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秋实
秋风细雨，弄响了窗前一园竹，萧萧、萧萧……妈妈放下手里的针线说：”竹囡儿，要是你肖姨还在这儿的话，她又该推开窗子，听呀、想呀、记个不停的啦。“肖姨？！她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她是我的启蒙老师，是她，教会了我用竹叶做小响，又是她，教会我吹响了竹叶的歌，其实，我就是唱着她教我的竹子歌，从童年一直走过来的。
我九岁那年的秋天，也正是我们国家的危急存亡之秋，文攻武卫，五派八帮，沉渣泛起，忠良遭殃。在一个秋风卷着苦雨的晚上，我家送来了一个陌生人，四十多岁，两颊青黄，左手拎个网线兜，右手提个烂皮箱。她短发中夹着几绺银丝，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肖玉竹！就住在这里，边劳动边反省！“专政队知道我和妈妈都不识字，因此就把她安排在俺家。那时，我常听小伙伴们说，坏女人，像狼婆婆，因此，不管她怎样亲切地喊：”竹囡“，”竹囡“，我总白她一眼，不搭理她。夜里，我不敢脱衣服，常用被子蒙住头，紧紧地贴着妈妈。
”肖大姐，为啥事把你折腾这个样子？“”前几年我写了篇《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的小文章，反映了一点农村实际，嘿，竹囡她妈，这也没什么。“秋雨淅淅沥沥地洒，蒙着头，我还能听到那滴滴答答的雨声，上半夜，一点也唾不着。
”竹囡上学了吗？“”嘿！乡里人，脊弓腰上树，钱紧呀。“”不叫孩子识字哪能行，我来教她，你说好吗？“”肖姐，怕……，不，你心绪不好，还是……“”还是，还是啥哩，再说，教教孩子识个字，也累不住人。我也没进过学屋门，小时参了军，有空就学几个，不也成了文化人。“少年容易受骗，因为无瑕的心底是洁白的，戳个痕迹缝不合，也熨不平。尽管妈好说歹说，叫我喊这个”狼婆婆“个姨，我心里总是别别扭扭的。来了没几天，她就与我妈合计着，要到山上连根带泥起些竹子栽在窗前那空场子上，”嫂子，三年五载后，竹子长大了，也许能编个筐打个箩，就是成不了材，看着也舒心。“肖姨对我很疼爱，一天，她把我抱在她腿上，给我系小辫子，随手摘一片竹叶，任意一捏，塞进我嘴里，”你使劲吹！“嘀嘀地响了，我高兴地直跳。
”竹囡，你会写你的名字吗？“我平时像个丑小鸭，只会拾柴洗碗，哪能会呢，只是咬着衣襟直摇头。我没有忘啊，她教我的第一个字就是”竹“，”竹，竹，竹囡的竹“。她还说，竹有好多种呢，蓬蓬的是圆竹；瘦瘦的是水竹；暴暴的是毛竹，紫竿上还滴溜着泪珠的，那是斑竹。冬去春来，窗外的小竹园里蹦蹦破土钻出了几枝小笋，春雨一场，直往上蹿，春风一阵，一枝一叶炸开了。肖姨眉心舒展了，又围着竹园转了一圈又一圈，沉思着。妈说：”竹囡儿，你可甭打岔，兴许你肖姨是在给你编课本哩。“果真，课本也真编出来了。肖姨说：”我教你读诗好吗，诗读起来可容易记啦，今天先教你一首，等你背会又默会了，我就给你讲个扬州八怪郑板桥的故事。“她把我揽在身边，轻轻地按在竹椅上，一字一句地教起来：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我真笨，背了几天，算是背会了，但还默不出，而急着听故事的思绪，就像水底的油葫芦，压也压不下去。一天傍晚，专政队长来喊肖姨又去交代什么”巧媳妇“的动机时，突然发现肖姨给我做的简单作业本，疯狂地吼叫着：”肖玉竹，你真是无孔不入哇！人间疾苦声，光明的社会主义中国，哪里有疾苦声？！“秋风秋雨中，肖姨又被带走了。妈盼着，我盼着，全村上了年纪的善良人都盼着，盼着她早日回到俺村里来……感情这个东西，真算怪。当你想那个人盼那个人的时候，她总是时时浮在你的脑际，思恋之情像牵着你的魂灵。夜里，我常做梦，梦见了肖姨，梦见了，在春风细雨中她回来了，她从窗外的竹园旁轻轻走过。我梦见了肖姨，梦见了，在春风细雨中她回来了，她拿着刚做的竹笛儿，笑着对我说：”竹囡儿，来，来呀，我教你。“梦中，我含着泪笑出了声。
往事如烟，我用力拽断了绺绺思绪。
窗外，雨住了。竹叶上还滴溜着泪珠儿，竹叶绿得更翠、更亮。风一吹，萧萧，萧萧，那泪珠儿啪啪直往下滚，这泪珠儿哟，像从我心里涌出，似从我眼角滚掉。
”你参军刚走不久，你肖姨的冤案就平反了，如今又回报社工作。她时常惦记着你，牵挂着我，思念着咱这乡村里的人，前几天，她还托人捎来了给吴老头的药膏，给你刘二妈的心口痛药。村里人都说，‘如今，她又上任了，心里可没忘了咱乡里的人哟。“"
”妈，肖姨常来信吗？“”来，常来，常来。乡里有个啥难处，她可灵通着呢，总是牵挂着放不下。上个月，她到怀远去调查，还拐个弯来看乡里人哩。她说’嫂子啊，真格地惯了的，夜里听不到这竹子声，还真睡不着呢，老毛病是改不了啦。‘她可忙着哪，留不住。走那天，虽还滴着小雨，老少乡亲的话可真多哇，一送送到竹子亭。“雨后的斜阳，泻下了一缕缕金光，贴在竹梢上、低垂着绿荫的竹子，发出了絮絮细语。我越发对这普普通通的竹子产生了别样的感情。此时，我真想肖姨，真想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坐在她的腿上，背着她教我的诗句。我陡然想起了，她还欠着我的债，她不是曾答应过我，等我默会了那首诗，就给我讲一个郑板桥的故事吗？不，不欠了。她要讲的那个故事，不是已经讲过了吗？不是用她的嘴唇和舌头，而是用她的实际行动。
”竹囡儿，你识字，快给你肖姨写个信吧，几年来，她常问我：’竹囡在哪里工作、为人咋样哩？‘你告诉她吧。甭忘啦，信壳里别忘了装上片竹叶，也捎上我的话。“我伸手摘一片竹叶，胸中似有万语千言，抹去泪水，端详着，啊，你瞧，这上面像有春雨的足迹，也似有冰霜的眉眼，像有自然的变迁，也似有人生的悲欢。我仔细地辨认着，从这青青的竹叶上，我像看到了肖姨那清癯的面孔，真的，你瞧，那亭亭玉立的竹子，多像肖姨的身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