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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宗民查沈达的第一个案子很小,“含金量不高。”那本来不算什么事,只因为苏宗民力主要查,才成其为一个案子。
沈达所在的电业局有一片旧库房,房前有块空地,位于城市南郊,为早年地区供电公司所辖电杆厂旧址,后来几经变迁,终于荒废,成了该市电业系统杂物废品的堆放场。沈达的一个朋友看中了这片旧库房,租去办厂。这位朋友搞塑钢家具,生产民居卫生间使用的塑钢门,工艺不复杂,却需要比较大的场地,正规厂房费用太高,沈达这个旧库房正合适。有人向省公司写了封举报信,说沈达到任不久,一手遮天,利用职权,未经研究,擅自处置,假托“租用”,将国有地产无偿转交私人朋友办厂牟利,从中谋取好处。这封信显然出自知情者之手,直送省公司领导。公司总经理齐斌批了几个字,很简单,没说怎么办,只让公司监察部苏宗民阅处。
于是就“阅处”。苏宗民让本部相关工作人员将该信件及领导批示登记造册,让大家传阅,并讨论处置意见。讨论中几个干部都说,该举报信为匿名,可以管,可以不管。举报信提到的事项很小,牵扯的只是一块空地,几个租金。电力单位家大业大,几个租金实为零头之零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使该举报情况属实,也算不上什么案子。如今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大家都会读书写字,举报信满天飞;如果信里有些啥都拿来查,哪里对付得了,只能抓住大案要案,集中力量办理。
“你们意见是不管?”苏宗民问。
当然不能不管。管的方式有很多,比如先放下来,等一段时间,如果还有进一步反映,可根据新情况再考虑。另外也可以把信件摘要一下,转请基层电业局自查并反馈领导,材料存档以备查。这都不违背领导要求,在举报信上,齐总批的是“阅处”,并没有提出具体意见。
苏宗民摇头道:“不行。”
他自有主意。几天后他拿着那封举报信找到齐总汇报,在总经理的候见室里坐了两个多钟头。总经理日理万机,事务繁多,加上女领导又是女强人,工作狂,管得很具体,事情便格外多,每天她往办公室一坐,总是电话不断,汇报、求见者川流不息。苏宗民这件事与齐总当天需处理的诸多重要工作一比,实属非常一般,因此他排不上号,在总经理室外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茶杯守了几个小时。老总的女秘书小秦里里外外,出出进进,不断往苏宗民茶杯里续水,还问他是不是另找时间再来?苏宗民锲而不舍,坚持不走。
一直等到天黑,下班时间早过了,电话稍息,上门者止步,齐总终于办完各重要事务,让小秦把苏宗民叫了进来。
“苏宗民你还让不让我吃饭?”老总嘴一张却是质问。
苏宗民说:“是齐总不让我吃饭。”
说得老总也笑:“你还赖我?有事快讲。”
苏宗民汇报“阅处”结果,他们监察部几个人商讨,有些不同意见,考虑再三,他觉得举报的事项虽然不大,还是应当查一查,有问题可以及时发现处理,没问题也能还沈达一个清白。他们准备派人下市局了解一下情况,请求领导指示。
老总很明确:“你们认为该了解就去吧。”
苏宗民点头:“行,我来安排。”
“你安排谁去?”老总问。
苏宗民准备让监察部的副主任田如山带个干部去走一趟。齐斌总经理一听即明确表态:“不要,还是你去。”
苏宗民表示,不是他推,是有些不合适。公司里大家都知道,他跟沈达是老乡、老同学,事情牵扯沈达,他自己出面可能不好。
齐总说:“这个不是问题。”
她一定要苏宗民亲自办理。她说沈达这个人看来还有办法,调到下边任职不久,工作开展得不错,搞了整顿,单位面貌有很大改观。搞整顿抓工作难免得罪人,有人告状不奇怪。有人告当然需要了解,该查要查,有问题要处理,但是查和处理都得把握好,不能搞出问题,所以要苏宗民亲自去办。老乡老同学不是什么问题,不属于需要回避范围,领导充分信任,苏宗民尽管大胆工作。
苏宗民坚持:“还是另派个人好,毕竟我跟他关系比较特殊。”
“就是要你这个特殊。”齐总说,“也让你回家住两天。”
苏宗民说,回家问题不大,上个月刚回去过,家中老小安好,不需要太操心。
“你怎么搞的?”领导忽然质问,“调你上来时说过,公司帮助你安排家属工作,房子也给你解决,为什么你自己拖拖拉拉,总是一个人在食堂晃来晃去?”
苏宗民说:“齐总也一样啊,食堂里老见面。”
“你还向我学习?”
苏宗民苦笑,说真是辜负了领导一番好意。不是他有意向领导学习,或者喜欢吃食堂当单身汉,是家里确实有些困难,情况比较特殊,不容易下决心。
“听说你爱人很会读唐诗?”老总忽然打听。
“谁跟齐总胡说?沈达?”
齐斌点头。当初打算调苏宗民到省里来,她问过情况。沈达告诉她,苏宗民的妻子在乡下小学工作,结婚时还是一个民办老师,几年后才成为公办教员。齐总感到奇怪,问苏宗民怎么会找这么一个对象?是小老师很好,长得漂亮?沈达说人不错,长得不怎么样,有点矮胖。当年曾经有一个大学女同学追苏宗民,是省城人,长得真漂亮,很把苏宗民当回事,曾经跑到连山工地找他,但是最后不敌对手,输给了乡下小老师。为什么?因为乡下小老师很纯朴,特别擅长读唐诗,把苏宗民给迷住了。
齐斌听了很不以为然:“会读唐诗就赢?”
沈达笑:“我也纳闷呢。以后齐总可以问问他。”
齐斌问起苏宗民家属情况,想起了这件事,果然追问读唐诗典故,弄得苏宗民一脸尴尬,只得说清缘故,说夸她会读唐诗纯属调侃,是沈达在笑话他。
齐斌当即哈哈大笑,乐坏了。
苏宗民不想跟老板多谈家里事情。看看齐总心情不错,他还想把事情再扭过来。于是又争取了一次,说沈达这件事怎么办呢?还是让田如山去处理吧?
“不要,就是你。”齐斌却不松口。
“我跟他确实是……”
齐总不耐烦了:“天都黑了,让不让我吃饭啊?”
没有办法,苏宗民悻悻而出。
隔天早晨,还没到上班时间,苏宗民在宿舍接到了沈达的电话。
“苏主任惨啊,”沈达开玩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苏宗民没好气道:“沈局长耳朵真长。”
沈达在电话里吹牛,尽管他离开省公司,去了偏远地,公司里的声音还都听得到,不说其他的,苏宗民在齐总办公室里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那声音隔山隔水,他都听得一清二楚。苏宗民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一封举报信,没啥好东西,柜子里一丢行了,了解个屁,劳民伤财。苏宗民抓着不放,非拿举报信做点文章,还不想自己出面,要派田如山上场。人家齐斌总经理有水平,逼着苏宗民自己上。瞧,苏宗民这么搞,不只给沈达找麻烦,给自己也找了麻烦。
苏宗民发狠道:“行,听你这么一个电话,下决心了。这回一定给沈局长找点麻烦。”
“没问题,欢迎。”沈达问,“什么时候来搞?”
苏宗民说:“我还能告诉你吗?”
对方大笑:“你还瞒得过我?”
苏宗民不笑:“行了,时到花便开。”
那几天单位里正好还有点日常事务需要处理,苏宗民没急着动身。过了一个周末,星期一早晨到单位上班,苏宗民把大家叫到一起开会,布置一周事务,然后指着一个年轻干事,让他一起走,有点事。年轻人跟苏宗民到了大楼下的停车场,一辆轿车已经守在那里,上车时年轻人问苏宗民这是上哪去?苏宗民才告诉他是要出差,离开省城去会一会沈大局长。
年轻人挺吃惊,因为事前没有通知,连个笔记本都没带。
“不必,都有。”苏宗民不动声色。
苏宗民搞得挺神秘,那是故意的。事实上,了解落实类似举报事项属普通业务,根本不需要搞到这种程度,事前完全可以也应该给下边市电业局的办公室打个电话,通知省公司苏主任等一行前去,要求告知相关领导,安排接待,配合工作,等等。苏宗民不按常规行事,因为办的是沈达的事情,该同志与他人有别。
他们只到半路,沈达的电话到了。
“苏宗民你搞啥?突然袭击?不吭不声鬼子进村?”
苏宗民不禁摇头,感叹沈达消息真灵通,一点不假。他当即在电话里追查,问沈达消息是谁泄漏的?内鬼在哪里?拿了沈局长什么好处?除了苏主任一行的动向,还说了什么关键案情?沈达让苏宗民不要故意弄得这么严重,情况他全都知道,包括老总批示里有几个标点。在省公司滚那么多年,这点渠道还是有的。
“我不管你查什么怎么查,先安排今晚吃饭,跟你的大案子无关,就是老同学老朋友叙叙旧,没别的。”沈达说。
苏宗民道谢,免了,他的习惯沈达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吃请,因为肠胃不好,你还不请吃,因为特别抠门,但是公务饭局除外,谁都得出场,你也一样。我今晚是公务饭局。”沈达说,“反正不管你,我已经通知你了,别安排其他事。”
苏宗民说恐怕不好,他也已经安排了,是大事要事,今晚直扑沈局长办公室查账。
“哪有什么账啊,就几块塑钢门,人家举报的那种。”沈达大笑,“我让他们给你准备一块,扛回去安在厕所门框上,防水防潮,轻便结实,比木门好用。”
苏宗民嘿嘿,表扬这主意不错。只怕到时候厕所门一关,坐在马桶上拉不下尿不出,那可怎么办?
“报警啊。”沈达哈哈大笑,“找我也行,我帮你摆平。”
然后还说正事。沈达批评苏宗民没事找事,拿一份匿名信当案子,真不够意思,他意见很大。但是意见再大,还是应当认真配合苏主任工作,所以今晚他特地安排一顿饭,协助苏宗民办案,饭一吃完案子就清楚了。今晚饭局有一个重要人物出场,是本地的张副市长,有关案情该领导很清楚。刚才他给张副市长打电话,人家一听说省公司苏主任来,高兴坏了,说大家熟人、老乡,难得光临啊。张副市长今晚原有贵客要接,他一推不管,特来陪苏宗民,面子够大的了。
苏宗民感叹:“你是逼我啊。”
沈达让苏宗民别弄得这么悲壮,最多喝两杯酒,不发情,也不用亲。
他又在影射苏宗民的连山腔。早年沈达喜欢拿连山仔的“嫂嫂”讲事,现在改了,以“发情”说笑。连山一带口音,“钱情”不分,“签亲”混同。沈达曾经讲笑话,说有一个女出纳给大家发奖金,要大家在签领单上签字,单子上边的空白处留给大家签名,最下边的空白处是留给领导签批。女出纳宣布说今天发钱了,大家到我这里来签一下。她说成今天“发情”了,大家到我这里来“亲”一下。大家说“发情”好啊,“亲”哪里呢?上面还是下面?女出纳说这么笨,不会看吗?下面是给领导“亲”的,上边才给你们。
苏宗民赶到市区时,沈达已经把当晚饭局安排好了。地点在市宾馆,是比较适合做公务接待的地点。沈达的这个安排苏宗民不能推辞,因为人家把当地领导请出来了,这位张副市长又是苏宗民的熟人,早先的张县长。苏宗民在连山水电厂工作期间,张光辉在当地当县长,彼此工作配合很多。他们仨出自同一个大院,打小相识,私交长久。张光辉很能干,升得挺快,沈达父亲去世那年他是县长,不久就当了县委书记,如今又给提到市里当副市长。此刻沈达请他出来见苏宗民,于公于私,苏宗民都得出场,没法拒绝。
苏宗民进宾馆餐厅的包间时,张光辉和沈达早都到了。苏宗民与主人握手时,张光辉即郑重通报,说有一个情妇来了,本来他应当去陪情妇吃饭,一知道苏宗民驾到,他赶紧另做安排,先顾朋友,然后再顾情妇。
沈达笑道:“张副市长牛啥?人家苏主任情妇比你多。”
苏宗民批评:“沈局长最歪。”
原来他们是拿连山腔开玩笑。这天省政府办公厅有一位陈副主任到本市来,原定张光辉接待,张光辉设法脱身,跑到苏宗民这边来,他所谓“情妇”讲的就这个事,用苏宗民的连山老家话打趣。连山那一带人管“钱”叫“情”,管“陈”也叫“情”,他们嘴里的“陈副”就成了“情妇”。张光辉在连山任职时间长,语言能力强,学了一口地道的土话,私下场合,喜欢拿连山土话调侃,说说“情妇”,“亲”一“亲”。那顿饭从一开始,他和沈达互相配合,不断拿苏宗民“嫂嫂”打趣,有如当年在旱冰场,只是不再肢体相向,只拿嘴巴冲撞,哈哈哈,一顿饭吃得格外“亲”。
如沈达所言,当晚他拿饭局“协助办案”。席间张光辉告诉苏宗民,市电业局南郊库房租给私人办厂,这事他最清楚,因为就是他请沈达帮助支持的。办厂的小老板是下岗工人,凑点小本钱,创业,做塑钢门,需要找个场所,看中了那片旧库房。小老板于市长接待日找他反映困难,请求帮助,他很同情,给沈达打了电话,请沈局长体谅下岗工人的困境,多做点好事,少收点租金,沈达爽快答应。听说沈达为此还得罪了局里一些人,因为房子虽破,场地不小,另外还有人看中。
“苏主任这一听就清楚了。”沈达开玩笑,“回头他会马上写报告,建议评我为下岗工人爱心模范。张副市长你信不信?”
张光辉表示,市政府可以帮助盖一个公章,他会“亲”个意见,写明情况属实。
苏宗民相信,即使没有张光辉,这里还会有人替沈达“亲”意见盖大印,此间沈达没有做不到的。电业部门虽不受当地政府管理,沈达在这里却是自己人,他父亲当过本地的专员、市长,虽然已经过世,留下的人脉依然十分充足,他在本地长大,生性豪爽,喜欢交朋友,有大哥风,眼下回乡任职,自然如鱼得水。
第二天苏宗民领着他的人查阅了有关资料。根据了解,那片旧库房确如举报信所反映,号称出租,局里却无一分钱进账,但是也不能说这笔租金不存在,因为双方白纸黑字签有合同,目前承租者属拖欠租金性质,应收公款并未让谁一笔勾销。算一算,对方该缴的租金总计不足万元,不是很大的数目,因为确定的租金非常低。沈达很坦然,说这件事确实是他一口答应的,没跟谁商量过。地方上领导亲自打的电话,面子得给人家,而且帮助下岗工人创业,说得过去。电业局家大业大,几间旧库房根本不算什么,暂时欠几个租金也没什么大不了。对人家下岗工人可不一样,足可进几吨料,缓一口气,养家口。
沈达兴之所致,忽然提议苏宗民到现场看看。他说人家告了半天,你们几个福尔摩斯只在办公楼里查查账问问人怎么行,应当深入现场查核,看看有没有可疑脚印血迹以便破案。苏宗民点头,说他是想去看一看。沈达即调来一辆面包车,亲自陪同去了城南,这里离市中心不算远,也就三四公里模样。苏宗民一行看了那片库房,果然是一地杂乱,到处堆着废弃物品,还有生产中的塑钢门和配件。正在创业当小老板的前下岗工人被叫来见面,苏宗民一看,明白了。
这人他认识,亦属校友。当年苏宗民与沈达在旱冰场打架时,此人在场,为三个奉命捉拿小“连山仔”的捕快之一,沈达的小兄弟跟屁虫,小名“大毛”。这人也是个干部子弟,大院伙伴,当年家住行署机关宿舍区,父亲是个局长。他本人书读得不怎么样,中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工厂,工厂倒了后自谋职业。说他是下岗工人没有错,沈达关照他,显然也不只出于对下岗工人的一片爱心。沈达喜欢干这种事,帮兄弟们一把,苏宗民亲自受惠过,他很清楚。沈达当然不可能是南海观音什么都帮,对自己人却不吝援手。张光辉介入这件事因此就不奇怪了,小时候大家都是一伙的,此刻能帮则帮,即使“大毛”租沈达的场地跟张副市长本无关系,此刻纯为应付调查,张光辉也会愿意友情帮忙,给苏宗民一个说法。
“看来大毛混得不怎么样。”苏宗民对沈达发表感慨。