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因为情况巨变,日本军民中暴露出了冈村所认为的“国民性格的缺点”。有些士兵已经一哄而散,还烧毁了资料,连复员军籍也烧掉了,为日后的复员造成了困难;有人偷了汽车,驾驶着往码头开,然后卖掉汽车上船,希望以“自驾游”的方式回国去;还有的人则把粮食和被服偷走了,把飞机的零件也偷走了。一位士兵还接到他母亲从日本写来的信,信中说:“同村的××从中国牵回家3匹马,你也带点儿什么回来……”
尽管有些混乱,但冈村心中宁静。他把心思都放到了国民党身上。想到内战马上开始,他将自己编纂的《剿共指南》拿出来整理,之后翻译成中文,印发给国民党军各级指挥官。
这个“指南”,收集了冈村连续几年的扫荡事件,对扫荡中遇到或可能遇到的各个细节,都进行了细腻的总结。就连如何靠近村落,都有具体的规定。对于抗日军民的某些特点和弱点,也都一一详细地罗列。国民党的指挥官如获至宝,把它当做了反共“秘笈”。
冈村得意不已,投降时的懊丧和衰颓无影无踪了。
有一天,几位美国军官突然来到了冈村的宿舍参观。冈村不明其意图,怀疑美国方面看到战俘竟然住着如此好的房屋,还有汽车使用,心里不满,或许想要亲自给他找宿舍。但并无下文。在国民党当局的保护下,他依旧住得好,吃得好,他一边说自己在中日两国人民吃不饱的情况下仍有上好的面包、牛奶、鸡肉鱼肉而“深感惭愧”,一边照吃不误。
1946年6月,国共两党的战争全面爆发。在何应钦、汤恩伯等人的力荐下——此二人,都曾被冈村打得落花流水,国防部竟然秘密聘请冈村为高级军事顾问。冈村越发神清气爽了。
6月19日,有人给冈村带来了一封遗书。遗书是原台湾军司令官安藤利吉大将写给他的,上面写着:“冈村宁次大兄,余自知死期已近,故而自尽。”并对他多年的关照表示感谢。
安藤死前,被关押在上海提篮桥监狱一间8平方米的牢房里。4月19日晚,他写好遗书后,便吞服了密藏在身上的毒药。夜里11时45分,看管人员在巡查时听到轻微的呻吟声,看到安藤脸色黑黄,马上通知医生,未等医生到来,已经气绝,成为在中国境内自杀身亡的日军最高将领。
安藤驻扎台湾时,强征台湾人入伍,年龄最小者17岁,最大者50岁,多被派往中国大陆或东南亚地区。有一个名叫李光辉的人,被派到印度尼西亚的海岛上,日本战败后,他躲进丛林,野人一样与世隔绝地生活了29年。1974年,他被无意间发现,这才走到阳光下,被送返台湾,但已由一个俊秀的年轻人变成了呆滞的老人。为确保台湾人不“叛变”日本,安藤还规定,一人“叛变”,两户人家株连死罪。冈村接到天皇命令后,令安藤向中国军队投降,但在解散台湾军的宴会上,安藤还是给予了日籍军人和台籍军人不同的待遇:日本军人有洋酒佳肴,台湾军人只有粗酒劣菜。一名台湾人愤怒地说,日本人死到临头,还鄙视台湾人。双方于是发生对击,死伤严重。安藤被拘捕后,因没有勇气面对审判,便选择了自杀。
对于安藤的自杀,冈村表示了哀悼,尽管他们是同窗,但他并没有太多伤感。原因是,此事使他突然间怀疑起自己也是生死难测的,没准日后他也是和安藤一样的结局,所以同情又有何益?
8月份,冈村接到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传票。法庭已经将他列入首要战犯名单,要求中国政府把他押回东京,和东条英机等人一同受审。这让他有如惊弓之鸟。
驻南京的中外记者每天也在盯着他,要他接受审判的呼声十分强烈。在共产党1945年11月公布的2万名日本战犯中,他是第一号。
由于迟迟不见他露面,一些民间的武术团体,还展开了追查行动。就连黑社会的杀手,也在寻访、追捕他。
冈村又睡不着觉了,《易经》也无法安慰他的心了。
国民党当局为了继续利用冈村的血腥手段,积极反共,决定把他藏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去。
何应钦亲自出马,四处寻找房屋,但一度未有中意者,都因不安全而作罢。直到1946年底,他看到了南京城鼓楼以西的金银街4号楼。
这是一栋3层楼别墅,独门独院,肃静隐蔽。别墅的主人在战争期间跑到美国避难去了,空余荒楼在此。长期无人居住,院中荒草齐生,破落不堪。金银街以北地段,有一大片坟地,也是杂草丛生,夜里,风吹草动,磷火幽幽,飘忽不定,让人毛骨悚然。因此,金银街空有一个珠光宝气的名字,实则荒凉阴森得很,白天,偶尔有路人行经,根本不做停留,晚上,更是空无一人,正好便于藏匿。
如此天赐之所,恰中何应钦之意。一如房产租售公司的中介人员,在左挑右选后终于碰到了合适的房屋,别提心里多高兴了。何应钦当即命人修缮,之后,像保护一盆珍贵的兰花似的,把万恶的冈村“移驾”其中了。
小楼一梦枕熏风。虽然外面是荒草连天,坟头凄凉,但内室修整一新,雅致雍容,起居其间,颇为舒适。蒋介石每月都把充足的开销奉送到床头,生活用品样样齐备,都是些时髦货。
冈村在小楼里,整天都忙得昏天黑地,多数时间都在撰写文件。在整个侵华战争期间,他也是忙于事务,但不像现在这样忙得脚打后脑勺。眼下,他没了副官,没了参谋,就他一个光杆司令,什么活都得亲自动手,钓鱼下棋,已是旧年风景了。
除了撰文,他仍然在研析种种作战形势。每到入夜,都会有车辆悄无声息地穿越坟地,停在金银街4号,车上无声地下来的人,神秘地钻进野草丛,潜入小楼。上了楼,一边抖搂着身上的草屑和蚊虫,一边和他寒暄。这些深夜来客,都是国民党的军政要员,他们避人耳目地赶来,是为了“讨教”如何攻打共产党的要害。甚至每一次制订新的作战计划,都会有人探访金银街4号,询问他的意见。
有时,冈村也会和来客探讨中日文化。3月15日,当国民党少将黄瀛到来后,冈村和他谈起了禅学。冈村说:“中国文化,以禅学为例,远在唐宋时代,哲学伟人迭出,何以后继无人,原因安在?”黄瀛回答道:“这与橘树结果期尽不再结果的道理相同。”
按照国民党当局所嘱,冈村在小楼里写下了大量文章,包括《毛泽东的兵法及对付办法》、《围点打援是共军的作战特点》、《从敌对立场看中国军队》等。
其中,《从敌对立场看中国军队》一文写得最为慎重,增删了好几次,花费了很长时间,内容涉及高级机密。由于至关重要,所以,他一共只誊写了3份,2份交给国民党当局,一份留底,不久又将其烧掉。何应钦说,看过这份文件的人,只有3个,一个是蒋介石,一个是他自己,还有“另外一人”,因为事关机密,他没有透露此人是谁。
小楼时光虽繁忙,但并不寂寞,时常还要参加各种宴会。赶逢节日或冈村的生日,何应钦、陈诚、汤恩伯等人,都要偷偷地把他接出去,送到自己的公馆赴宴祝喜。
无论如何,总体还是逍遥自在的。冈村也不是特别担心受审问题了。一是,他独居深野,与世隔绝,基本不知窗外事,外界也难知他的行踪。二是,即便寻找他的人还在寻找,追捕他的人还在追捕,国民党自会替他推搪、开解,他的生命完全不必他来操心。
1948年3月,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无法再等待下去了,眼看东条英机、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贤二等人的审判都进入了尾声,法庭都快解散了,对冈村宁次的传票已经发下去快一年半的时间了,还是不见人影,便紧急派人奔赴南京,通知国民党当局要将冈村押走,到东京受审。
国民党当局表现出很为难的态度,称,冈村还在处理遣返工作,虽然大部分日本军民都回国了,但还有一些技术人员,也要分批遣返。
国民党原本想把日军中的军事技术人员留在中国,以便对付共产党,但美国从中干预,坚持要求全部回国,所以,国民党当局未能得逞(还是有一些技术人员通过秘密渠道留在了中国,一些日本官兵还加入了阎锡山等人的部队)。现在,当局便以此为借口来拖延将冈村送审的时间。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代表们听了,面露不快。每次都以这句话搪塞,就没新鲜一点儿的!代表们义正词严地要求,无论什么原因,他们一定要把冈村带走,最迟不能超过4月份。
国民党当局又忙称,冈村是病人,他患了肺病,正被监视居住,病好后一定会把他送回国。
由于冈村确有此病,所以,在出具了病历证明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代表们只好空手而归了。
为了不让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再来“骚扰”,2个月后,国民党当局以“冈村宁次并未参加日本侵华的中央系统组织,其行为仅与在中国战场上发生的事实有关,因此不须送往东京处理”为由,宣布将在中国审判冈村,以此作为回旋。
审判将在上海举行,冈村也因此结束了荒草小楼的生活,告别了神秘的金银街4号。
戏剧性的审判
1948年3月29日晚上8点多,又是在夜色中,冈村宁次乘坐国民党高级军官陈诚派来的专车,离开了他已经熟悉的小楼。8点30分,专车抵达下关火车站。冈村即刻被安排进入了卧铺车厢。11点,火车驶离了南京。
冈村心里默默念叨着:“青年时代曾经久住的南京,指挥过百万大军的南京,签订过降书的南京,患过肺病的南京,一生难忘的南京,再见。”
第二天早晨7点30分,火车到达上海北站。冈村原以为就要从这里去往上海江湾高镜庙战犯监狱,但却被带到了黄渡路的一个院落里。
这里非常清静,和金银街4号的小楼一样隐蔽,偶有零星的几个中国人走过去,无人在意。日本人基本没有,不必担心会被认出来。陈诚命人设置了多处流动的密哨,便衣人员出入院落各处,严密戒备、保护。冈村被嘱咐,在此安心疗养,以候审判。
外界还以为冈村已经被关进了监狱,或是监外就医,完全没有料到他正在东篱下享清福。
4月29日夜里,冈村还被送到医院去看病。途经上海吴淞路,看到吴淞路两侧原来都是日本人的店铺,而今都变成了中国商店,冈村突然滚下泪来。
冈村的泪水,无疑应当是让中国人感到愤怒的泪水。可是,国民党的陪同人员竟然好言相慰。
在医院照了X光片后,医生说,左肺有病灶。在诊室里处理了一番,冈村又被送回到黄渡路小院,并被嘱咐安心将养。
6月2日,冈村上街去理发,这是他7年来第一次在街头漫步,他产生了一种很奇异的市井生活的感觉。加之国民党陪同人员在一旁精心照顾,他感觉很轻松。
在黄渡路小院安享了3个多月的闲雅生活后,冈村接到了国民党国防部军事法庭的传票,要他12日接受审判,地点是上海商会礼堂。他慌张颓丧起来,一日未曾安稳。第二天上午,何应钦派副官来安慰他,说审判只是为了应付舆论,封大众的口,毋庸挂虑。冈村听后,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7月12日上午9时20分,冈村被送到军事法庭。10时30分,检察官针对他的作战经历及部下的违法乱纪行为对他进行了讯问,一直问到11点半左右。这些提问,让冈村很轻松,因为大体上都没有涉及他个人的犯罪事项。
休庭前,庭长石美瑜突然提出要求,要把冈村移送到上海江湾高镜庙战犯监狱监禁起来。但国防部派给冈村的刘翻译坚决不同意,强硬地说,现在的寓所,是国防部特别指定的,得不到命令,不能擅自离去。
石美瑜不准,暗想,好不容易才把冈村从暗处提溜出来,不能再让他溜了,执意要将他关押到监狱去。刘翻译寸步不让,但理屈词穷,最后不得不由国防部出面,说冈村年老病弱,需要延医请药,才申请保释了出来。
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过程中,冈村被晾在一边,没他什么事一样,他自己都觉得很怪异。
8月9日,石美瑜旧话重提,要求要将冈村扣押到监狱去,如果身体羸弱,可以在监狱就医。国防部无话可说了,只好送冈村入狱,围前围后,好声好色,把牢房安排得摇篮般舒适。而此时,战争已经结束3年了。
8月14日9点钟,冈村被再次提审,但潦草开庭,约30分钟就结束了。冈村走了趟过场,就出来了。上百名记者正等在法庭外,一见到冈村的身影,马上蜂拥而来,主要就问一个问题:这几年,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冈村难以回答,既然不能把南京金银街4号搬出来,所以他就只一味嗯啊,支支吾吾。记者们追问甚急,警察便把冈村送到休息室去。有20多个记者不死心,跟进去想问出真相,但冈村依旧不作答。
10点30分,记者群仍不退去,国防部派宪兵和警察赶过来,簇拥着冈村,乘坐警车离开了。记者们越发觉得蹊跷,有几人不顾一切爬上车去,一遍一遍地追问冈村,一直问到监狱门口,也没得到答案,只得回去了。
冈村回到监狱后,依然享受美馔和问候。典狱长亲率部下前来“慰问”,给他吃“定心丸”,说蒋介石本来无意使先生受审,但考虑到国内外的影响,不得不如此,但绝不会处以极刑,只是走走形式。并点拨他,在受审时,要对中国民众所受的灾难,以“表示痛心为宜”。冈村点头称是,说自己深切理解中国方面的苦衷。
与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等战犯那种忙乱相比,冈村简直就是“太上皇”了。他不仅不必申辩,不必准备材料,反而有很多人急着替他申辩,急着替他准备材料。
8月23日上午9点30分,对冈村的公审开始了。
冈村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明亮的金丝眼镜,衣着光鲜地走进了礼堂。礼堂内黑压压坐满了人,大概有1000多人从各地赶来旁听,其中,有许多是外国人,他们紧盯着他,神情莫测。在礼堂外面的广场上,也是人山人海。法庭临时架设了一个高音广播喇叭,以便在广场上也能听到公审的情况。
开庭后,检察官王家媚宣读起诉书。
起诉书中罗列的罪行都很轻,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见,法庭根本没有掌握冈村的具体犯罪材料。
国民党当局选派了石美瑜和王家媚等年轻人来审判冈村,这些年轻人,对于当局与冈村的关系、上层军政要员与冈村的关系,没有什么了解。他们在调查取证时,也被刻意地、变相地阻拦推脱,国防部、外交部及其他部门提供给他们的材料,均浮皮潦草,不甚重要。所以,尽管他们一心希望伸张民族正义,却心有力而力不足。
其实,冈村的严重罪行不胜枚举。
1932年,冈村任关东军副参谋长,当时,东北的义勇军有20多万,在冈村“格杀勿论”的命令下,只半年时间,大部分义勇军就被封锁到了深山中。接着,他逼迫中国方面签订了《塘沽停战协议》。有学者认为,如果没有这个协议,中日全面战争也许不会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