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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钻石与命运的对话(2)

恶徒偶尔也会捻捻手中的佛珠。张英杰在获得奇宝之后,为掩人耳目,便派人告知“金鸡”的发现者罗佃帮到警察局拉小麦,罗这时方得知钻石已落入警察局局长之手。他借得马车两辆,与亲友一道赶到警察局,张只给罗小麦八百斤。“金砖换了块豆腐价”,实同明抢暗夺无异。罗佃帮回肠九转,心如刀绞,将小麦拉回家后,便悲愤交加,病倒在床。乡亲们对警察局局长这等吃肉不吐骨头的贪婪行径,气恼不过,便让四名壮汉用担架抬罗,于一清晨赶至警察局门口,要钱给罗治病。谁知,门卫不予通报。时至下午,张英杰才摇头晃脑地走了出来。当他得知罗的来意后,竟鼓眼暴睛,凶相毕露。他挥动随身携带的皮鞭,朝病倒在担架上的罗,劈头盖脸一顿猛抽。村人见势不妙,抬罗往村中急返,未抵家门,被抽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的罗佃帮便魂归黄泉……罗佃帮本是一善良而勤劳的农人,其悲剧在于,他不懂得知足是人生最安全的港湾,贪心往往是祸端的渊薮。倘若他当初接受了那皮货商的价码,足可衣食有着而无冻馁之忧。设或命运之神不将“金鸡”赐他,凭着自己劳作,也完全可以平静地度过人生。半畦翠韭,一架黄瓜,两垄青椒,三亩山田,十数家禽,也足可使他饱尝农家之乐。然而,一只飞来的“金鸡”,竟过早地将他唤进了地狱。

由“金鸡”而上演的悲剧与丑剧,并没有到此谢幕,命运之神仍挥动着那无影无形的绳索,去擒缚那些贪得无厌、谋财害命之徒。

一九三八年春,临沂被日寇侵占,郯城成了沦陷区。日军驻临沂伪道尹公署顾问川本定雄,得知张英杰家藏奇宝,便派兵将张武装押至临沂。川本定雄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当“金鸡”落入这侵略者的囊中时,张英杰即刻便遭枪杀。川本定雄掠得特大钻石之后,在侵华日军上层头目中,又旋即展开了一场夺宝的残杀,为“金鸡”而赴阴曹地府者,又添十余数……如今,中国这颗最大的钻石究竟落于谁手,亦如同国宝“北京猿人”的头骨神秘丢失一样,已无从稽考。但“金鸡”被日寇掠走,则是铁案无疑。

我心头怀着一种沉重的历史重负,又驱车来到临沭县岌山脚下的常林村。二十四年前,这里因又出土了一颗特大钻石,而使钻石之乡再度声名鹊起,也使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常林,载入史册。

那是公元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傍晚,常林村的一块山地里,一群刨了一天地的男女社员们,正欲收工返村。时薄暮冥冥,鸦鹊唱晚,牛羊归栏。二十二岁的女青年魏振芳,刨完自己应该刨的那一溜地后,也揩揩满脸汗水准备回家。这时,她转脸一望,发现不知谁刨的一溜地还差几镢没到边沿,便提镢走过去,想把地边刨齐。这地沿石沙相杂,铁硬铁硬,往年社员们每刨到这里,总是歇镢。魏振芳一镢一个白印,累得双臂酸疼。当她拼尽全力一镢下去时,蓦然发现,一鸡蛋黄般大小、通体透明的晶块从土缝里蹦跳而出。“钻石!”魏振芳大喊一声。已走到田边小路上的人们,听到惊呼,便纷纷围拢过来。

社员们望着这“凝霜不足方其洁,琼瑶无以喻其清”的晶体,有人惊诧,有人艳羡,也有人产生了酸溜溜的妒忌。

命运之神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它如同人类总赌场上的大老板一样,将手中的骰子随意一掷,可以让国王沦为乞丐,也可以让放牛娃登上九五之尊。如今,这颗特大钻石的显现,带给一介村姑魏振芳的将是些什么呢奇宝问世的这天晚上,整个常林村的人们,几乎彻夜未眠。有青年人估算着:魏家这下可发了,十元一张的票子,怕是得用大卡车拉了;有老年人赞叹着:魏家这回不愁了,从此可天天吃水饺啃烧饼了;有姑娘们议论着:振芳从此可天天搽雪花膏,搓香胰子了,的确良的褂子怕也要一天换三遍了……在未捡到这颗特大钻石之前,魏振芳算得上是苦命的丫头(沂蒙人对姑娘的昵称)。她上有三兄三姐,下有一弟,排行为七,母亲是在讨饭路旁的一座场园屋里将她生下的。八岁那年,她全身生满脓疮,因无钱医治,几近毙命。十岁那年,她身陷水井,又大难不死。魏家家徒四壁,清锅冷灶,啜菜吞粥,贫穷的门神挡住了魏振芳上学的道路,使她目不识丁。她相貌平平,行不过百里,除一身笨力气外,这农家山姑没有任何出谷乔迁的资本。

魏家老小,对如何处置这颗钻石尚未取得一致意见,消息却早就传到了公社,传到了县城,传到了临沂行署。三级政府纷纷差人来常林村做说服工作,希望魏家能将奇宝献给国家。魏家最终还是同意了,但提出一个条件:必须由魏振芳亲携钻石赴城当面交给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后经多次协商,达成协议:让人“捉刀代笔”,以魏振芳个人的名义,给当时的中共中央主席写一封献宝信……临沂行署派专车专人,将国宝护送北京。中国科学院对这颗特大钻石进行了全面的鉴定研究。这钻石重一百五十八点七八六○克拉,具有金刚光泽,折光能力特强,是世界罕有奇宝。除被日寇掠走的“金鸡”外,也是迄今我国珍存的最大一颗钻石……当时的中共中央主席亲自命名该钻石为“常林钻石”。

魏振芳献宝于国的消息,凭借现代传媒,瞬间轰动了中国,传遍了世界。国内来信多如雪片毋庸细说,英、美、日、意、新加坡等几十个国家众多人士的鸿雁,也从海外嗷嗷飞来。一时间,国外来信堆成了“小山”,县中学的几位外语老师昼夜翻译都忙不过来。

钻石的惠临,造物主的恩赐,给魏振芳和她的家乡带来了一定的经济利益:国家奖给魏振芳三千元,并将她和她的未婚夫同时“农转非”,安排到工厂当了工人。国家奖给常林村二十四马力的拖拉机一台;奖给岌山公社二十万元,修起了一座电灌站及配套工程;奖给临沭县一百万元,建起了一座针织厂……常林钻石的精灵如同吉祥的鸟儿,不时地衔着赞歌翩翩飞向魏家的茅舍;也像报喜的蛱蝶,不断地驮着荣誉款款落在魏振芳的肩头。未名村姑魏振芳,一时间竟成了光耀国人的“政治钻石”。她曾作为特邀代表,参加了全国第四次妇代会,并多次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她已连续六届被选为临沭县人大常委;直到一九九五年,联合国在北京召开第四届世界妇女代表大会时,她不仅作为正式代表参加了这次全球妇女界的盛会,而且还被列为新闻界重点采访对象……然而,这颗“政治钻石”多年来活得并不轻松。开初几年,她曾常被记者包围,照相摆姿势,一介村姑难作忸怩之状;采访谈体会,魏振芳更难讲出个子丑寅卯;上台作报告,她不会念讲稿,只得按庄户话实说实道,常惹得台下听报告的城里人笑出眼泪……运气像是一面镜子,照得最亮时往往容易破碎。命运之神似乎也很懂得补偿与惩罚。一九八一年夏,魏振芳因患恶性肿瘤在青岛山大医院做了手术,休养三年方得康复。一九八九年,她在县城水泥厂工作的丈夫,因文化低工作压力大致使神经失常,经她三载精心照料,丈夫才恢复了神志。一九九三年秋日的一天,她骑车上班时被汽车撞伤了脊椎,在病榻上躺了半年,才重新爬了起来……人生的过程常常会由激越走向安详,由绚烂归于平淡。一切耀眼的光环终会弥散,一切躁动的喧哗终会消隐。如今的魏振芳,已年近半百,在县城的一家工厂里任工会主席,住在城角一座农户般的院落里。因丈夫早已下岗,她所在工厂的效益又差,仅过着温饱的日子。院中,有她亲手栽种的畦畦菜蔬,随时可割可摘。丝瓜和方瓜的秧子郁郁葱葱,爬满院墙,尺把长的果实挂满墙壁,金黄色的花朵如同喇叭缀满墙头,仿佛在吟唱着魏振芳生命真实的乐曲。

特大钻石“金鸡”、“常林”以及当地农人捡拾的那难以计数的小钻石,它们的发现,无一不具有偶然性。常林村的邻村谭庄有一男童,因逃学被其父追打至田间。其父捡起块土坷垃朝之猛击,男童手疾眼快,用斗笠急挡,土块碎时,一玉米粒般大的钻石,落在其父的眼前;这谭庄有一老翁视力欠佳,雨后在庄头闲逛时不慎跌倒,手按在地,泥中有块硬硬的东西硌了老翁一下,老翁顺手捡起,经人鉴别,竟是一颗枣核般大的钻石……“常林钻石”出土之后,与临沭县毗邻的蒙阴,又先后发现了一颗重达一百一十九点零一克拉的特大钻石,和两颗各近七十克拉的大钻石。这三颗钻石,分别被命名为“蒙山一号”、“蒙曲二号”、“蒙山三号”。因它们均为矿工采矿时集体发现,自然属于国家,故而在当地百姓的情感世界里,并未溅起波澜。

命运之神,你是无影无踪的虚无,也是有声有色的实有。虽然谁也没有看到过你的面容,你的身影,但人人又仿佛感受到过你的脉搏,你的呼吸,也曾隐约领教过你的权威,你的尊贵,你的专横,你的仁厚,你的温柔,你的残暴。你是人类永远看不透的朦胧,也是我们永远难以破译的玄奥。

我站在当年魏振芳刨出特大钻石的地沿边上,思绪绵绵。眼前矗立的大理石碑上,刻有“常林钻石”四字,乃当时的中共中央主席亲笔所书。

风雨不知啥时停了。天已向晚,西天边上,丹霞散金,红云似锦。我举目四望,不少农人仍在田间劳作。他们或弯腰为红薯翻秧,或挥锨给瓜田排水,或蹲在菜畦拔草……我断定,在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还有若干颗特大的、大的和星星点点的钻石匿藏于泥土之中,岁月的流水还会不断将它们冲刷出来,还会被有幸者和不幸者偶然捡得。

我祝愿沂蒙父老人人都能捡到一颗特大钻石,但这种祈祝虽然美好却绝不可能实现;我也祝福城中争买彩票的彩民,人人都在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这种祈祝即使虔诚,但又绝不会成为可能。因为偶然一旦变成普遍的必然,“偶然”一词便早就从词典里消失了。

天助总是基于自助。人生的钻石,从来都是用汗水擦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