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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背馍

文/萧重声

家乡已经牲口合槽农具入伙了,可是父亲老弟兄三个却分房另住各起炉灶了。这一分,父亲的担子无疑更加沉重。全家八口,凭他一个劳力苦挣工分,虽说生产队分的粮食勉勉强强能顾住肚子,可就是腰里一摸没票子,各样花销就让父亲头皮发麻。供给正在城里上高中的大哥本来就让父亲咬牙哩,偏偏我又要上初中了,而且必须住校食宿,这不等于紧处加楔子?用母亲的话说就是:“要你爸的命哩!”

父老乡亲虽穷,但性硬,信奉“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为哲学。又受“耕读传家”的遗风吹拂,宁愿自己不吃不喝,也不想让考上中学的娃子辍学。学娃子交不起伙食费么?那就自带干粮背馍上学!村里早有好几茬子学生娃,常年背馍到三十多里外的少陵原畔上县中,成为终南山下一道独特的文化风景线。

周日傍晚,同村几个学娃子各自背着一袋子干粮,说说笑笑赶往学校。每次只背三天干粮,不能多背,背多了放着不吃就会发霉。头三天干粮吃完了,周三下午可以请假赶回家再背一次。如此循环,往返奔波。夏秋时节,母亲为我烙锅盔,蒸馒头,全是白生生的头道面粉,是老奶奶才能品尝的细粮。冬春时节,母亲就只能为我烙苞谷面坨坨,有时还用面粉、麦麸、谷糠和野菜掺和一起,再调点食盐、碱面,蒸成粗硬香成而且富于筋气的“碱疙瘩”。糠菜团子无疑不比白面锅盔好吃,但想起乡亲们常说的“青黄不接,虱都没血”,我还有什么可嫌的开饭的铃声一响,搭灶的只管拿着碗筷一窝蜂冲向饭场,背馍的也端着茶缸子匆忙地赶往开水灶。宿舍的窗户外面就是饭场,人声嘈杂,笑语喧哗,吃得尽兴解馋。而躲在宿舍里自我开饭的同学,则低头纳闷,寡言少语,悄悄地在开水中泡上几块干馍,连水带馍三下五除二,嘴巴一抹就算一顿饭。秦巴山区的农民讥笑关中农民饭菜单调:“一块锅盔一根生葱一碟辣子就是一顿饭。”可那饭毕竟还有生葱和辣子,而背馍学生的伙食却纯为开水泡馍,绝无生熟菜肴和各样调料,就像柳青《创业史》中的梁生宝那样,到郭县出差买稻种靠啃干馍块儿充饥。

原来在家中吃饭的时候,老嫌母亲熬的小米稀饭能照见人影子,打的苞谷面“搅团”如同一锅糨糊,两老碗下肚撑得肚皮象面鼓,两泡尿一撒又立即腹内空空。还有,偶尔吃一顿大米饭如吃山珍海味,舍不得把大米中掺的沙粒淘净,让惯于咔嚓咔嚓大嚼大咽的我几乎磕掉牙齿……心中就不由得憋气,甚至大声抱怨。有时,吃完饭就把老碗咚地一声撂到案板上,以示对这顿饭的抗议,惹得母亲委屈生气,少不了要骂我是“凶鬼”。

而今,为了自己能够上学读书,就不得不接受开水泡馍的严峻事实——当初对家中饭菜的满腹牢骚,不仅是幼稚无知、蛮横无理,简直可以说是一种罪孽!每逢周六傍晚回到家中,便是“千载难逢”的改善生活的良机,不管母亲做的什么饭菜,都觉得强过开水泡馍百倍千倍,少不得要像饿狼大嚼猪娃子一样横扫一番。

背馍的学生娃难免自卑,老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好在同学们似乎都明白该竞争的是学业成绩,而不是看谁的吃喝穿戴。喜欢一天三换衣的会被讥为“衣裳架子”,贪婪玩耍的会被讥为“四肢发达,大脑简单”,长得一表人才而学业一塌糊涂的会被讥为“驴粪蛋蛋外面光”,却没有谁个敢于油腔滑舌编排挖苦用开水泡馍的同窗。相反,上灶的同学倒是同情这些家境贫寒的同学。每当开饭的时候,总有人买饭送给背馍的同学。

开学不到两个月,望眼欲穿的助学金就评出来了。好些背馍的同学评上助学金以后,也兴冲冲挤进了上灶搭伙的行列。剩下稀稀拉拉几个继续背馍的,更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家境穷困的,却享受不到助学金;而某些家境相对宽裕的,反而堂而皇之享受着助学金。助学金是怎么评定的?自然成为心中的疑团。

于是,气不顺想不通,就去找班主任,趁机悄悄地翻了桌上的助学金登记表,这才大吃一惊——有的村干部给学生娃填的都是“穷困不堪”的话,这些学生娃一个不落都能评上;有的村干部给学生娃填的是些不痛不痒的话,这些学生娃就可能评不上。某村干部自家娃子没考上,就给邻舍考上的那个可怜娃填上“家道殷实”的话,叫人一看像土改前的地主富农。

我们同村几个背馍的只是相对苦笑,默不作声。

背馍的命运难以更改了。

背就背吧,背过头两个月后,肠胃也就慢慢习惯了,心里也渐渐踏实了,也不觉得是什么无法忍受的苦难。

这一背就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