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兵团是日军第10师团的代号。山下听了之后,不分青红皂白怒喝道:“你,是你把部队扔掉的吗?”
他举起手杖,冲着这位军官的脖颈处,狠狠地打过去。“啪嚓”一声,手杖打断了。
“阁下!”副官桦泽在后面看见,被吓了一跳。他急忙飞跑过来,一边叫着山下,一边冲到那位军官的身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防止他会扑向山下。但那位军官不仅没有反抗,反而吓得身体筛糠,呆愣着木立雨中。
山下把手杖扔掉,黑着脸向前走去了。
那位突然被打的军官,不知究竟是何种感受,总之,他后来一个人走到山里面,自决了。
到达巴克旦后,只停留了一个星期,山下又转移了。
山下准备退往阿辛河上游和普洛古山区周围的盆地去。
这次转移,队伍中既有日本官兵,也有日侨妇孺,逃亡一开始,就上演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据一位日本士兵事后回忆,当时,美军紧追不放,炮声震天,美国空军还派出大量飞机空袭,到处都是爆炸的黑烟和火光。日本军民纷纷跑到山洞里躲避。待天降大雨,美军坦克停止了进攻,飞机也返回了之后,他们又爬出山洞,浩浩荡荡地拼命跑向北方。
他们先是跑过了一片高地,接着都挤到了拉姆特河旁。河水汹涌湍急,桥梁已被美军炸掉,日军砍伐树木,临时架起一座简易桥梁。桥架好后,人群蜂拥夺路,争先恐后挤成一堆。到了后半夜,由于河水不断泛滥上涨,快要被挤散架的木桥左摇右晃,终于被河水一下子冲走了,桥上的人也被卷到了翻滚的急流中。
岸上更加拥挤、混乱。如果无法渡河,待美军来袭,他们在平坦广阔的山地上,毫无躲避之所,只能受死。因此,许多人都跳到水里,企图游到对岸去,但因浊流深急,没游一会儿,便都被淹没了。
越是焦急,天越是亮得快,美军的几十架飞机呼啸而来,对准密集的人群扫射。坦克也追上来,连续发射炮弹。河岸上肢体横飞,荒草和石头都被染红。喊叫此起彼伏,女人和孩子宛如疯了般,扑通扑通往河里跳。
1945年7月12日,侥幸逃脱的人,好不容易才到达了指定的盆地,个个脸色青白,瑟瑟发抖。
山下把司令部设在了阿辛河上游一处海拔1500米的断崖上。官兵们则分散在盆地中,饿着肚子流浪。
此处盆地倚靠着普洛古山,它是菲律宾的最高峰,海拔2900米,只有为数不多的土著内格里特人出没。日军决定到内格里特人的聚居地找食吃。
他们拖着饿得飘飘荡荡的身体,闯进了土著人的部落,但没发现一粒米可以充饥。头重脚轻、两眼发花地又在房屋周围仔细搜寻,发现了一种样子很端庄的植物结着小粒的红色果实,尝了一尝,泛着微微的甜味。还有一种藤条植物,上面也结着果实,大小如黑豆。于是,他们边吃边找,突然就有人嚷肚子痛,嚷着嚷着,就倒在植物旁死去了。
植物果实有毒,无法食用。后勤部队实在无法忍受饥饿了,把水牛牵过来杀掉吃肉了。其他部队没有水牛,就把后勤部队扔掉的骨头和牛皮等物精心地捡回去,用小刀把牛角切开,一点点吮吸里面的汁液。牛皮被切成了小片片,和牛蹄子一起,放在火上翻烤,然后被精打细算地慢慢吃下去。老鼠被逮了来,官兵们欢喜地围成一团,享用着这“最喜欢的美餐”。
在盆地中,士兵们刚刚度过了一个星期没有追杀的日子,但到了7月20日,这种宁静就结束了。
美军第6集团军司令克鲁格指挥部队追了过来,连接成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碧瑶—邦都—巴嘎巴克—阿利达奥,把山下的残部包围在里面了。只是因为有一条河流横亘在日军与美军中间,所以,双方便隔着这条河对打。
射击只在白天进行,一到傍晚,双方就自动停战,各自到河中打水。次日起来,再接着开枪开炮。
看起来,两军情况相似,实际上却截然不同。美军和游击队弹药充足,攻击形式自由自在。日军却是劣枪残炮,挣扎着还击。日军有两门主力山炮,但只剩下少许炮弹。即使炮弹充足,也没劲儿一直打下去,因为饿得抬一下胳膊都很费劲,而美军和游击队却好吃好喝,又是剔牙,又是打饱嗝。
美军之所以不愿意发生大规模的激战,不过是因为官兵们也极为疲惫。克鲁格指挥第6集团军的9个师共击毙了10多万日军,他的部队也阵亡了近9000人,负伤3万多人,所以,也需要休整。
至于山下,他已是苟延残喘,无法再组织有效的抵抗或反击。虽然他还有近6万名官兵游荡在高山密林里,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在为肚子而战,就连参谋长武藤也不务正业地去制盐了。
阿辛河,其中的“阿辛”二字,是菲律宾土著语言,意思是“盐”。顾名思义,阿辛河的上游有盐泉。武藤千方百计地找到了盐泉,之后,又无师自通地把盐提炼了出来。
虽然温泉的含盐量很低,不足以满足官兵的身体所需,可是,每有残兵一摇三晃地走过来,看到那点儿可怜巴巴的盐后,还是扑过来又抓又舔。稍后,他们又嘀咕上了:只有盐没有粮食,还是难活。
山下自己倒没有亏了肠肚,但一路败逃下来,他的皱纹却格外深了,胡须和头发也有些白了。
投降之际遇“故人”
1945年7月下旬的一天,参谋长武藤章没有出去淘盐,而是找到山下奉文,说要汇报工作。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工作可汇报的,山下油然升起一丝疑惑,但他马上心下一动,明白了。果然,他听武藤说道:“为保持阁下的将德,不得不考虑最后。”
他的意思是,自杀。
武藤建议,他们可以确定一个方案,将现有兵力分为“精强部队”和“残留部队”,命前者设法突破美军包围圈,逃到吕宋岛西北部,后者则需冲破包围圈去打游击。之后,山下和他就自裁。
山下听了,愣了一愣,然后表示同意,并指示一个参谋要在剖腹场下面安装上炸药,以便速死。
8月8日,山下的司令部不知从哪里捉了一只鸡回来,在山下的房间里,做成了一桌“酒席”。山下用它来招待副官桦泽、参谋长武藤、参谋副长宇都宫。宇都宫去盛鸡汤,无论如何搅和汤汁,也没有碰到肉,猜测是一只小鸡崽。
“酒席”虽然不够丰盛,可山下岂会苦了自己?他自有家珍。他让桦泽把他珍藏的威士忌拿了出来,桌上气氛立刻为之一变。大家喝了酒后,又露出了狂嚣的本色。
饮罢,他们在夜雾中走到外面去散散步,看到一些士兵窝在山腰上,因不堪疟疾、痢疾和饥饿、疲惫的折磨,正在自杀。他们那刚被酒精燃烧起来的亢奋情绪,刷地又凉了。
但山下和武藤的自杀并没有实现。一周后的8月15日,山下断断续续地收到了东京的广播,得知裕仁天皇已颁停战诏书,日本将无条件投降。
阿辛河上游的枪炮声,骤然停止了。
8月19日,山下又收到了从南方军总司令部传来的正式停战命令。自知一切无可挽回后,他在24日这天为亡命于吕宋岛的官兵,举行了祭奠仪式。
8月31日,美军向山下投了通信筒,勒令他赶紧露面,到开延干去进行投降事宜。山下接到通信筒后,思考半天,决定下山。
武藤却主张不要露面,等待时机进行有条件的投降,不然什么事情都要由美军说了算。山下说:“忍耐着吧。只要战争结束了,哪怕早一刻钟也好。”这个以屠杀为乐、多行不义的人,此刻也不愿继续战争了。
9月2日,山下带着参谋们下了山,留下武藤处理未了事务,次日再下山。武藤站在野地里目送山下,相互可能都感到了末日的凄惨,因此没多说什么。
山下多次荼毒占领区、屠杀平民,身上集中了恶虎和豺狼的狠毒与凶残,可现在,他却好像脱了毛的丧家之犬,变得灰溜溜的了。
在向开延干去的路上,山下盘算着事情也许不会太糟,他是奉裕仁天皇之命而投降的,并非主动投降,他只是在执行公务而已,因此,应该会得到“体面的俘虏”的待遇。
到达开延干时,山下得到了一位美军排长的接待,对方向他敬了礼。接着,因道路难行,吉普车行驶困难,美军第37师师长又给他派来轿车。这让他感到有些心安。
之后,他们乘坐轿车赶往巴嘎巴克,在巴嘎巴克又搭乘飞机,前往设在碧瑶高级专员别墅的投降签字仪式会场。在飞机上,已有新闻记者等在上面,他们和一堆美国士兵紧紧地凑到山下身旁,像围观一只猴子一样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在山下看来,他们“带有无聊的好奇心”。美军把冷啤酒罐头发给他,他没有表情,不置一词。
到达碧瑶后,山下的军刀被没收了。
9月3日上午9时30分,投降签字仪式正式开始。山下和匆忙赶来的武藤,以及海军方面的指挥官坐到指定位置上。这时,进来的盟军人员中有一个人引起了山下的注意,他情不自禁地紧盯着看了半天。
是帕西瓦尔?他又惊又疑。
这个人的名字在他生命中的意义太重大了,虽然在他的一生中,他们的会面一共只有大约2个小时。1942年他在攻打新加坡时,英国驻新加坡指挥官帕西瓦尔被他打败,并向他签署了投降协定。不过,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山下对帕西瓦尔的模样有些模糊了。
一时,投降文书拿过来了,盟军和日军按序介绍。的确,那人就是帕西瓦尔中将。山下的心头狂跳,情绪激动。
签字仪式很简短,山下僵硬着脸,快速地签了字。对于盟军提出的种种条款,他都没有异议,只有一个问题他无能为力,这就是聚集日军士兵的问题。
根据目前的情况,他所掌握的部队,只有部署在高山防线上的一部分。对于那些在密林中彷徨的散兵游勇,他已经失去了控制。
据后来调查,山下的“建武集团”的3万名官兵各自觅食后,很多人都进入了桑帕勒斯山系的深处,杀光了能够捕到的野生动物,致使该地的蛇、野鼠、蜗牛等动物一夕灭绝。之后,再把各种树叶、草根都掠得光秃秃之后,有2.9万人饿死,只有1000多人活了下来。“振武集团”中,被饿死或病死的有7.3万人,有7000人活下来。“尚武集团”战死、饿死、病死了11万人,有5.5万人活了下来。
在山下签订投降协定时,很多人都不知道日本已经无条件投降,所以,零星的游击战斗还在不时发生。到了1946年春天,菲律宾人还偶尔看到有饿得不成人形的日本人,扛着枪茫然地在山林中这儿走走,那儿走走。更不可思议的是,有一个名叫小野田宽郎的日军少尉,一直在深山里流浪到1974年,方才半信半疑地走出密林投降。
投降仪式结束后,山下等人被关押进了毕利毕德监狱。监狱位于马尼拉以南约48公里处,山下曾在这里关押过盟军俘虏。
山下闷在自己的单独牢房中,依然僵着脸,心里还在想着帕西瓦尔。
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这个曾向自己举白旗乞降的人,今天竟然来接受他的投降了。他不禁回想起当年那段往事。
他记得,当时他和帕西瓦尔的交战甚为激烈,为了拿下布基帖马高地,日军疲劳得走路都会摔倒。他的参谋建议暂停攻击,但他坚决反对,厉声吼道:“敌人也很艰苦!”结果就在那天下午2点刚过,在布基帖马街道正面,出现了3个打着白旗的英国人。他胜利了。晚上6点,他戴上领带,穿上饰有勋章络绶的制服,用黑发蜡小心地染了一下小胡子,就到布基帖马三岔路北边的福特汽车制造厂去,在那里等待帕西瓦尔前来签订投降协定。帕西瓦尔来了之后,还想要谈一些条件,他根本不容许,不给任何条件,蛮横地大声要求帕西瓦尔回答:“是Yes,还是No。”帕西瓦尔只得答“Yes”,忍辱签署了投降书。他感到得意非凡,因为当时日军的口粮所剩无几,步兵炮只有3发炮弹,官兵只有1.7万余人,可是,却俘虏了12万余人的盟军士兵。
这场战争使他获得了“马来之虎”的称谓,他一直为这段历史而自视甚高。他记得,为了远道突袭成功,他命士兵们一律轻装上阵。街道上,战场上,士兵们穿着式样繁多、颜色繁多的衬衣,很多人穿着半路抢掠到的花衬衫;帽子也各有千秋,有钢盔,有软软的遮阳帽,有棒球帽,还有的把毛巾绑在头上;他们成群结队地骑着自行车奔向战场,在酷热之下,有的自行车泄了气、爆了胎,咯嗒咯嗒地响着,但仍骑得飞快,自行车上或挂着活鸡,或挂着婴儿车(准备装载战利品)。他们大声说笑,像是去参加球赛,而不像是去参战。他们的外表看起来脏兮兮,缺乏教养和礼貌,犹如“二流军队”,可是,战斗力却格外精锐。而帕西瓦尔的军队,虽则华丽,官兵们都戴着薄铁锅般的钢盔,穿着整齐的洋服短裤,身上带着武器弹药、粮食、水壶、毛毯,与圣诞树差不多,看起来倒像“一流军队”,实际上却是华丽的酒囊饭袋。
每次想到这些,他都禁不住扬扬自得。可是,今天,他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他的得意,全都变了味。
他想,日本的投降,是对联合国军队的投降,可以有英军将领参加,但是,为什么一定要让帕西瓦尔出席呢?有什么理由非要让他出席?这不过就是报复,利用签字仪式,强迫他在曾经的败将面前低头!
山下觉得他受到了难以忍受的屈辱,他想干脆自杀算了,以此作为反抗,保留最后的尊严。可是,虽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却终究没有行动。
美国的新闻记者到狱中访问时,总是问他:“将军为什么不剖腹?”
山下的回答千篇一律:“陛下没有下达让自决的命令。”
有一个记者对他说,东条英机自裁了,但自裁未遂。山下面无表情地说:“那是想回避责任的不忠行为。”不知道他自己避开自杀,是不是也因为这个原因呢。
令人发指的残暴
1945年9月25日,山下奉文在狱中迎来了美军司令部法务部的一位军官,此人把两张纸片递给了山下。山下看了一眼,是起诉书,一张英文版,一张被译成了日文。
他要作为战犯被提交审判。
山下陷入了慌乱中,他以为作为一个“体面的俘虏”,他不会被审判。稍后,他问参谋长武藤章:“这是怎么回事?”
山下被安排在单人牢房中,但可以与其他牢房中的战犯自由往来。
武藤答非所问地说:“不得不多加小心。”
如何多加小心呢,都困在牢狱中。
几天后,又有访客来了,是6位美军军官。他们被任命为山下的辩护人。
他们走进监狱,让盟军守兵把山下和他的参谋长等人带出来。几位守兵没有马上去开门,而是问道:“那么,你们是那些猴子的辩护人吗?”
当时,东京审判还没有开始,美军官兵并不知道美国将要扶植日本,多数美国人都万分憎恨日本人。这6位美军军官很清楚,一旦为日军辩护,他们就会被以“背叛祖国者”来看待,但这是任务,所以,他们回答道:“是的。”
守兵用鄙视的眼神瞧了瞧他们,不再说话了,转身去把山下等人带了过来。
待山下来后,一位美军军官告诉山下,法庭设在马尼拉,近日即将开庭。
山下问,他以什么罪名被起诉。美军军官说,罪名涉及到日军在马尼拉、巴拉望岛等地对菲律宾人的屠杀、虐待、强奸、掠夺、破坏等。
山下听罢,连忙否认这些残忍凶暴的行为:“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如果是事实,我自己要处罚这样的部下……”
“不,问题不是你的感想。问题在于有没有不知道的正当根据。”一位美军军官打断了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