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奉文小像
一群邋邋遢遢的人,向位于马尼拉南部的拉格那湖方向走去。他们胡子拉碴(担心胡子刮得干净会女性化),反穿着西裤(穿惯了村里的粗服),踢踢踏踏,二愣子似的走进了一个名叫利叭的村镇上。他们把1000多名当地人召集到学校,说,要统一办理、发放通行证,请10人一组,跟随他们去履行一下手续。当地人一排排地跟着去了,一排排地被领到一处山崖上,一排排地供他们“实习”军刀杀人的技术,一排排地滚落山崖,掉入溪谷。那是一条白色的溪流,转瞬间,就泛起红色的波光了,水草周围还聚集着红色的细小泡沫。尸体太多,溪流被阻塞了,水位陡然升高,一潭红色的水,把崖壁都映红了。这些禽兽不如的人很满足,觉得自己很“敬业”,没有“辱没”日本皇军的“威名”,更没有“辱没”山下奉文大将下令屠杀菲律宾人的军令。(1945年2月26日山下奉文在马尼拉)
寡淡的一天
早晨5点30分,山下奉文的房间里传出了沐浴的水声。片刻之后,这个方头大脸的日本陆军大将出浴了。虽然他已经59岁,但其壮实强悍却一点儿没有消减。
山下的司令官宿舍是一个木制的二层楼,看起来和他这个人一样,也透露着结实凶悍的气息。山下住在二楼,房间很宽阔,既有起居间,也有寝室,起居室内摆放着厚实的沙发,寝室内单独设有浴室、厕所。山下洗了澡之后,对着镜子修整了一番,又运动了一番。然后,在7点钟左右,穿过几扇纱窗,到餐室吃饭。
他的副官桦泽已经等在餐桌旁边了,看见他过来,便让炊事员布餐。
桦泽也住在二楼,他的副官室与山下的司令官室只隔着一个会客室。室内的布局、面积大小,基本一样,这样的规制,使得桦泽心下不安。山下看出了桦泽的窘促,但他没做任何表示,他此刻已经不大关心此等芝麻小事了。在他大口大口地咽下中国风味的早餐时,心里正考虑着一件更大的事情——参谋长武藤章怎么还不到?
8点30分,山下和桦泽下了楼,走过斑驳的草地,到正对着的司令部去上班。路途只有100米远,但地势较高,可以看清整个驻地的全貌。
周围那些军官宿舍和士兵营房,精致整齐。这里的整个营房都建在菲律宾吕宋岛的一个矮丘陵上,地下掘有工事,深及50米。与地下的阴沉不同,地上风景明快,树林虽然稀稀拉拉,但空气很清新。此处原为美军驻地,现在由日军占领,将其命名为“樱兵营”。
“樱兵营”的上午是平静的,山下只听了听汇报,偶然一看表,竟然又到吃饭时间了。虽然不饿,但也不能不吃,于是,他表情木然地走去军官集会处。
这是午餐地点。待他进去一看,参谋们已经候着了。这还差不多,他心里想着,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
山下一向严格遵守时间,以往参谋们总是迟到,他们三三两两、边说边聊总是要山下等好一会才能满员。山下大不耐烦,但他没有直接表达不满情绪,也没有间接地婉言提醒,而是一言不发笔挺地坐在餐桌旁,但凡进来一个人,他就把他那双瞪得蛤蟆眼一样鼓的大圆眼珠,又冷又直地盯着来人。这种没有温度的眼神,让参谋们瑟缩着,油然升起恐怖可怕的感觉。山下就这样瞪了四五天眼珠子后,就再也没人迟到了。
尽管如此,山下对参谋们还是不满意。他们都和他一样,是不久前刚刚从各个战场上集聚到吕宋岛的,对菲律宾的情况不甚了解,指望他们,就等于指望直觉,等于冒险。所以,他心里盼望参谋长武藤章能够快点儿到来,帮他解决实际问题。
山下现在极为苦恼、焦虑。菲律宾的现状出乎他的意料,他所指挥的第14方面军,共9个师团、3个旅团,总计23万人左右,看起来兵强马壮,可实际上,兵力大都处于分散状态。菲律宾海岛众多,有如一群大大小小的座头鲸从海底探出头来,而山下的兵员,就分别骑在这些或大或小、形状怪异的座头鲸上,互相守望,但又很难集中到一起,设若美军来袭,一时难以调遣。
而且,在菲律宾,日军的防御指挥竟然有两套班子,这使得第14方面军的总体兵力被劈开了。有4个师团、1个旅团,被摘了出去,不再由山下指挥,而是由铃木宗作指挥。铃木是第35集团军司令官,驻扎在宿务岛上,与驻扎在吕宋岛的山下处于平行状态,都各自对南方军司令官寺内寿一负责。尽管铃木从前是山下的部下,且又交往密切,但山下对这种安排,还是感到别扭。
山下于1944年10月6日匆忙到任,此前不久,他还在中国东北的牡丹江,担任驻满洲第1方面军司令官一职。眼下,到任一个多星期,他这才发现了许多棘手问题。
由于焦急烦躁,下午4点,他从司令部出来后,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回宿舍,而是走出大门,坐到石头台阶上,和卫兵们闲聊。
这是少有的情况。
山下一向粗暴,对官兵极为严苛,他在当联队长和军事课长时,经常到伙房去检查,用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来回使劲揩着锅台,看看是否沾上了油污和灰尘;平日里,对官兵们的随意到访,向来持严厉的拒绝态度,对于深夜来访,更是拒之门外,要求必须提前预约,就像看牙医那样。他又格外地附庸风雅,崇尚繁文缛节,对各种礼仪有着非同寻常的向往,很难伺候。有些事,他还不愿意直接表达,就只瞪着那双小钢炮似的眼睛表达情绪。比如,他在新加坡作战时,因为副官老实得有些呆傻,没有挑选艺妓来陪他,他脸上的乌云都能扯下来当棉被盖了。当然,他也有“宽厚”的时候,他在朝鲜任职时,曾邀请过他的副官到他的宅邸去洗澡。澡盆里的水虽然是他洗过的,不过漂起的浮垢都被捞干净了,把这位刚死了老婆、正处于动情期的副官,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不过,像今天这样坐到台阶上聊天,这样的平易近人,还是很罕见的。所以,卫兵虽然也很受宠若惊,也很感动,但是感动得有些胆战心惊,害怕他随时会凶暴地发作起来。他们并不知道,山下此举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只是想通过聊天来排解一下内心的焦虑。但即使他们知道了,也还是会忐忑惊慌——被吓惯了。
正是雨季,椰子树的树叶显得苍翠欲滴,潮湿的草丛中,有蜥蜴怪异的叫声,山下好像没有注意。他打起精神询问卫兵的家乡情况,但卫兵由于很胆怯拘谨,谈话显得很刻板,很无趣。一会儿,山下便又冷着脸回宿舍去了。
晚上6点钟,副官桦泽结束了公务后,也从司令部回到宿舍,早他几分钟坐在了餐桌旁候着他。
这一天就这样寡淡无味地过去了。
莱特岛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
10月20日,山下奉文没有盼来参谋长武藤章,却把美军念叨来了。
这天,台风大作,海面上,跑马场般翻滚着千万重巨浪,搅得昏天黑地。美军以此为掩护,在314艘舰的护航下,乘坐420艘运输船,黑压压地就向菲律宾拥过来了。只不过,美军登陆的不是吕宋岛,而是莱特岛。
消息传来,山下和东京大本营都慌张起来。3天前,山下曾发现美军在莱特岛海域扫雷,但以为这只是为攻打吕宋岛扫清障碍。吕宋岛是菲律宾首都马尼拉所在地,是第一打击目标。所以,他和大本营都坚信,美军是冲着吕宋岛而来的,万万没想到,美军没按常理出牌,反倒兴师动众跑到莱特岛去了。而由于判断错误,莱特岛并未严密布防,岛上只有2.2万名日军,而美军则有20.25万人,都不够美军塞牙缝的。
其实,美军原本并未想攻打莱特岛,也未想攻打菲律宾,他们想绕过菲律宾,攻打台湾去。但麦克阿瑟叽叽歪歪不同意。他想着,这等于一脚把他踹出去了,因为台湾位于中太平洋,指挥权属于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尼米兹,和他这个西南太平洋舰队的盟军总司令没有关系。所以,他坚持要攻打菲律宾的日军。
他对菲律宾感情深重,1935年,他的陆军参谋长做不下去了,新参谋长到任,他要么离开,要么屈尊做下属。正尴尬着,菲律宾人向他张开了双臂,邀他担任军事顾问,授予他菲律宾元帅军衔,年薪为3.3万美元,是美国陆军参谋长年薪的4~5倍。还有提成,每100美元防务开支,都有46美元提给他,以便他再度尴尬时,不必过着杨白劳的日子。因此,任荣辱变幻,他对菲律宾的恩情始终未忘,一生都珍藏着那顶绣着24K金线的元帅帽。
还有一个原因,使他执意要攻打菲律宾。1942年美国在菲律宾成立远东陆军司令部,他担任总司令一职时,被日军三下两下就撵出了马尼拉,连滚带爬狼狈地撤到了巴丹,然后不光彩地逃到了澳大利亚。他的勇士形象被玷污了,他羞愧难当,逃出后,立刻对记者说:“我脱险了,但我还要回去!”他的这句话,成了保值的支票,被菲律宾人作为反抗日军的精神支柱,被美军战俘作为勉力活着的信念。因此,美军如果攻打台湾,他将无法将这张支票兑现。
为此,麦克阿瑟千方百计地获得了与罗斯福总统单独会谈的10分钟。由于罗斯福正在进行第4次总统竞选,因此,他半诱导、半威胁地说:“总统先生,你不能把1700万菲律宾人留给日本人,那样的话,如果美国公众谴责你,那也是有道理的。”
他又说,如果攻打台湾,就会使菲律宾中断外界的全部供应。到那时候,日军自己都没吃的,菲律宾人就更没有了,被囚禁在吕宋岛的美国战俘也没有,只会活活饿死。“这将会让忠于美国的菲律宾人感到屈辱和失望,美国人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这样,将毁了你的政治前途。”
一边揭痛处,一边展美景;左手天堂,右手地狱。一番游说后,罗斯福总算同意了。
麦克阿瑟立刻领着一伙参谋摆开阵势,隆重地研讨了占领菲律宾的计划。他们机密地把第一攻打目标,确定在了莱特岛。莱特岛位于菲律宾群岛中部,占领此岛,菲律宾群岛就会被腰斩,一分为二,日军的防御链自然也会因此而被切断。在进攻吕宋岛时,还可以把此岛作为空军的落脚地。
所以,美军就风风火火地随着台风一起登陆莱特岛。当密密麻麻的人群,呼号着奔跑到沙滩上时,日军的抵抗很脆弱。
下午1点钟,麦克阿瑟耐不住寂寞了,也要上岸去。他穿上熨得笔挺的军装,戴上飞行眼镜,叼上玉米芯大烟斗,裤兜里装上他老爹送的老式袖珍手枪——把自己设计好了之后,他就乘上登陆艇,向几公里外的海滩冲过去。
冲得正带劲,遇到一艘汽艇,麦克阿瑟高声大嗓地问艇上舵手:“喂,小伙子,哪里的战斗最激烈?”
这位老兄出风头心切,巴望着能在一个战斗激烈的地方登陆,以便沙滩上的新闻记者记录下他在炮火中的英姿。
汽艇上的舵手从军不久,见麦克阿瑟向自己发问,激动得直颤抖,话都说不出来了,好歹抬起了一只手,指了指前面的“红滩”。麦克阿瑟二话不说,即命登陆艇朝那个硝烟滚滚的方向开。
就快临近“红滩”时,几年前逃离菲律宾的羞辱,重新涌上了麦克阿瑟的心头。他的表演变成了真情实感。“上帝保佑,我们又回来了。”他回头对参谋长说。
下午两点半,登陆艇停在了浅水区。旁有一艘大型登陆舰正在熊熊燃烧,枪声或急或缓地起伏。麦克阿瑟就在这样悲壮的背景下,摆出利落的身姿,洒脱地跳下登陆艇,蹚着齐膝深的海水,威严地向岸上走去。当他走到了陆上时,外表仍是强硬的,内心却是柔软的,他低低地对自己说:“我回来了。”
刚上岸,一辆带有便携式电台的战车就凑了过来,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记者都有些等得不耐烦了。
就在这时,天突然降下了瓢泼大雨,一眨眼的工夫,“红滩”上就都是落汤鸡了。
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像是为麦克阿瑟准备好的一样,他的兴致上来了。当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记者把麦克风塞到他手上时,他攥着这个大汤匙一样的黑家伙,大声说道:“菲律宾人民,我回来了!托万能的上帝之福,我们的部队又站到了菲律宾的国土上……为了你们的家园,战斗吧!为了你们的子孙后代,战斗吧!……”
他刚说完第一句话,一些菲律宾人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他们站在冰凉的雨水中,流下了温暖的泪水。为了这一天,他们等了2年。
麦克阿瑟更兴奋了,他紧紧地捕捉住这种久违的感觉,豪迈地大步走在海滩上,继续说道:“上帝交给我一项使命,他相信我能够完成它,但是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同样关心我,让我活下来。”
他激情四射地演讲着,无视于帽檐上淌下来的水流,无视于不时掠过身旁的子弹,无视于日军飞行员投下的炸弹。此刻,他只活在自己的激情中。
对于麦克阿瑟的激情版登陆和好莱坞式表演,山下奉文既感到不屑,又感到事态急迫。晚上回到“樱兵营”后,他一直徘徊不定,他的副官桦泽也分外焦灼。
晚上10点多钟,桦泽在司令部门口排遣忧闷,突然看到一个小个子从黑影里冒出来,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不知是从哪里的鸡窝猪圈或者垃圾堆里钻出来的。桦泽怀疑地打量着他,看到此人的穿戴,却是个将官的等级。他忽地想起,山下曾描述过的参谋长武藤章的面貌,和此人有些类似。他愣了一下,赶忙领着这个臭烘烘的小个子,到宿舍二楼的会客室去了。
此人确是武藤章。他从苏门答腊向吕宋岛赶路时,在巴拉望岛的机场上,遭到了美军飞机的袭击,只得趴在洼着雨水的土坑里躲避,弄得满身浸满湿泥臭水。他一看见山下走出来,立刻立正报到,身上直掉土渣。
山下的身高大约1.74米,身躯横向伸展,配合着他那圆脑袋和圆眼睛,衬托得武藤更加矮小瘦弱了。再加上衣冠不整,显得抽抽巴巴的。
山下没等武藤把话说完,就说:“可等你好久了。”然后,就让他去洗澡,让桦泽把自己的军服拿出来,先给武藤换上。
这一对黑白无常终于见面了。
武藤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晨,率参谋们制订作战计划。由于美军飞机已经开始了空袭,所以,他们躲到了地下工事的作战室里。参谋们向武藤汇报了美军在莱特岛的登陆情况。
武藤说:“登陆吗?那很有趣。”颇是轻松自信。众参谋的情绪被鼓舞到了浪尖上,但武藤稍后的一句话,却又让他们跌回了谷底。他说:“那么,这个莱特岛在哪里?”
“喂,参谋长连菲律宾的地理都不知道!”散会后,几个年轻的参谋口口相传,只一个上午,整个“樱兵营”就都知道了。
山下一句话没说。他烦着呢。不是因为武藤,而是因为东京大本营的命令。
大本营得知美军在莱特岛登陆后,决定在莱特岛与美军进行大决战。所以,南方军总司令寺内寿一下令,让山下派兵支援莱特岛。可山下不愿意。
守卫莱特岛的任务,不属于山下,而是属于第35集团军司令铃木。山下说,他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拒绝支援,而是因为时间仓促,他很难把部队调往莱特岛;而且,兵力原本就处于分散状态,不论从哪里抽调,都会马上出现漏洞;另外,一旦把兵力派去莱特岛,势必有损失,有消耗,若美军稍后进攻吕宋岛,就没有足够的兵力保卫吕宋岛。反之,如果不去支援,那么,即便失去莱特岛,还可以在吕宋岛拼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