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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星期五,韩柳开始吐,又拉肚子,头晕、头痛,嘴里发酸,眼睛发麻,口腔还溃疡。吐了三四次,胆汁都吐出来了,黄绿色的,特苦,她的胃翻腾得厉害。韩柳一边受着折磨一边在心里狠狠地想,老天爷,你整我,我偏不怕你,你有种就一下子要了我的命,不然我要活得更好,妈妈的癌细胞,这样杀你还杀不死!我要杀!我要杀!我要把你们统统赶尽杀绝!妈妈的癌细胞,这样赶你杀你恨你,你怎么就不长脸,还要赖在人的身体里呢?

晚上,韩柳勉强喝了点小米粥,便像摊泥一样躺在床上,连呼吸都不想费力气。崔扬来信问她怎么样。

“臭小猪,坏小猪,锤锤锤小猪。”

“哈哈,打人骂人倒有精神。”

“你昨天干吗去了?”

“有事。”

“我难受,好难受。”

“乖,忍忍就好了,真让人心疼。”

“我要睡觉了。”

“好宝贝,好好睡,想我。”

韩柳的眼泪又不争气地下来了。

星期六一早,护士来抽血。韩柳抽了,长头发的大姐也抽了。

“怎么又抽血?”“你打了升白针,抽血化验看你白细胞升上来没有?”大姐又痛得“哎哟哎哟”叫唤。这几天,她不是抽血就是打针,血管又小,每次最少扎两次才抽得出血来,她烦死了。

“到底为什么抽血?怎么总是让我抽血?”她问韩柳。

“我们化疗后三天抽一次,白细胞低了就打升白针,打两天后,再抽血检查一下。你叫你老公去问一下,你到底是什么状况?”

“他什么也不懂,不管不问的,如果儿子在就不会这样了。

儿子懂的多一些,总是去问医生护士。这里的医生护士都不说情况,只知道抽血打针。”

“是啊,你儿子挺会保护妈妈的,真是个了不起的儿子!”

“比那个懒羊羊强多了。”一屋子人哈哈大笑,把长头发大姐弄得莫名其妙。于是大家又给她讲“懒羊羊”的故事,她也笑起来。

韩柳在床上躺了会儿,做清洁的大姐来拖地,她便起了床,却发现小尤不见了。受人所托,韩柳赶紧出门去找。出门一看,就见她在阳台那儿望着天空发呆。

“老梁今天要回了吧?”

“不知道。”

“家里有什么事?”

“他岳母病了。”

“岳母?”

“他岳母,不是我母亲。”她苦笑了一下。看见韩柳诧异的表情,她接着悠悠地说道:

“我们在一起五年了,她老婆死活不肯离婚,说要等儿子考上了大学再说。就这样拖了五年,没想到是这个结局,是老天爷在惩罚我,要我把他还给她。她还是赢了。”

“小尤,你别这样说,老梁对你是真好,大家都看得出来。再说了,你这么年轻,要有信心,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一起努力!”

“你是早期的,没事。我知道我的病晚了。管它呢,我还活了三十二岁,汶川地震时候那么多人,还有那么多孩子,不是一下子说没就没了吗?”

“我说你们两个跑哪去了,吃饭!”柳敏芝大声喊她们。俩人的早餐一样,都是一碗稀饭,一份小笼包。韩柳三天没怎么吃东西,喝了几口粥之后,一口气吃了四个小笼包,那馋样,吓得柳敏芝赶忙把小笼包抢了过去。

“别吃多了,不然等会儿又不舒服。想吃的话,歇会儿,等一下热了再吃。”

长头发大姐与老公吃了早餐回来,她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必做功课——吊药瓶子。韩柳、小尤都做了PICC穿刺,只需要冲冲管,扭上去就可以了。长头发大姐没做PICC穿刺,天天扎钢针。她的血管不好扎,她又特别怕疼,一见要打针她就很紧张。

“你儿子怎么又打电话来?我们不是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吗?你的治疗方案是五天放疗、两天化疗。如果白细胞低了,就不化疗,只做放疗。宫颈主要靠放疗来治疗,这几天给你抽血是为了查你白细胞低不低,低了就要打升白针,看能不能升上来,不抽血、不打针,我们怎么知道你的情况、怎么给你治病呢?既然来了,就要相信我们,我们肯定会为病人着想的!”

郑医生匆匆走来,哇啦哇啦说了一大通,她尽量露出微笑,仍控制不住心里的烦躁。长头发大姐与她老公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只能一个劲地说:“哦,哦。”

“好了,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跟我讲。”说完,郑医生走出病房。

“相信你们,叫人怎么相信你们,连着抽了几天的血,也不管病人受不受得了!”长头发大姐终于有机会说话了。

没有了老梁,小尤犹如一只失了势的孤雁,不闹也不说话,大家都闷闷地。吃过晚饭,洗漱完毕,大家上床休息。韩柳又把遥控器拿着不停换频道。

“怎么都是新闻?老梁还没有来,你着急了吧?打个电话问问。”

“不打,他不打给我,我还管他呢,不来就不来!”正说着,老梁就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这还等着你呢。”

老梁憨憨地笑了。

“呵呵,对不起,来晚了。”

小尤一脸的委屈。

哭了?”

“说好了两天,不来也不打个电话。”

“我这不是赶来了吗?你不知道我有多忙,累死了,怎么又老梁挨着小尤坐下,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像哄孩子一样。小尤哭得一抽一抽地,大家都不好意思看他们,眼睛只盯着电视看。

小尤回家休息了。长头发大姐不用做化疗,只做放疗,她打完针就去她弟弟家休息了,说医院里不方便,又睡不好,其实她是怕一大早又被护士捉住抽血。

付医生的化疗结束,她恢复了些,又找机会过来坐坐。她仍是没有人陪伴,一个人在坚持着。这次化疗时,她请做清洁的大姐帮忙照看了一下,现在只打辅助针,她又不要人照顾了,每天上午打完针就回家,早上再坐车过来,带点饭菜,如果针打晚了,中午就把饭菜热热对付一餐。

“你今天好多了,要回家休息了吧?回家多吃点东西,加强营养。”

“嗯,是准备回家了,你还是这样一个人跑来跑去,挺危险的。”

“大家都忙,自己病了,已经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不能照顾别人,就尽量照顾好自己,能动就自己动,不给他们增加负担和压力,我觉得我也还行。高主任也总是说,‘付大姐,我实在是担心你,你这样一个人路上来来去去的,万一出了事怎么办?我实在是担心你!’”付大姐学着高主任的腔调说话,韩柳忍不住笑起来。

“你学得还挺像。不过他说的是真的,化疗后白细胞低了,免疫力下降,人又没什么感觉,是很危险。”

“注意点就没事。我今天不敢一个人坐车,叫老公来接我,正在等他。你现在胃口好些了吧?我还不行,吃什么都没有味道。我治疗太多,体质太差,恢复也慢。”

“那是,我现在总想吃,挺馋,像从饿牢里放出来的。我妈都不让我吃多了,怕我撑着。”大家又都笑起来。

“我在家里总是想方设法弄吃的。昨天我突然想吃牛肉,就用洋葱、青椒、胡萝卜配着炒了一盘,炒好了又吃不下,只吃了一点,原想下一餐再吃,结果我老公三下两下全吃光了,还说味道挺好,就是太淡,盐放少了,哈哈!”大家伙又大笑一阵。

“你老公饭量大。”

“我老公特能吃。你见过没?不高,胖胖的,挺一个大肚子,身体好,就是不会做家务事,家里的大事小事也全弄不清楚。

我这一病,也亏了他,五十多岁的人,从头学着做家务事。套个被子,横竖装不进去;炒个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要么还是生的;买个东西吧,要么不买,一买一大堆。你说家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吃得了多少?杏仁、瓜子、核桃什么的,一买一大袋,说是买给我吃,结果他自己天天晚上边看电视边吃,还说他买了我又不吃,他不吃就浪费了。”

“你老公真有意思!”

两个人正有说有笑的,一个矮胖、戴副眼镜的中年人站到了病房门口。

“到处找你!我说呢,你叫我来接你,怎么又一个人回去了?原来跑这儿来聊天了。”

“哈哈,你没以为我失踪了吧?还挺会找,一找就找到了!”

晚上,病房里又只剩下柳敏芝母女两人。

“好,又安静了,我睡到他们床上去,可以伸手伸脚地睡个好觉。”柳敏芝躺到中间床上,舒适地靠在床上看电视。

韩柳又开始胡思乱想,她一静下来,大脑就开始胡思乱想。

她想到小尤的故事,想到大家的痛苦,想到明天的恐惧……她想太多的事,结果越想越想不清楚,越想越烦。想什么呢?想崔扬。他叫她想他,别想自己的病,忘记了就好了。想他可以忘记自己的病和痛,可他为什么几天没消息了呢?是忙了,还是忘了自己?想着想着眼泪又出来了,赶紧偷偷擦掉,怕妈妈看见。

“哈哈,你看这个纪晓岚,真逗真聪明,把和珅气得不行。

张铁林演得真好,王刚也演得好!”柳敏芝看得很入神,韩柳胡乱答应着,头又晕了。

“妈,我先睡了,头有点晕。”

“不要紧吧?”柳敏芝赶紧把电视音量调小些。

“没事,你看电视吧,我瞌睡来了。”

迷迷糊糊睡去,泪眼迷离里,她看到了崔扬,他在前面急急地走,好像在躲着她,她着急地赶上去,却发现有个女的和他在一起。

“你不爱我了吗?”

“爱呀!”

“那你爱她吗?”

“爱呀!”

韩柳生气的想打他,他用力一推,韩柳就掉下了万丈深渊。

“啊!”韩柳惊醒了,屋外的灯光映得病房很亮。夜很静很静,突然她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惊得她直冒冷汗,不会又是做梦吧?她定了定神,那哭声真真切切地穿透寂静的夜,令人毛骨悚然。柳敏芝也醒了:“没事的,妞妞,睡觉。”不一会儿,哭声停了,嘈杂的走路声、推车声、窃窃私语声也渐渐远了,被打破的夜又恢复了沉寂。

清晨,每个人都怀着恐惧不安悄悄议论着。

“三楼有个病人走了,41岁,肺癌。”

“他老公死命地哭,后来有人说,别哭了,再哭你以后就讨不到老婆,他听了才没哭。”

“真可怜,41岁啊,可怜。”

韩柳想起昨晚的哭声,悲伤、绝望的情绪在整栋楼里漫延着,漫过每一个病人的心,以及每一个照顾病人的家属的心。

一整天,整栋楼都静悄悄的,压抑、沉闷的气氛让韩柳的情绪有点失控,本来第二天要验血,如果正常才可以回家,她坚持要现在回家,她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待了。郑医生没办法,叮嘱她回家要查血,每三天查一次,白细胞低了就要打升白针,又给她开了四支升白针,护士用冰块包着给她带回家。

“韩柳,关了这么久,出不出来放放风啊?”

“许主任不忙吗?劳烦您总惦记着我这个病包儿。”

许颜知道韩柳回了家,想接她出来转转,散散心,说说话。

“你跟冯子明说一声,我等会儿过来接你,下午再送你回去。”

车子沿着公路缓缓前行,所有的人都在忙着,或急或慢地忙着,很满足很快乐地忙着。一位老人站在夹竹桃树下,面含笑容,是因为头顶满树的花?还是在追忆曾经的快乐?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路上过往的车辆行人。一个壮汉躺在公路侧边,浑身脏兮兮的,眯着眼晒太阳,有人扔了一个馒头过去,他没有捡,是不饿,还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世界很热闹,亦很安静。

八月份的阳光太炽烈,一切事物望上去都有些耀眼。不过这种热烈的夏季光芒却适合韩柳,由眼入心,一直射透她的灵魂,让她感觉到身体里生出许多新鲜的生命小细胞来,让她感到新鲜、兴奋。

“这儿有个电子厂,我倒不知道。

“现在招商引资蛮成功的,钢构、服装、电子、食品厂子越来越多,经济形式看起来很好。

“这些厂子建得蛮漂亮的。”

“都是钱堆出来的。等会儿我们找家茶座,喝茶聊天,中午就在那吃饭,你看行吗?”

“你安排吧,我这样子也去不了哪里,到哪都丢人现眼。”

“谁说的,没人会觉得你是个病人,我看你红光满面,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我发现你还多了份超然的自信,更美!”

“哈哈,这么说癌症让我变得更年轻更漂亮啦!”

“哈哈!”

许颜将车子停在了一个茶楼前,她们上到二楼,二楼大厅用厚重的布帘隔成一个个小包间。服务员看到她们立即迎上前,将她们带到一个靠窗的位置,顺便拉开窗帘。她们隔着茶几,面对面坐了,韩柳顺势躺到沙发上。

“你们需要什么?”

“一壶红枣枸杞茶,一份满口香,一份开心果。”

服务员离开,拉上布帘,里面倒也是安静独立的小空间。

服务员很快就送上她们需要的东西。

“治疗怎么样,还能忍受吧?”酒精灯的火苗旺旺地烧着,壶中的茶水咕咚咕咚冒着泡泡。许颜看看韩柳,拿起壶给她倒上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上一杯。

“得了癌症,不就那么回事。你怎么样?”

“一言难尽。”

“怎么,又和刘世贤吵架了?”

“没有。”

“那是跟婆婆怄了气,还是跟公公怄了气?”韩柳故意说。

“要说我的婆婆公公,那是没得说。结婚这么多年,我没买过菜,没洗过衣服,孩子也管得少,他们也没说什么。婆婆公公太好,总怕他们的宝贝儿子受罪,这人都到中年了,还像个孩子,有时候买个米什么的,我说叫刘世贤背上去,他妈说他背不动,就自己扛上楼了。要说我婆婆,她太能干,身体又硬朗,做起事来比年轻人都利索,就是太宠儿子。”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昨天晚上刘世贤发烧,我婆婆又是烧姜糖水,又是量体温,像照料婴儿一样忙乎到半夜,真受不了。”

“真是个细心的好婆婆。”

“全院人都羡慕我有个好婆婆。”

“也羡慕你有个好老公吧。”

“哼,好老公?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有个好婆婆我知足了。昨晚我想跟他商量点事,说到半夜,屁点儿主意也没有,人哪,永远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什么大事?发烧也不放过他。”

“真是大事。韩柳,荀兰英升了副院长,我们护理部肯定要提个主任,蔡玉珍、姚洁、孟晓蝶已经紧锣密鼓地开战了,弄得人人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反正谁也不会考虑我,我也就坐山观虎斗吧。”许颜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嘴角掠过一丝得意。

昨天上午,荀兰英又穿了身新衣裳来上班。自从得知她要升副院长,她就像迎来了第二春,隔三岔五地换新衣服,走起路来,腰板也挺得格外直,头昂得格外高,却也难免让某些人格外地嫉妒生气。她跟大家简单地交流了一下,就出了办公室,说是要去找周院长汇报这个月各科室的检查情况。她前脚一出门,蔡玉珍就甩出一句:

“什么品味?黑不黑、灰不灰的,老气横秋!”

“我觉得还行啊,最近荀院长好像发了横财,买了好几套新衣服。”许颜说。

“人家买的还都是名牌。”姚洁不阴不阳。

“当然了,你们知道吗?她和周院长……”蔡玉珍开始讲述不知哪儿听来的故事,顺带又讲起荀兰英读书时的糗事,越编越离谱。

许颜记得荀兰英好像没拿昨天的汇总表格,她就赶紧找了个理由溜走了。

果然,荀兰英很快就返回,她和蔡玉珍之间多年的积怨瞬间爆发,更年期遭遇更年期,一顿好吵,荀兰英还甩了蔡玉珍几耳光,蔡玉珍想还手,却被姚洁、孟晓蝶拦住,她闹到周院长那里,又被周院长批评一通,本想借打压荀兰英显示自己的身份地位,不曾想是这样的结局,弄得她颜面尽失。

这件事,不光许颜,好几个人心里都美滋滋的。

同样的人,同样的事,有人欢喜有人愁。

许颜的电话响了。

“喂,哦,你好,我一个小卒子有什么用,不敢。”

“谁,有事?”“卢副院长。他完了,不服气,想搞周院长,自不量力。”

“你不是说你买护理用品他帮了大忙,你不怕?”

“他没那么蠢。”

“许颜,你太现实。”

“历史是由现实主义者改写的,社会是由现实主义者支撑的,没有现实主义者的支撑,理想主义者到哪去胡作非为?为现实干杯!”

“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