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冈村任日军第2师团长。为割裂中国军与民的联系,他制造了“集团部落”,强迫百姓迁入指定的窝棚和地窖中,集中生活。无论进出,都需检查,挂号、登记。因耕种也要在指定的小片区域进行,所以,连充饥的草根都成了稀罕物,在狂风呼号的冬天,亦无御寒衣物。到1938年,冈村发明的“集团部落”,也就是集中营,已有近1.3万个,它们分布在东北的平原地带,其布局遵照了三角战的法则。小部落中,居住30~50户人家,大部落中,生活着100户左右的人家。无论大小部落,距离都很恒定,徒步2个小时都能到达。部落周围筑有土墙,有的高3米,厚1米。土墙外,还挖有深壕。部落只有一个门,在炮楼的监视下,要想逃出,几若升天。
1942年,已晋升为陆军大将的冈村,任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指挥日军进行了75次扫荡。仅冀中平原,就在他采取的多梯队、多层次、大纵深的“拉网”搜索下,有大约6.6万军民被杀、被抓,“无村不戴孝,到处是狼烟”,尸骨如山,哀鸿遍野。冈村还把200多名日军官兵化装成八路军,携带八路军重要领导人的照片、简历,揣着干粮,披着雨衣,白天隐蔽,夜里出动,策应日军大部队合围八路军根据地,导致八路军副参谋长、中国著名游击战术创始人之一左权,在突围时牺牲……
这些灭绝人性、杀人盈城的行径,罪不容诛,可是,却都被国民党当局蓄意掩盖了。
石美瑜和王家媚等人因为掌握不到证据,只好抓住冈村指挥“1号作战”时其属下有8个指挥官被判刑一事,把8个人的罪行加在了冈村身上,以连带罪起诉他,颇显软弱无力。
起诉书读完后,法庭开始讯问冈村和证人。按照通例,冈村应该站在围栏内回答提问,可是,国民党当局竟然为这个万死不能抵其罪的恶人,特别准备了一把大扶手椅,当审讯中的提问与他无直接关系时,他就可以坐在扶手椅上,舒服地看着证人们发言。如此周到体贴的照顾,冈村也感到意外,他后来说,他对此“感激莫名”。
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有了稳固的靠山,冈村忽地轻浮傲慢起来了。当法庭又向他提问时,他竟然是一副悠然的神态了,毫不在意,随随便便,略有些爱搭不理的样子。
旁听席上,有愤慨者的声音传了出来,一时,整个旁听席都发出了不满的声音。冈村见势,方才收敛了一些。
中午时,冈村吃了一顿丰盛的中餐,之后,又喝水养神。休息了3小时后,在下午3点时,方被通知上庭去。
为冈村辩护的律师江一平等3人,避重就轻地继续为冈村打掩护。说冈村不仅自己“洁身自好”,而且,在华北任方面军司令官时,还给农户提供棉衣:由于日本政府要求中国人不种棉花,改种小麦,以支持日军所需,冈村特别要求从日本运来棉衣,分给中国农民御寒。在得知中国奸商以黑市价格出售棉衣,而没有发给农民后,断然下令逮捕了涉案的850人。
检察官王家媚听了,便举出了冈村的有罪论证,结果,江一平等人与王家媚激烈地辩论起来。
法庭上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出现了紧张气息。或许冈村已经被国民党当局“娇惯”习惯了,还有点儿不适应反对的声音,所以,也略为张皇。
正在难分难解,庭长石美瑜接到了南京政府打来的电话,通知他暂缓判决。石美瑜莫名其妙,但也只能接受指示。晚上6点30分,他宣布:“今天只审不判,到此休庭。”
全场疑惑不解,冈村也呆愣了片刻,以为出了什么意外。7点20分,他被送回了监狱。
上海这边陷入了一片沉闷中,南京那边却正争执得热闹。国民党内部正在讨论如何处置冈村,文武官员意见截然不同。依照常理,昔日与冈村交战的武官们,如何应钦、陈诚、汤恩伯等人,应该主张严肃公正地处理冈村,与冈村并无实质性接触的文官们,如外交部等部分的官员,应该主张还冈村以自由,可是,恰恰相反,那些被冈村打得屁滚尿流的军事领导人,竟一致为冈村开脱,争得满脸通红,声嘶力竭,好像在平反一桩冤案。
何应钦和汤恩伯两人不仅为冈村开脱,还要求无罪释放他,其他人建议判个15~20年,于情于理有个说法。石美瑜被告知情况后,也认为至少应该判7年,但最终,还是脸红脖子粗的两位武官占了上风。汤恩伯为此还特地跑到蒋介石跟前,声情并茂地力陈了冈村的移交和撰文之功,蒋介石原本犹豫不定,这下便铁了心。
石美瑜又失望,又担心被世人唾骂,遂决定辞去庭长一职。但愣是不被允许。好不容易逮着他这么个替罪的羔羊,谁都不肯撒手,死死地把他按在庭长的位置上。
转眼到了11月份,对国民党当局的心思有所了解的冈村,得寸进尺,以病体缠绵为由,要求监外就医。国防部毫不迟疑地批复了两个字:同意。
27日,冈村离开了监狱。
他没有去医院治疗,而是依旧回到了黄渡路那个隐蔽而清静的院落里去了。
由于此行极为保密,一路上又有便衣严密地伪装、保护,所以,外界不知内情,以为冈村还在大牢里蹲着呢。
冈村所寓居的黄渡路的房东,有一个女儿名叫宝米,是个四年级小学生。1949年1月10日这天上课时,教科书中有关于冈村的记载,老师正在讲解,有一个同学问“冈村现在在哪里”,老师说:“在江湾战犯监狱里。”宝米听了,几次想要更正,但还是忍住了。因此,冈村的下落一直很保密。
此后的半年中,法庭没有对冈村进行审讯。直到1949年1月26日,再过几个月,中华人民共和国都要成立了,法庭才对冈村进行了最后一次公审。
由于庭长石美瑜已经接到蒋介石署名的电令:“将冈村宁次宣判无罪。”所以,公审只是个形式。为了减小影响,避免公众出现激动的情绪,公审前,故意没有公布消息,直到当天早晨才发布消息,因此,外交使团没有来参加,旁听席上也寂寂寥寥,只有20多个新闻记者。
上午10点多钟才懒洋洋地开庭,检察官和律师进行了简单的问答,之后,石美瑜就宣布休庭了。下午4点,太阳都要落山了,才重新开庭。没一会,石美瑜把事先准备好的判决书读了一遍,宣判冈村无罪。
冈村极力压制就要喷涌而出的喜悦,用低沉缓慢的声调表白道:“我内心对于日本官兵的罪行给多数中国国民造成物质、精神上的灾难表示歉意。”这句话,是国民党要员再三交代的。此外,他还说了一句话:“同意各辩护律师的申辩。”
冈村一共就只说了这两句话,应应景,总总结,把一场深重的罪恶,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了。
听到冈村被宣判无罪,法庭大哗,尽管一共也没几个人,但这些人的激愤就足以排山倒海了。记者们从旁听席上站起来,一声高过一声地质问石美瑜,石美瑜羞愧难当,又有苦难言,宣布退庭,和检察官、律师们慌忙躲到庭长室里。
警察在庭长室外面布上了防线,可记者们怒火冲天,他们三下两下冲过防线,闯进庭长室,高声抗议,要求重新逮捕冈村,重新进行审判。
冈村又被晾在一边了。他原打算过去向庭长石美瑜致谢,但现在情况紧急,有可能发生变故,他略有踌躇,紧张地观望着。
正迟疑着,法庭的副官凑到冈村身边,对冈村耳语道:“宜趁此混乱时机,从后门走脱为妙。”
冈村顿时恍悟,连连感谢这个与他沆瀣一气的人,转身抄后门而溜,一路步行走回黄渡路院落了。
隔了一天,1月28日,中共中央通过新华社发表声明,要求重新逮捕冈村。
在与冈村的长年作战中,中共已深知冈村外表亲和斯文,内心却残忍横暴,具有一定的蒙蔽性。冈村在领导关东军作战时,总是利用中国伪满军打头阵,而由关东军坐收渔利。为笼络伪满军,他“诚意”相向,与伪满军会餐聊天,谦和地商议军务。他的“亲切”和“尊敬”,一改日军瞧不起伪满军的局面。伪满军对冈村印象奇好,为报答他的“知遇之恩”,玩命地残杀自己的同胞,把抗日军民都赶进深山中,一鼓作气切断了他们的粮道。
做笼络人心的表面工作,素来是冈村注意的问题。在武汉会战末期,日军在一次行军中,发现一个因脚伤而掉了队的中国士兵,大约十六七岁,冈村特命人给他东西吃,并随军做杂役,每月给他5块钱工钱。
在制止强奸方面,冈村也博得了一些中国人的好感。冈村通晓中国文化,知道强暴女性比烧抢劫掠更让中国人痛恨。所以,他为了深入攫取中国的经济和人力资源,维持长期作战,煞费苦心地努力解决日军“性道德下降”的问题。对于已经发生的强奸,以支付“慰问金”的形式化解,当得知官兵竟然把金额暗地里都规定成了15日元后,大为恼怒,之后,制定了“战地强奸罪法”,并试图通过大规模征用慰安妇,来解决强奸问题。每次出征前,他还要进行严厉的训示,不许强奸,不许杀战俘,不许乱砍树,折树枝也不行。虽然日军的恶行仍在持续,但冈村的种种努力,还是使他那张侵略者的血腥面孔模糊了许多。
冈村是个披着羊皮的狼。在8年抗战中,中国人饱受日军蹂躏,伤亡2100多万人,财产损失和战争消耗达1000多亿美元,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就来自冈村的“汗马功劳”。中共很担心他会利用他谦和达理的外表,逃脱严惩,因此,强烈要求快速逮捕冈村。
这个声明,引起了大多数清醒民众的共鸣。各个报社还铺天盖地地刊登了冈村的各种罪行,并画出漫画,鞭挞声讨他,讽刺挖苦国民党当局。蒋介石自然也遭致了更多的批评意见。
有政客认为,如果站在蒋介石的立场上,他满可以不必释放冈村,因为这会使他失去政治上和情理上的支持,是失当的做法。他可以先判处冈村以徒刑,之后再借助总统令来特赦冈村,这样就显得周全一些,民众的怨恨也会减少。
蒋介石或许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他自身难保,马上就要下野,为了保全冈村一条命,才不得不如此吧。
蒋介石宣布下野后,李宗仁为代总统,他为了争取与中共和谈,呼应了要求重新逮捕冈村的声明,签发了逮捕令。但逮捕令于1月28日传到了汤恩伯手中后,汤恩伯把它扣压下来了。
汤恩伯决定把冈村秘密转移走。
是晚,在料峭的夜凉中,汤恩伯派副官偷偷潜到冈村的住所。冈村还以为汤恩伯又有事需要“讨教”,因为几天前汤恩伯正向他询问长江防御的意见,不想,副官却通知他,赶紧做好准备,明日一早在6点半之前赶到上海江湾高镜庙战犯监狱,在那里集合后,他将与狱中其他在押的日本战犯,作为同批遣返者,乘坐美国轮船“维克斯”号回国。
冈村惊惧交加,手足无措。他虽然被法庭宣判无罪,但是判决书还没有下来,仍是实际意义上的戴罪之身。但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连夜收拾行装,11点多才上床,因紧张过度,一夜未曾安眠。早晨5点钟,天还是黑黢黢的,他就起了床,打算出发。
正担心雇不到车,汤恩伯已经“善解人意”地派来了一辆卡车。上了车,他就一言不发被火速送到了上海江湾高镜庙战犯监狱。
刚刚6点钟,时间正好。等了没多久,他被安排混杂到259名日本战犯中间,并在8点30分的时候,再度乘车,被送到了黄埔码头,按名单依次上了美国轮船“维克斯”号。
冈村被编入了病号班,与其他3人,一同住进了船尾的特别病房。病房门口,有美国宪兵把守。
但此时还不能松口气,因为“维克斯”号今日不开船,它的预定开船日期是1月30日。冈村还要在船上度过漫长的一日,才能离开这里。汤恩伯不敢把李宗仁的逮捕令扣压太长时间,为了以防万一,便想出了这个方法——提前一天让冈村住到美国的遣返船上去,以美国人为掩护。只是那259名不知就里的日本战犯,被凭空地摆弄了一遭,无故地在水腥气中度过了一天一夜。
30日上午10点钟,“维克斯”号终于在水中转身了,它慢慢地驶离了黄埔港,上海码头上贴着的“不许把日本战犯运走”的标语,逐渐模糊了。
在船上,冈村被注射了预防斑疹伤寒等传染病的针剂。起初,他上厕所也要受监视,后来作为“无罪者”,他可以自由活动了,其他战俘仍处于监禁中。
船长是个美国人,他对冈村说,他的任务是负责运送战犯,对于冈村这种“无罪者”的运送,属于特殊照顾。到达日本后如何处理,现在还没有确定。
傍晚,在船上担任轮机长一职的一个日本人告诉冈村:“刚才听到东京的广播,中共不承认对将军的无罪判决,已经知道将军上了船,要求引渡将军,但我们的船已经驶出领海了。”冈村听了,随即一笑。
穿过黄海时,冈村向日本方向远远眺望。
自从1941年7月他到北京指挥华北日军以来,他已有7年半的时间没回过日本了。今非昔比,往事如烟,当时,日本腰粗胆壮,气焰喧天,他以陆军大将的“荣耀”出征中国,如今,则是勾头缩背,藏藏掖掖,在咒骂声讨中,灰头土脸地逃回来。
“维克斯”号犁开柔软而坚硬的海面,在浩渺烟波上前行。逝者如斯,战场硝烟远矣,神秘的金银街4号远矣,清寂的黄渡路院落远矣,唯有未知的将来,近了。
暴徒的末路
在宽阔的巨浪上奔驰了3天后,1949年2月4日,“维克斯”号终于驶进了日本横滨港的寒气中。
输送战俘的负责人,要求将冈村和另外8人也一起送到东京的巢鸭监狱去。冈村等人以“无罪者”身份,不知羞耻地“据理力争”,最终被同意先上岸去。
从岸边吹过来的凉风,是日本的味道,冈村宁次很熟悉,又有些手忙脚乱。他65岁了,平生第一次担忧起了自己接下来的生活。
同室的日本人中,有一位是理发师,冈村在下船前,请这位理发师为他洗了头,整理了一番,他感到很爽适。为了尽量保持将军风度,他还特意把整齐的衬衣和西装都更换一新。但冷清和寂寥还是扑面而来。
码头上,准备了一个小得可怜的“仪仗队”,几个小学生抱着几枝鲜花站在那里,面色青黄,双眼无神,让人一时难辨,究竟是在欢迎回国,还是等候救济。
冈村慢慢走过去,对几个同样面色昏暗的迎候代表点头、微笑、致意。他极力使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从容不迫,内心却感到凄惶,深觉今不如昔。但他又一想,毕竟自己还活着,曾经率领几百名陆海军将领和达官显贵欢送他奔赴战场的东条英机,已经身首异处,连这样凄凉的欢迎仪式,都是无缘得到的。
冈村先去援护所报到了。
援护所是日本政府接待、转运遣返战俘而设的专门机构。战俘们在那里需要填写资料表格,办理各种手续,接受体格检查,然后,有家的回家,没家的自己想办法。
冈村是无家可归的人,祖屋已经被盟军炸成废墟,夫人加藤知惠已疏散回青森县的母亲家里,儿子忠正作为从中国遣返回来的战俘一员,也在四处寄居,他已是一个没有着落的伶仃者。
他也不能老赖在援护所里,总归要寻个落脚处。好歹他的一个老部下,以工伤为由,走了个后门,申请到一部分政府经费,把他安置进了东京国立第一医院住院。
睡医院总比睡火车站、睡公园要好得多,冈村暂时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