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们所知,强迫战俘在恶劣的条件下用双手修建泰缅铁路,是经日本最高当局批准的,从而使得成千上万的俘虏在修路过程中丧生。是这样的吗?”法庭上传来威严的声音。
东条听了,顿了顿。显然,这回他不能推说自己不知道了。不过,他依然有借口推搪:“我们没料到会有俘虏丧生。”
接着,他又老生常谈地说,俘虏丧生或许与具体执行人有关。
稍后,他又来了一个转折,说,按照日本人的性格,但凡日本人都不能容忍犯下这种罪行。
他的意思是,具体执行人也不存在问题。
那么,俘虏丧生是俘虏自己的问题了?
事实恰恰相反。许多证人出庭作证,证实了在修建这条“死亡铁路”时,日军所进行的非人的虐待。
当时,日军强迫各个占领国的战俘和平民为他们修建铁路。泰缅铁路全长415公里,从1942年11月动工,到1943年10月建成,共有5万英国、荷兰、澳大利亚战俘参与修建,此外还有10万劳工、1.5万日军士兵。如果把他们拉开手臂排列,其长度恰恰等同于铁路的长度。修建期间,施工条件残酷,劳动繁重,加之日军的任意殴打,有1.2万名战俘死去,陆续死去的劳工累计有25万人。
由于战俘和劳工不断死亡,需要不断补充人手,仅爪哇一地被强征的劳工,累计就有30万人,其中,死于非命的有23万,只有少数人最后历尽千辛万苦回到了爪哇。
在缺吃少穿、疾病横生的情况下,日军对待战俘和劳工格外残忍。有的受难者,其鼻孔和口内,都被注入了煤油或水,导致受难者肠子破裂而死;有的受难者,被悬空吊住手腕、胳臂或腿,直至关节脱臼,然后弃之废墟;有的受难者,被强迫跪在锋利的工具上,或者被电击、拔指甲,女性还被强迫脱光衣服,坐于炭炉之上。
纳粹德国对待战俘非常狠毒,但日军的狠毒更甚于德国:纳粹囚禁下的美国战俘,每25人中有1人死亡;而日军囚禁的战俘,每3人中就有1人死亡。
这些情况在东京审判中都被一一指证,还有日军士兵也出庭作证说,有8名美军飞行员被俘后,曾被他们取出肝脏,切成薄片,用以佐餐。
大量的证人证言,无可驳斥地、有力地推翻了东条的狡辩,也令旁听者闻之色变、心有余悸。东条虽然故作镇定,但终究无言可对。
可是,当法庭讯问中国战争一节时,他的强硬态度和狡赖手段,又再度出现。
一日,检察官问东条,日本一共派遣了多少军队到中国去?一共残杀了多少中国人?
东条带着一丝嘲弄对检察官说:“余不能尽忆,如阁下知之,余可作答。”措辞简短、尖锐,极为狂傲猖狂。
东条不仅说日本进行的是自卫战争,把发动战争的责任推到美国人身上,当谈到中国战争时,又把战争的责任推到中国人身上,仍说自己是被迫作战。
检察官忍无可忍地问道:“难道杀戮200万以上的中国人也是出于自卫的考虑吗?”
东条不吭气了。
在2年左右的审判过程中,东条在为自己辩解的同时,还不忘为日本涂脂抹粉。当法庭的首席检查官于1948年1月2日讯问东条,日本的政治机构是否抄袭了德国纳粹的方法时,东条竟然狂怒起来。
他说,日本用不着仿效什么德国、什么纳粹,日本有自己的政治思想方法。
他说话的时候,语速极快,语调尖锐,甚至有些走了音,激动得很厉害。
东条还千方百计地为裕仁天皇辩护。
“对英美宣战是我干的,与日皇裕仁无关。日皇对于宣战完全无辜,日皇具有爱好和平之精神,一切责任均由我东条一人负责好了。”
东条承认是自己发动的英美战争,从而把天皇的“嫌疑”撇清了。按照他的供词,天皇只是一个“傀儡式橡皮图章”。
东条的表现,让一些日本国民相当吃惊,在长达2年的审判中,日本人一直把东条当成一个仇恨的对象来看待,有时,他们又把他当成一个低级笑柄,但东条保护天皇的行为,陡然让一些不了解事实真相的日本人对他刮目相看,觉得他很有“担当”,很“仗义”。在这部分人眼中,这个恶棍,由此竟变成“好汉”了。但大部分深谙真相的人,依然是不为所动的。
1948年1月5日,到法庭观看东条受审的人更多了。因东条在庭上表现骄横,越来越多的人想看看法庭将如何推翻他的胡搅蛮缠,如何给予他应有的惩罚。新闻媒体报道说:“东条的吸引力,已经超越了好莱坞女星桃乐赛拉摩。”
法庭每天开庭2次,上午3个小时,下午3个小时,一共准备了200张左右的旁听券,本来是免费提供给旁听者的。但有人排队从外交部那里领取了入场券后,转手就卖给了黑市,黑市再以500元一张的价格,天价卖给求购者。因为供不应求,黑市的售价,又一跃而升到了1000元一张,但还是有买不到的人跳着脚叫骂。
这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在这场较量中,东条屡出狂言恶语,到处栽赃嫁祸,利用辩护的机会,大肆重申日本在战时的宣传。但法庭并没有被邪恶的力量压倒,检察官们收集了大量的证据,一桩桩、一件件,明确无误地揭露了他的丑恶嘴脸。在庭审时,当东条在辩护书中依然进行反华宣传,并声称对中国作战是合法的战争时,法庭对他的叫嚣采取了断然的厉斥,并命令他删除辩护书中所有带有严重侮辱性的字眼。
其他战犯的辩护书中也存在这个问题,法庭都责令尽行删除。1948年3月9日,删字工作结束。有一份95页的辩护书被删了3次,一共删掉13页。
在法庭的种种努力下,虽然东条如跳梁小丑般上蹿下跳地混淆视听,颠倒黑白,践踏道义,但他的战争罪行并未因此而消失,许多在黑市购买了高价票的人,终于快慰地看到了法庭对他的定罪。
法庭对28名甲级战犯共提出了55项罪状,东条一个人就占了54项,远远超越了所有战犯罪状的总和。而且,法庭认定,仅在第一类“破坏和平罪”中,东条就犯有6项罪行:对中国实行侵略战争;对美国实行侵略战争;对英国实行侵略战争;对荷兰实行侵略战争;对法国实行侵略战争;18年中,为控制东亚、太平洋地区所进行的阴谋活动等。
当罪状宣读完毕后,旁听者面带愉色。可是,下一个问题是,法庭根据这些罪状会判处东条何种刑罚呢?
最后一刻
判处东条英机什么样的刑罚才对得起他呢?
1948年11月12日,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开始对以东条为首的25名甲级战犯进行宣判。
这一天,是最扣人心弦的一天。几乎全世界所有的人,都从不同的地方投来了焦灼期待的目光。战犯们的家属,也都以不同形式露了面。东条的夫人和女儿,背着人偷偷走到法庭后面,遮遮掩掩地躲在了一处浓密的树荫下。在等待法庭的终审时,她们不时掏出东条留下的书信看看,同时,四下里巡视着,看是否有记者追踪过来了。
胜子夫人的身体有些发抖,她这时已经不再记恨东条的刚愎自用、暴躁狭隘和对战争的邪恶狂热,也忘记了佣人们对他的反感,她只记得东条曾经给予过她的温柔和热情。她还记得东条写给她的那些信,其中有一封写道:“我一觉醒来满脑子都是你,你美丽的脸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使我身心难得片刻宁静。温柔、无与伦比的胜子,您生气了吗?如果看到您忧伤,我就会心痛欲裂,我再也不会安宁。可是,当我吮吸着您的芳唇,沉醉在您心窝时,我会更加难受。爱情之火吞噬着我。我心爱的,接受我100万个热吻吧!不过,你却不要吻我,因为这些吻会使我的血液燃烧起来。温柔的胜子妹妹,我的心痛苦得碎了……”
东条的母亲原本不愿意胜子嫁给东条,因为她觉得东条属于战争,不属于家庭,可是,胜子和东条当时两相恋慕,还是义无反顾地结婚了。她如何知道她将嫁给一个浑身散发着血腥气的人呢?如果她当时继续读大学,而不是嫁给这个歹毒的人,也许她今日就不用承受如此的痛苦了。然而,时光是不可倒流的,她很快就迎来了1948年11月12日下午3点45分,这个让她不愿面对的时刻——宣判东条最终结局的时刻。
在法庭内,传东条入席的声音响起来了。
同时响起来的,还有摄影记者们摆弄照相机的忙碌之声。照明灯也刷地一下全部打开了,20多个镜头都对准了东条。
东条这日穿着咖啡色的军便服,他既没有像土肥原贤二那样向法庭鞠躬敬礼,也没有像其他战犯那样昂起头,他只是对着审判席微微地低了低头,好像在致意,又好像不以为然。
之后,他站到长桌子背后,带上耳机,静静倾听。他的面孔很苍白,使得他戴着的玳瑁眼镜很显眼。
“被告东条英机,根据你判定有罪的起诉书所列内容,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你绞刑。”庭长韦伯念道。
这句话还没有被翻译成日语,东条就轻微地又点了点头。他的脸上,又露出了强自挤出的微笑。
当东条走出法庭时,他再次向审判席微微地低了低头,他的狂妄自大和倨傲无礼,此时都化作一缕云烟了。
不知道东条是否清楚,正是他的狂傲,激怒了更为狂傲的美国人,在对其他战犯量刑时,美国人尚且宽缓、偏袒,但对东条,却很公正、客观。结果,东条在临死前又创造了一个纪录:在所有的甲级战犯中,他是唯一一个被所有的法官都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的人。
11月24日,东条被准许会见他的夫人。他对胜子说,他活着的时候,是战士,他也准备以战士之身去死。希望胜子勇敢面对,并培养深刻的宗教信念。
26日,胜子给麦克阿瑟写了一份陈情书,希望处死东条和其他6名被判处绞刑的战犯后,把尸体交给家属安葬。
此时,东条在狱中的房间已经被加派美国宪兵,严密监视。此前,战犯们基本上是两个人住在一个房间内,现在,东条等被判处绞刑的人,开始一人一个房间,分别被关进原女犯的单身禁闭室里。室内装有100瓦的电灯,日夜长明,灯下有一折叠床,窗旁有一便器,盖上盖子即是椅子,椅子前有一洗面器,盖上盖子即是桌子。
东条还接受了裸体检查。为查看他的体内是否藏有毒药,美军要求他脱下衣服进行全面查体,连肛门也进行了细致查看。此外,还拍了X光透视片。
晚上休息时,房间的门不得掩上,要时刻敞开,以便室内有动静时,美国宪兵可迅速入内。待东条躺下后,美国宪兵还不时入室观察他的呼吸是否正常。
每日的饮食,也不再由日本的厨师料理。一切与日本人有关的工作和接触,都被禁止。为的是防止东条通过他们获得毒药,或其他危险物品。
此情此景,严重地刺激了东条。虽然他仍然强作镇定,但饭量锐减,在短短的几天内,体重就减轻了近1公斤。乖戾的暴徒本色,也尽显出来。
12月21日,东条收到了即将执行死刑的书面通知。他把自己做的一首词拿出来看了看。上面写着:“此一去,尘世高山从头越,弥勒佛边惟去处,何其东。明日始,无人畏惧无人愁,弥勒佛边惟寝处,何其悠。”虽然他在诗中仍然试图表现得超脱、镇定,但一张脸却黑瘦阴沉。
以往,东条把精力都放在了与法庭的抗辩上,没有像其他战犯那样写写回忆录(以备自己死后出版,除了可以不知羞耻地美化自己外,稿费还可以供养家属),所以,他打算把这首诗交给教诲师花山信胜,由他转交给家人。
晚上,花山来了之后,东条把诗交给了他,还在故作淡定,说:“想起一直处在100瓦的灯光昼夜照射下,竟未能得神经衰弱,一直到最后都能保持身心健康,觉得正是因为有了信仰。”
他的信仰是什么呢?不过还是“大东亚共荣”,他还在宣传,日本应该继续对中国进行“帮助”,也就是动用武力,因为“满洲国”在离开了日本的“支持”后,会被共产党所“同化”,将来会惹出大乱子。
至此,东条的战争狂热依然没有明显减退,或许,这只能把源头追溯到渗透到他骨髓中的军国主义教育。
东条的父亲是一位陆军军官,对侵略战争怀有畸形的信念,但因为患了严重的脚气病而不得不离开了战场,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在东条身上。他常常带东条参拜靖国神社,告诉东条,靖国神社中供奉的战死者都是伟人。他还刻意锻炼东条的忍耐力。有一次,东条和他的小学同学土肥原贤二跑出去玩耍,没有拔草,回来后,被父亲罚跪到深夜,次日还要把草拔完。此类惩罚,几乎成了东条的家常便饭。在日常上下学时,父亲也不许他坐车,而是要跑步。进入中学后,父亲不能耳提面命了,但教官们的训练更为严苛,从凌晨5点钟到夜里9点钟,东条要进行16个小时的训练。他时常累得在回家的路上躺在地上睡着了。到了青年时代,在烈日炎炎的盛夏,东条穿着厚装操练武器;在寒风凛冽的严冬,他又只穿一身单衣训练军姿。
在成长过程中,军国主义毒素融进了东条的灵魂里,他以此为人生追求。但这种教育毕竟不健康,还会导致一些性格上的极端。就东条来说,他在受尽了种种苛待后,转而又以更加非人道的标准,去要求官兵们。在一次训练中,一个大阪军团在酷热中进行了超强度行军后,接连24小时未进食,也未休息,但仍然钢盔不准摘,衣扣不准解,忍受着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考验。村民视之不忍,捧茶过来,却被命令不准喝。最终,有2名士兵死于心脏衰竭,有8名士兵昏厥,有9名士兵内脏受损。东条对此大为赞赏,宣称这才是军人,才是武士,这种“光荣”的死,是对天皇的效忠。
军国主义教育塑造了东条,使东条至死仍无悔意,死后依然为人所不齿、所鄙弃。
东条最后留下的遗书有两封,一封留给家人,以示念想;一封告世界,申述其侵略战理由。他把他常戴的玳瑁边眼镜、一副假牙和一挂佛珠,都留给了他的夫人。
临刑前,东条的最后一个要求是,吃一次日本料理。要求被允准了。在其他6名被判绞刑的战犯味同嚼蜡地咽下美军口粮时,东条兀自吞食着日本传统的大米饭、豆汁汤、烧鱼……
1948年12月22日午夜11点半,东条等战犯被带到了一个小佛堂里。一位僧人按照日本的习俗,为他们进行了忏悔和诵经祷告。僧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很低沉,听起来既缥缈又遥远。总是在人前炫耀自己“视死如归”的东条,此刻的脸色极其惨白。在“赴死簿”上签名时,他无论怎样克制,手都在颤抖着。
祈祷完毕,4名战犯被率先押进行刑室。4个人分别是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松井石根、武藤章。
东条第一个被验明正身,又第一个走上绞刑架的台阶。在绞刑台上站定后,美国宪兵在他的头上蒙上了黑布罩,随后把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在这冰冷的一刻,在这无论怎样努力也难以更改的一刻,他在想什么呢?
在等待吊索停止的时候,监刑人员或无声走动,或压低声音嘀咕,或以眼神互望。几分钟后,待东条的躯体一动不动后,两位分别来自美国和苏联的法医走到刑台后面,进行医学检验。很快,他们又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低声与一位美军军官说了几句话。
“罪犯业已毙命!”这位美军军官简短地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