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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我的少年乡村(节选)

文/陈柳傅

熏蚊之夜这个熏蚊之夜留下来,因为是我少年的大事。

我们孩子们被打发、催促着提前吃晚饭。奶奶也唤我快上桌。被我亲切地叫姑姑的女孩(她年长我四岁)说,晚上要跟她们同伴在一起——于是我提前觉得孤单。吃了饭我站在门口,没有人叫唤我。大厅与廊下已经堆起草。我跑到外头,全村只剩下大人,孩子都不见了。堂叔说,还不走,快烧草了后来我知道,各家各有熏蚊之法,有的熏干黄花蒿(也叫地耳草、田埂仔),有的烧白艾(也叫鸡跤艾)。用晒干的石荠芋,研末,混合木屑,最能驱蚊,白烟特别多,有一股逼人流泪的气味。堂叔说“还不走”时,我已经流泪了。

“还不走呀!”姑姑用手捂着嘴跑来说。我跟上她。后来我知道,村里的男孩的头儿与女孩的头儿已经击掌抽签:女孩子占据西边,男孩子得了东边。此时全村都烧起熏蚊草,有几堆草,燃起火花,立刻被扑灭。我家也冒烟了。

白烟越来越浓,面积越来越大。

村子在白烟中仿佛消失了。

我们在白烟外。

天暗淡下来时,烟尤其的纯白。

这是没有一丝风的黄昏。入夏后特别明显存在的太阳蹲在猫头山顶。

我已经无法穿过白烟去东边的男孩中间,只能跟定姑姑。眼前清一色的女孩子。后来我知道,男孩们在村东捉迷藏,他们躲在沟壑间、杂树丛中、田间的小栅屋,玩得满面汗水(并这样锻炼出矫健与灵活的身手)。而我委身于十几个女孩子中间。全村子聚集的白烟,远望着像从上天用大白被盖住人间一样。

女孩们静静的,不喧哗。已经入夏,她们穿戴特少,又多是青春期的女孩,她们情意款款地调情,在抓辫子挠痒痒中展示自己的娇柔……因为毕竟是女孩子们的一次聚会。可突然有了一个十岁的,对人事似懂非懂的——刚从城里回到乡村的我不合时宜地出现。有人低声地责怪姑姑不懂规矩,将我带来。

“他不懂!”姑姑说。

后来我知道,我懂。并且,我觉得姑姑今晚那样地楚楚动人。

夜色降临了。在溪边的小草地上,她们三五一伙地躺着,或四六一堆互相背靠背地坐在极洁净的沙地上。我躲着、半躺在姑姑一侧,闻到她身上的香汗,她似乎被同伙嘲笑,但是善意的。“那也是,你又不是真姑姑!”

一个多小时似乎特别长,又特别短。晚风来了,草木的味道有了,东西方相通了,此时东方气流甚强,把这头白烟全吸过去了,村庄核心的浓烟淡了。

被驱逐出家门的男孩子,女孩子,开始各自从两边远远地注视着村子;他们也互相地远望着。东头的男孩们开始奔跑,有几个稍大些,胆量大的,像夜空下黑影窜到西头,要冲散女孩的队伍。在空气渐渐新鲜的夜空下,女孩子们依然坐着,用一些尖锐的话语回敬非礼。

我嘴里含着姑姑黑暗中放入我嘴巴的糖果。我的指尖,无意中粘在了姑姑的背上,这是多么珍贵的敏感,她没有移开后背,她为我保留了。是的,我知道。

几十年/我反复回味/用一把尺子量了/指尖/这是旧式方格稿纸/一个方格的面积/一个最小面积的男女关系一只从村里逃逸的蚊子,至今还在我的记忆里:它躲进了我张开的嘴,被我无意地囫囵吞下去。

熏蚊之夜,我跟女孩们在一起。

那个夜,静得像盛满月光的瓷器。

选自作者《我的少年乡村》,个别文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