的景象,想象着一切可以折磨她的事。
花儿沉浸在哲学思考中,忽然看到老四海一脸坏笑,不满地说:“你笑什么,好象我找不到出路,你却很得意。”
老四海假装沉稳地说:“路,从来不是找出来的,是走出来的。”
花儿瞪着大眼琢磨,几分钟后她夸张地使劲点点头:“好象有点儿道理,你接着说。”
老四海走到窗前,向外看了一眼,天还没黑,路人还有不少人。“人无法规划自己的命运,所以一切应该顺其自然。”
“可我就是希望改变这种死气沉沉的生活。”说着,花儿又刁上了一支烟。
“会改变的,保证会改变的。”老四海已经懒得搭理她了,他穿好衣服,跳到花儿面前。“走,跟我出去办点事,然后我请你吃晚饭。”
花儿不信任地盯着他:“你从来没请我吃过饭,你有钱吗?”
老四海道:“我爸在省城有个朋友,他欠了我爸几百块钱。人家答应了,我一到省城就把钱给我。”
“你爸的朋友在哪个单位?”
“就在立交桥下做生意。”老四海说。
花儿立刻拿起大衣,兴奋地说:“我还从来没和做生意的人打过交道呢,快走啊。”说完,花儿先跑了。
白痴之所以是白痴,正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路上,花儿忘却了哲学思考,大谈她爸爸和她哥哥如何如何的有能耐,连外国人都得看他们的脸色。在她眼里,省城的市委书记实在算不得什么,因为级别太低了,而雷锋的牺牲也算不得完美,他应该先做个上尉然后再出车祸,那样就更容易引发大家的学习激情了。老四海不明白:雷锋为什么要先做个上尉,然后再死呢?花儿说:“上尉是一个浪漫的军衔。”老四海气得直翻白眼,花儿以为他是为要账的事发愁,便郑重地告诉老四海,如果那个做生意的敢赖账,她就请表叔出面,据说花儿的表叔是市公安局的头头,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老四海再三表示感谢,并告诉她做生意的不全是坏人,花儿却说:“我爸爸说了,做生意的全是监狱里出来的流氓。”老四海嘿嘿笑了几声,没答腔。
来到立交桥下,老四海很容易便找到了胖子和矮子。
二人见到他和一个年轻女人走在一起,立刻心领神会地跟了上来了。
老四海指着一个胡同口,对花儿说:“你在这儿等着。”
花儿也发现胖子和矮子了,一脸轻蔑地说:“一看见他们,就知道不是好人,獐头鼠目!”
老四海心道:你还真不傻,他们的确不是好人。但他嘴里却小声唠叨着:“只要还钱就行,管他是不是好人呢。”
花儿傲然地站在胡同口,眼睛、鼻孔和嘴直直地对着天空,好象是几种不同口径的武器。老四海从她身边走开,远远走出了几十米,胖子和矮子果然凑了过来。老四海示意他们再离开一些,胖子却有点不耐烦了,他欣喜地指着花儿的方向问:“兄弟,那是你的伴儿啊还是你的货呀?”
“我的货。”老四海道。
矮子大喜道:“太好了,我们还以为你们是一路的呢。刚才在路上我还想呢,这么机灵的兄弟怎么找了这么傻的一个傍尖儿(同伙),你看看她那德行,就跟别人欠她钱似的。”
胖子哼哼着说:“这种货,就是傍尖儿也应该把她卖喽,难得呀。”
矮子怒道:“你真是没人心,傍尖儿是一块挣钱的,怎么拿来卖呢?照你这么说,你早晚得把我卖喽。”
胖子上下打量他几眼:“谁买你?谁要是买你,那得赶紧出手,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啦。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根葱呢,谁拿你粘大酱啊?”
老四海不得不咳嗽了几声,这俩家伙太讨厌了。他担心夜长梦多,又不敢贸然开口,惟恐泄露了自己的底细,只得冷冷地看着。
胖子的脑瓜比较清楚,看到老四海不说话,立刻就明白了。胖子玩命地假装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兄弟,我们错了,不应该胡扯。你呀赶紧开价吧,这东西得一把一利落,出手必须要快。”
老四海虽然没干过这种勾当,但绝不想吃亏,瞪着眼道:“按规矩来。”
胖子又回头看了看花儿,狠着心道:“这种货虽然能卖个好价钱,但盘儿太亮了,拉出去太招眼,风险也比较大。这么着吧,三百。”
老四海哼了一声,他想起长途车上那个城里人的话,知道这俩家伙能挣很多钱。于是冷笑着说:“不行,到了山西你们能赚好几倍呢。不成。”
胖子笑道:“兄弟,山西的门路我们清楚,可你不清楚。吃咱们这碗饭的,吃的就是个门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